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況
【作品名稱】古風·大雅久不作【創作年代】盛唐
【作者姓名】李白
【作品體裁】古體詩
原文
古風(其一)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新地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作者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附近),先世於隋末流徙西域,李白即生於中亞碎葉(今巴爾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唐時屬安西都戶府管轄)。幼時隨父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蓮鄉。他一生絕大部分在漫遊中度過。公元742年(天寶元年),因道士吳筠的推薦,被召至長安,供奉翰林。文章風采,名動一時,頗為唐玄宗所賞識。後因不能見容於權貴,在京僅三年,就棄官而去,仍然繼續他那飄蕩四方的流浪生活。公元756年,即安史之亂發生的第二年,他感憤時艱,曾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不幸,永王與肅宗發生了爭奪帝位的鬥爭,失敗之後,李白受牽累,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途中遇赦。晚年漂泊東南一帶,依當塗縣令李陽冰,不久即病卒。李白的詩以抒情為主。他真正能夠廣泛地從當時的民間文藝和秦、漢、魏以來的樂府民歌吸取其豐富營養,集中提高而形成他的獨特風貌。他具有超異尋常的藝術天才和磅礴雄偉的藝術力量。一切可驚可喜、令人興奮、發人深思的現象,無不盡歸筆底。是屈原之後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有“詩仙”之稱。與杜甫齊名,世稱“李杜”。有《李太白集》。
導讀
《古風》組詩共五十九首,此篇原列第一首。該組詩並非作於一時一地,但內容大體不出“指言時事”、“感傷己遭”(胡震亨《李詩通》)兩大方面。此詩重在論述自己的文學理想與詩歌創作主張,針對“大雅久不作”,明確表示以恢復“正聲”為己任,在歷敘戰國後“王風”淪喪、騷人哀怨、揚馬頹波直至建安以後詩壇“綺麗不足珍”的基礎上,頌揚唐代已出現的“復元古”、“貴清真”的文學思潮與傾向,並直接說明自身“希聖”理想。李白崇儒思想,在政治上表現為功業欲望,在文學上則表現為復古精神,此詩對這一思想的表述最為集中。關於此詩的寫作時間,說法不一。一說作於天寶安史之亂以前,所據“吾衰”一語。一說“當屬早期‘大言’之作”(裴斐《李白與歷史人物》,載《文學遺產》1990年第三期)。關於詩意,俞平伯《李白〈古風其一〉第一首解析》云:“本篇大意,只是《孟子》(離婁下)上的兩句話:‘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載中華書局版《李白研究論文集》)。王運熙《李白〈古風其一〉中的兩個問題》認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也包括建安詩歌在內。“我志在刪述”之意是刪述、編選詩歌,而非如俞平伯所云通過作史以顯褒貶(文見《天府新論》1988年第一期)。王又在《略談李白的文學思想》(載齊魯書社版《中國古代文論管窺》)中說:李白推崇《詩經》的風雅正聲,主要是重視《詩經》的風雅比興傳統。他表示仰慕孔子作《春秋》的事業,實際上還是要繼承《詩經》的美刺和褒貶傳統。《唐宋詩醇》卷一:“《古風》詩多比興,此篇全用賦體,括風雅之源流,明著作之意旨……指歸《大雅》,志在刪述,上溯風騷,俯觀六代,以綺麗為賤,清真為貴,論詩之意昭然明矣。”
賞析
宋朝程顥曾把《論語》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認為前者溫潤,而後者明銳。一般說來,李白的詩偏於明銳而有鋒芒的一路,但這首詩卻氣息溫潤,節奏和緩,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風度。開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全詩的綱領,第一句統攝“王風委蔓草”到“綺麗不足珍”,第二句統攝“新地復元古”到最後“絕筆於獲麟”。這樣開門見山,分寫兩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筆仗。這兩句雖則只有十個字,可是感慨無窮。這裡的“大雅”並不是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雅聲久矣不起,這是正面的意思,是一層。然則誰能興起呢?“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落出“吾”字,表出詩人的抱負,這是第二層。可是詩人這時候,已非少壯,而是如孔子自嘆一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負,也已來日無多了,這是第三層。何況茫茫天壤,知我者誰?這一腔抱負,究竟向誰展示、呈獻呢?這是第四層。這四層轉折,一層深一層,一唱三嘆,感慨蒼涼,而語氣卻又渾然閒雅,不露鬱勃牢騷,確是五言古詩的正統風度。
首兩句點明正意以後,第三句起,就抒寫“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後,以關雎麟趾王者之風為代表的詩三百篇已委棄於草莽之中,到了戰國,蔓草更發展為遍地荊棘。三家分晉,七雄爭強,虎鬥龍爭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順敘下來,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順敘下去,文氣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聲何微茫”一句,用頓宕的問嘆,轉一口氣。“正聲”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面回應上文,一面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騷人”。《詩經》本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說法,這裡把屈原宋玉,歸之於哀怨,言外之意,還是留正聲於微茫一脈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國的詩人,論時代在秦以前,這裡逆插一句,作為補敘,文勢不平。於是再用順敘談到漢朝,“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說明揚雄、司馬相如,繼楚辭之後,在文風頹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所說:“競為侈靡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和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說“揚馬沿波而得奇”一樣,盪而不返,開出無邊的末流。詩人寫到這裡,不能象帳冊一般一筆一筆開列下去了。於是概括性地總束一下,“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說明以後的變化雖多,但文章法度,總已淪喪。尤其“自從建安來”,三曹七子之後,更是“綺麗不足珍”,這與《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大意相近。詩人反對綺麗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藝主張是顯而易見的。詩寫到這裡,自從春秋戰國直到陳隋,去古不可謂不遠,寫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於是掉轉筆來,發揮“吾衰竟誰陳”了。
“新地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這六句鋪敘唐代的文運,詩人故弄狡獪,其實半是假話。唐代是近體律絕詩新興的時代,何嘗有所謂“復元古”?唐太宗以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間,歷經武后、韋後之變,又何嘗有所謂垂衣裳無為而治天下?王、楊、盧、駱、沈、宋的詩,雖各有勝處,但用“清真”兩字,也只是李白個人的說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風格。文才處休明之世,乘時運而飛躍,有如鯉魚踴躍於龍門,繁星羅布於秋天。這裡寫唐代的進士科,比較真實,但唐代主要以詩賦取士,文勝於質,又何嘗有所謂“文質相炳煥”?這些還是枝節的問題,如果唐朝統治者真能如李白這六句詩所寫的那樣,李白應該早就復興“大雅”,重振“正聲”,何至於“吾衰竟誰陳”呢?這六句與“吾衰竟誰陳”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詩人這六句是故布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從“眾星”中躍出“吾”來,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話,申說自己已無創作之意,只有把“廢興萬變”之中的那些作品,像孔子刪詩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蕪存菁罷了,這樣庶幾還可以“垂輝映千春”。可是孔子畢竟不是僅僅刪述而已,贊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之外,最後還是作了流傳千載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時才絕筆。詩人的抱負,亦正是如此。最後兩句,從“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的較消沉的想法,又一躍而起,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的斬截之辭,來反振全詩,表示願意盡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詩人以開創一代詩風為己任,自比孔子,正說明他對自己期許很高。這一“立”字又遙遙與起句的“作”字呼應,氣足神完,於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於這首詩的主意在復振大雅之聲,所以詩人在寫作時,其胸襟風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風,不能駿發飄逸,也不能鬱勃牢騷,完全用中鋒正筆。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誰陳”的慨嘆之中,對當代有所不滿,而只能以“新地復元古”等六句正面頌揚之辭,來微露矛盾之意,這並非詩人故作違心之論,而是寫這首詩的立場使然。千古以來,對此詩都是順口隨便讀過,未嘗抉出其矛盾之處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負了詩人當時以此詩冠全集卷首的苦心了。
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安雅中和。最後兩句,由於立意的堅決,音調也不自覺地緊急起來,“立”、“絕”、“筆”三個入聲字,湊巧排列在一起,無意中聲意相配,構成了斬釘截鐵的壓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