作者
南北朝 謝朓
詩詞正文
落日飛鳥還。
憂來不可極。
竹樹澄遠陰。
雲霞成異色。
懷歸欲乘電。
瞻言思解翼。
清揚婉禁居。
秘此文墨職。
無嘆阻琴尊。
相從伊水側。
注釋
①乘電:駕御光電,比喻迅捷。《漢書·王褒傳》:“追奔電,逐遺風,周流八極,萬里一息。”②解翼:猶言假翼。石崇《王明君辭》:“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③清揚:語出《詩經·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比喻美才。
④秘:猶閉。
作品鑑賞
據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剛說,他曾與諸學士討論謝朓這首詩,“詮其秀句”。諸學士皆以二聯“行樹澄遠陰,雲霞成異色”為最;遍照金剛則以首聯“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為最。他說:“夫夕望者,莫不鎔想煙霞,煉情林岫,然後暢其清調,發以綺詞,俯行樹之遠陰,瞰雲霞之異色”,這種水平,“中人以下”的詩人偶或亦可達到,不如“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來得精妙絕倫。他的體會是,“謂捫心罕屬,而舉目增思,結意惟人,而緣情寄鳥,落日低照,即隨望斷,暮禽還集,則憂共飛來”,忍不住地讚嘆:“美哉玄暉(謝朓字),何思之若是也!”於是諸學士鹹皆推服稱是。(以上均見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南卷》。引詩稍有異文,“飛鳥遠”作“飛鳥還”,“竹樹”作“行樹”)現在姑且不論爭論雙方孰是孰非,他們圍繞首二聯“詮其秀句”,卻是十分正確的。從全詩的結構來看,首二聯為一層,主要是寫景,景中融入濃郁的思情;後三聯為一層,則主要是暢懷攄思,發抒懷抱。而全詩的精魂正在首二聯。首聯寫詩人披著落日餘輝,目送暮鳥歸飛,憂從中來,無窮無極。發語驚挺,造景宏闊,在蒼茫闊大、杳渺幽深之中,隱隱透露出些許寥落沉淪之意。落日殘陽,慘慘紅色為全詩奠定了一個充滿意蘊的基調,靜止的熾熱的色彩,逗引起詩人血脈中貫注著的無窮無極的憂思,隨著斜陽西落,而漸漸升騰起來;而漸飛漸遠的暮鳥,恰似一一脈無形的導線,把詩人的愁懷牽引得越來越遠,最終隱沒天際,淡化在殘陽的殷慘血色之中。因此,首聯的高妙之處,主要在於詩人把無可言喻的憂思融化在了殘陽的殷殷血色的寫照之中,使無影之情變有形之物呈有彩之色,直接訴諸讀者的視覺形象,讓讀者從色彩的直觀感受當中,體會到詩人那“不可極”的憂思。而“飛鳥”意象的引入,對於詩境的開掘尤具重要意義。隨著“飛鳥”的漸飛漸遠,淡沒於一抹夕陽之中,不僅漸次拉開了詩境的廣度並拓展了深度,把杳邈神思牽引得愈加悠遠深長,使詩境呈現出深幽而廣袤的韻致;同時還在那橫亘於天地之間的慘紅色彩之中貫注了時間的流程,使靜止的畫面勃郁著流動的血脈,將殘陽一般的憂思(或曰憂思一般的殘陽)的豐富而複雜的意蘊,極其直觀地、極富彈性地表現了出來。所以,“落日”、“飛鳥”,雖為尋常景象,但一經納入詩人的心靈程式,靈心秀口粲然道出,便覺意蘊豐富,意味無窮。那一幅“落日飛鳥遠”的圖景,具有海涵地荷的容量,詩人的“憂來不可極”實已交織其中,蘊含其內,讀者只需閉目沉思,口誦此句,便可恍然一睹詩人“捫心罕屬而舉目增思”那般憂思難極的形象。至於第二聯“竹樹澄遠陰,雲霞成異色”,則是詩人收視返聽,從夕陽餘輝中收回思緒,鎮定心情以後,平蕪眺望到的景色。詩人寫道,落日餘輝之下,遠方竹子和樹木灑下了清澄的蔭影,天邊雲霞也時時呈現出奇異的光色。此聯寫景確屬佳聯秀句,造景清遠秀逸,對仗工整自然,流露了詩人無限的雅愛之情與嚮往之意,頗堪諷誦。難怪唐代諸學士都一致稱賞。然從情、景角度分析,其力度,其內蘊,誠非首聯所能比擬。所以,儘管有的讀者在具體感受上與遍照金剛不完全相同,但結論卻是一致的。首聯確為一篇之精策。下一層三聯,緊扣“憂來不可極”,完全轉入抒情。第三聯先交代“憂”的內容,實乃“懷歸”之情。“乘電”、“解翼”,都是比喻歸思心切,恨不得立時乘奔御電,假翼追風,回歸到理想境界。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這裡的“懷歸”,絕非身居京華,思歸故里,而是一種人生理想——摒棄世間塵埃,返歸山泉林壑,嘯傲以長終——的抒發。末聯“無嘆阻琴尊,相從伊水側”,即說明了這一點。他勸勉朋友不要嘆息居住宮中,連琴酒之樂也不得遂意,表示將要儘快離開這裡,一同到伊水之側去歸隱。第四聯即緊承“懷歸”意緒對詩人這種歸隱思想滋生的原因作了交代。原來,詩人自富有清揚之才,不願終日坐守一個小小的文墨之職。也就是說,他已厭薄了這“禁居”中的生活,官場險厄,仕途蹭蹬,既然徒有高才而無由施展,倒不如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歸隱山泉,徜徉自然,反可贏得心性的自由和解放。
此詩結構上前半寫景、後半抒情的特徵非常鮮明。這也是謝朓詩歌的一個比較顯明的特徵。但此詩由於未能將二者完美結合起來,所以前後之間的銜接略感生硬,意脈貫通稍欠圓潤。尤其是後半部分造語不免有艱深之感,命意亦有重複之嫌。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全詩的完美性,造成了有佳句而無完篇的缺憾。《文選》入選謝朓詩數十首,偏偏沒選這一首,原因大概亦正在此。鍾嶸曾評謝朓詩“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善自發詩端,而末篇多躓”(《詩品》卷中),以論此詩,可謂切中肯綮。謝朓與鍾嶸在詩論上有較深的交往,鍾嶸此言,堪稱知友之言。
至於此詩的創作時間,宋記室為何人,已不可確考。不過從謝朓履歷和此詩所反映的情緒來看,似可推測與《直中書省》一詩作於同時,即在公元495年(建武二年)的春夏之交。詩題中的“省中”,當即指中書省,其時謝朓為中書郎,職掌帝王發布詔誥的事宜,恰與詩中“文墨職”相一致。此時已是謝朓創作的後期。他在公元493年(永明十一年),在荊州西府遭長史王秀之讒言,被召還都,從此他逐漸認清官場的險厄,產生了歸隱思想,所以發而為詩,這一思想常有或真率或隱晦的流露,詩風亦變得深沉豐厚,秀麗中雅有凝重之韻。此詩即可作為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