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女人》

《午間女人》

《午間女人》講述了一位德國女性自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坎坷經歷。

基本信息

內容簡介

1945年的德國,一個小火車站上,難民如潮。海倫娜帶著七歲的兒子捱過了艱難的戰爭歲月。苦難已經過去,新生活就要開始,然而,她將兒子留在了月台上,一去不歸……本書講述了一位德國女性自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坎坷經歷。

作者簡介

尤莉婭·弗蘭克(1970),生於德國柏林,曾在柏林自由大學學習古美洲學,哲學和德意志語言文學。1995年在柏林“開放的麥克風”文學竟賽中取得優勝,1997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新來的廚師》,後又出版長篇小說《謅媚之人》(1999),短篇小說集《腹部著地》(2000)、長篇小說《營火》(2003)。曾獲2004年馬利路易斯·卡什尼茨獎和2005年甘德斯海姆市羅斯維塔獎章。長篇小說《午間女人》(2007)獲當年的德國圖書獎。

前言

在當前德國新生代作家當中,尤莉婭·弗蘭克是個人經歷非常坎坷的一位。她於一九七0年生於前東柏林,母親是一位演員,父親則從來沒有與她們一起生活過,弗蘭克還有兩個異父姐姐和一個雙胞胎妹妹。八歲那年,在多次提出移民西部的申請終於獲準之後,母親帶著她們四姐妹得以成行,先是在一個收容所里度過了九個月,母女五人擠在一間十二平米的小屋裡,後來在石荷州的一個小村莊定居。十三歲的時候,弗蘭克得到母親的允許,離開家庭,只身前往柏林,投奔這裡的朋友,斷斷續續完成了中學課程,後來進入柏林自由大學,學習法律、古美洲學、德語文學和哲學。在沒有經濟援助的情況下,她只能靠打零工維持學業,她做過十年的清潔工,還做過保姆、護工、打字員,給電台和報社打雜。弗蘭克自小喜愛文學,在收容所棲身那段日子裡,每周會有圖書館送書來,母親給了她一些本子,於是她用來寫日記、編故事,寫作已經不僅僅是生活中的樂趣,而是活下去的動力。在弗蘭克二十五歲那年,她的一篇短篇小說獲得了柏林“開放的麥克風”文學競賽的一等獎,這個比賽在德國文學界有著相當的分量,它給了德國的青年作家以脫穎而出的機會。能夠在這個比賽中獲勝,極大激勵了弗蘭克的創作熱情,也為她走上文壇提供了機遇。後來,她陸續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新來的廚師》(1997)、《諂媚之人》(1999)、《營火》(2003),以及兩部短篇小說集,《腹部著地》(2000)、《我沒什麼,你沒什麼》(2006)。
《午間女人》出版於二00七年,並且獲得了當年的德國圖書獎。《午間女人》的時間跨度由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圍繞著女主人公海倫娜的成長經歷,生動再現了德國社會在這一歷史時期的風雲變幻。而在作品的序幕中,海倫娜遺棄了她的親生兒子彼得。弗蘭克在十年前便有意創作這樣一部小說,它取材於發生在弗蘭克家庭中的真實故事。弗蘭克的父親于爾根·塞米施生於一九三七年,在二戰結束之後,他被母親遺棄在一個小火車站。這件事給他造成了深重的傷害,使得他痛恨自己的母親,並且發展為對所有女性的不信任。弗蘭克自小便不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直至父親去世前幾年才真正了解了他。隨著時間的流逝,尤其是弗蘭克本人也做了母親,她越來越想知道,為什麼她的祖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弗蘭克做了大量調查,她到過祖母的家鄉鮑岑,到市府機構查閱案卷,她得知,她的祖母是一個護士,出身於一個經濟狀況良好的市民家庭。在拋棄兒子之後,她在原東德地區與姐姐生活在一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去世。她將遺產留給了一位同事,並且早在十五年前就立下了這個遺囑:據她的同事說,她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寡言罕語,與人交往很少,因而顯得有些古怪,這位同事雖然與她認識了幾十年,對她有一個親生兒子的事實卻毫不知情。這一點尤其讓弗蘭克感到驚異,一個做母親的人,怎么能如此決絕地否認兒子的存在呢?何況,在二戰期間,她的丈夫已經在事實上拋棄了他們母子,她是與兒子相依為命地挨過了戰爭歲月。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曙光就在眼前,為什麼她偏偏在這個時候丟下了自己的兒子呢?這個問題一直在弗蘭克的腦海里縈繞不去,在她寫出了《午間女人》這部小說之後,她也沒有找到一個確定的答案。我想,對於弗蘭克而言,在她完成了這部小說之後,答案本身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重要的是寫作的過程,也便是她追尋與思索的過程。
弗蘭克在童年時期較為親近的是她的外祖母,發生在外祖母家庭中的故事,也同樣引發弗蘭克的思索,並且對《午間女人》的創作產生了影響。她的外祖母英格博格出身於一個學者家庭,父親是一位化學家,負責一家大型化工廠,而母親則是一個猶太人。在納粹當政時期,他不斷受到納粹的威脅,要他與妻子離婚,在二戰的最後兩年,他只能讓妻子藏身於地下室里,並且被解除了在化工廠的職位。他們的四個孩子有的流亡國外,有的進了勞改營。英格博格是一個雕刻家,在當時的德國,她是完成了石刻藝術學習的唯一的女性。儘管她在藝術上才華出眾,由於猶太出身,仍然被迫離開了德國,前往義大利。在義大利,她與一位德國畫家相愛,但根據《血統保護法》的規定,他們根本不可能結婚。雖然英格博格從小接受的是富裕市民的傳統教育,也不得不生下了兩個非婚生的子女,並且,在後來有機會回到柏林的時候,她的父親拒絕接納這個未婚生子的女兒。納粹統治者執行的排猶政策,使得一個人的血統與出身給生活打上了多么坎坷、無奈、屈辱的烙印,這是弗蘭克創作這部小說的另一個動機。
弗蘭克本人生長於和平年代,對於戰爭完全沒有個人體驗,《午間女人》的故事發生在她完全陌生的歷史時期,為此她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在調查過程中,弗蘭克注意到一個問題,在二戰期間,許多德國婦女殺死自己的孩子而後自殺,而將孩子送到鄉下,在城鎮遭到大規模轟炸、物資匱乏的最後兩年,更是非常普遍的行為。反觀今日的德國社會,遺棄孩子是大悖人倫之舉,甚至將孩子託付給他人或是機構,都已經成為了不可理解的事,大部分德國婦女認為,母親是孩子唯一的監護者,她們當仁不讓地獨立擔負起哺育、照顧和教養孩子的責任,認為孩子只有留在親生母親的身邊才是最好的選擇,從而拒絕將孩子送進託兒所、幼稚園、學前班等機構。納粹的罪行,納粹時代造成的惡劣後果,其影響一直延伸到了今日的德國社會,延伸到人們對於母親和家庭的觀念。
以上是對於《午間女人》的作者以及創作背景的一點介紹,它主要來自於二00八年七月在德國舉行的《午間女人》翻譯討論會的紀要。我作為這部作品的中文譯者也得到了邀請,但是,由於我必須照顧我兩歲的兒子,無法分身前往。感謝作者弗蘭克,將討論會的紀要以電子郵件發給了我,並且回答了我向她提出的一些問題。在翻譯《午間女人》過程中,我遇到的困難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由於它描摹的歷史環境,從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到風土習俗、建築、街道、服裝、戲劇電影、書籍雜誌等等,弗蘭克力圖還原真實的歷史細節,這些對於我而言,有很大一部分需要查閱資料,查而不得便只能求助於作者本人了。當這些疑惑得到解答之後,更讓我感受到弗蘭克嚴謹而細緻的創作態度,例如,作品中海倫娜讀了一本德國詩人貝恩的詩集,引用的詩中有一個字我遍查無獲,弗蘭克告訴我,它也許是詩人自造的一個詞,也許是印刷錯誤,初版詩集便是這樣印的,而一後來再版則改動了。但是由於作品中海倫娜當時讀的應該是初版,便照錄下來,以符合歷史真實。另一個困難在於,弗蘭克致力於“畫面感的語言”,努力讓讀者看到立在面前的人物。她以一種冷靜旁觀的態度來敘述,鮮有心理描述,她認為那應該交給讀者,讓讀者用心靈的眼睛去體會。將這種“畫面感的語言”轉換成中文,讀者可以想見對我提出的挑戰。
最後,關於《午間女人》這個書名,弗蘭克向許多德國媒體做過解釋。“午間女人”的形象來自於作品中海倫娜的家鄉鮑岑的一個傳說,這個傳說對於此地區之外的德國人也同樣是陌生的。作品中只有一次提到了“午間女人”形象,我在譯文中做了註解,解釋了這個傳說故事。弗蘭克曾幾度更改書名,最終選擇了“午問女人”。這個傳說故事讓她感興趣的,在於它所描摹的沉默與語言、生與死之間相互糾結的關係,以及文學創作與手工紡織之間的類似。從而,弗蘭克塑造了一個逐漸失語的海倫娜的形象。而她是如何失語的,為何會失語的,相信尊敬的讀者會自己從作品中去尋找,我不再噦嗦了。
杜新華
二00八年十一月六日

精彩書摘

台上站著一隻海鷗,它在鳴叫。聽那叫聲,仿佛整個波羅的海都在它的喉嚨里,高聳的,是泛著泡沫的浪尖,明淨的,是天空的顏色。它的叫聲在國王廣場上迴蕩,這裡一片靜寂,原本聳立在這裡的大劇院已成了斷垣殘壁。彼得眨了眨眼睛,他希望海鷗會被他眼皮的顫動嚇跑,從這裡飛走。自從戰爭結束之後,清晨的靜謐讓彼得覺得是一種享受。幾天前,媽媽給他在廚房裡搭了一張床。他已經是個大男孩了,不應該再睡在媽媽的床上。一縷陽光射在他臉上,他拉起被單擋住了臉,傾聽著柯岑斯卡太太柔和的聲音。那聲音來自樓下的公寓,從石子地面的縫隙里傳來。這鄰家的女人在唱歌。啊,親愛的人,你游來吧,向我游來。彼得喜愛這個曲調,喜歡她的歌聲里的憂傷、期盼和哀愁。與這些感覺相比,他是多么渺小啊,他盼著長大,沒有比長大更好的事了。陽光將彼得臉上的被單曬得暖洋洋的,這時他聽見了媽媽的腳步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臉上的被單被一把掀開了。快,快,起床了,她提醒他,老師在等著呢,媽媽這樣說。其實,福克斯老師很久都沒有過問某些學生缺課的原因,他們至少每天都應該去一下的。這些天來,他和媽媽每天下午都提著小箱子到火車站去,想搭上去往柏林的火車。然而每來一列火車都是人滿為患,他們根本擠不上去。彼得起床去洗漱。媽媽嘆息了一聲,脫掉了鞋。彼得用眼角偷偷瞥著媽媽,看著她摘下圍裙,放進洗衣盆里。她的白圍裙每天都浸透了黑炭、血污和汗漬,她得泡上幾個小時才能把它泡軟,然後再拿出洗衣板來搓洗,搓得兩手紅通通的,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媽媽兩手摘下頭上的小帽,從頭髮里抽出發針,一頭鬈髮軟軟地披散在肩膀上。在她做這些的時候,她不喜歡彼得在一邊看著她。她瞥了他一眼,說:這也要看。他覺得,當他洗下身的時候,媽媽好像露出了一絲厭惡,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用一把梳子梳著自己濃密的頭髮。頭髮在陽光里閃著金光,彼得想,我的媽媽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媽媽啊。
這年春天,俄國人占領了什切青,有幾個士兵在柯岑斯卡太太家裡過了夜,從此以後人們還會聽見她一大早唱歌。上個星期,媽媽有一次坐在桌邊補綴圍裙,彼得在高聲讀書,這是福克斯老師布置的作業,要他們練習朗讀。彼得討厭朗讀,有時他覺得媽媽並不怎么在聽。可能她不喜歡自己的安靜被打擾吧。當彼得讀到某個句子,忽然把聲調放低的時候,媽媽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並沒有發現。他一邊自己這樣讀著,一邊悄悄聽著柯岑斯卡太太的歌聲。真該擰斷她的脖子,他聽見媽媽很突兀地說。彼得吃驚地看看媽媽,而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將針刺進亞麻布里去。
去年八月的轟炸將學校完全炸毀了,從那以後孩子們就在福克斯老師妹妹的牛奶店裡集中。這裡幾乎沒有什麼生意了,福克斯小姐抱著胳膊,靠牆站在空蕩蕩的櫃檯後面等著。儘管她的耳朵已經聾了,她還是常常把耳朵捂起來。店鋪的大玻璃窗已經完全破了,孩子們坐在窗台上,福克斯老師給他們講解著黑板上的算術題,三乘十,五乘三。孩子們問他,德國在哪裡打了敗仗,但是他不肯告訴他們。他說,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德國人了,而且他為此而高興。那么,孩子們想知道,我們算是哪國人呢?福克斯老師聳聳肩膀。彼得今天想問問他,他為什麼為此而高興。
彼得站在洗臉池前,用毛巾擦乾肩膀、肚子、下身和雙腳。如果他不按這個順序來——這已是很久以來沒有發生過的了——媽媽就忍不住要發脾氣了。她把乾淨的褲子和他最好的那件襯衫遞給他。彼得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海鷗振翅飛走了。自從對面臨街的房屋和背街的房屋以及這條街上的電車消失之後,彼得可以一眼看到國王廣場,那裡,只剩下了殘破的大劇院。
別太晚回家,當他準備出門的時候,媽媽這樣說。昨晚醫院裡有個護士說,今天和明天有加班火車。我們得離開這兒。彼得點點頭,幾星期以來他就盼望著能乘上火車。他還只坐過一次火車,那是兩年前的事,彼得剛剛上學,爸爸來看他們,他們坐了一次火車,爸爸和他,他們兩個去維爾騰看爸爸的一位同事。戰爭結束已經兩個月了,爸爸還沒有回來。彼得很想問問媽媽,為什麼她不想再等等爸爸,他多么願意讓媽媽信任自己啊。
去年夏天,就在八月十七日前的那個晚上,彼得一個人在家。媽媽在這個月裡經常連著值兩個班,下了晚班直接上夜班,一直留在醫院裡。她不在家的時候,彼得總是很害怕,他怕在這黑暗中會從床下面、從牆和被單之前伸出一隻手來。他感覺著緊貼在腿邊的摺疊刀的金屬質地,一遍遍地想像著,如果那隻手出現,他將要多么迅速地把刀拔出來。這天晚上,彼得趴在媽媽的床上,像以前的所有夜晚一樣,仔細傾聽著。他趴在床的正中央,這樣比較好,因為無論哪一面都有足夠的空間,能夠及時發現那隻手。他一定要迅速而堅決地刺出去。當他想到如果那隻手出現時他會嚇得不敢動彈,無法對著它舉起刀來,他就會冒出一身冷汗。
彼得還沒有想清楚,他的兩隻手該如何動作。他一隻手緊握著刀子,另一隻手則捏著厚厚的被子,把臉貼在上面。第一聲警報響起來了,聲音很小,甚至是輕柔的,接著就變響了,變成了長久而尖銳的嘶叫。彼得閉上了眼睛,任由警報聲燒灼著他的耳朵。彼得不喜歡去地下室。一陣靜謐。他總能想出新辦法來不去地下室。警報聲更響了。他的心跳得快了,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全身都變得僵硬了。他不得不深呼吸。因為那床鵝絨被。彼得把臉埋在媽媽的枕頭裡,呼吸著她的氣息,仿佛這樣能填飽肚子似的。之後安靜下來了。一種強有力的安靜,彼得抬起頭,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他拚命咬緊牙關,讓兩排牙齒合攏,低下頭去,將臉孔埋在鵝絨被裡。他的臉在枕頭上蹭來蹭去,同時來回搖晃著腦袋,枕頭下發出了沙沙聲。他小心地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指尖觸到的是紙張。這時,一陣可怕的轟鳴衝進他的耳鼓,是第一顆炸彈的聲音,彼得的呼吸加快了,緊接著是噼噼啪啪的聲音,窗玻璃承受不住壓力,碎了,身下的床在顫抖,彼得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動了起來,他卻動彈不得。接下來是一陣靜止。他不去管外面發生了什麼,用空著的一隻手抽出來一封信。彼得認出了那字跡。他忍不住狂喜地笑了,啊,是爸爸,啊,他險些忘了,爸爸是永遠都願意保護他的。這是他的字跡,沒錯,他用M來代替“我的”,用A來代替愛麗絲。這些字母是不會動搖的,一個挨著一個,什麼也不能傷害它們,無論是警報,還是炸彈,或是火焰。彼得對著它們輕輕地笑了。眼睛有些灼痛,字跡變得模糊了。爸爸好像是在抱怨什麼。彼得一定要讀讀這封信,這是他的保護者的信,他一定要讀讀信上寫的什麼,只要他讀下去,他就不會出事。整個德國都在經受命運嚴峻的考驗。信紙在彼得的雙手中顫抖,一定是由於床的顫動。只要是德國所要求的,他就會盡最大的努力。她問他是否並不在造船廠工作。船廠,是啊,警報在呼嘯,那並不是船上的汽笛,而是來自別的地方。彼得流下了眼淚。別的地方更迫切地需要像他這樣的工程師。一陣沙沙聲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好像就是窗下,一聲巨響,接著又是一聲,聲音更大。帝國高速公路已經完工了,在東方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彼得又聽見了轟炸聲,火藥味使得他的鼻子有些發癢,接著就聞到了一股嗆人的氣息,但是彼得還在笑,他仿佛覺得,只要手裡有爸爸的這封信,他就會平安無事。愛麗絲。彼得的媽媽。她抱怨他信寫得太少。外面冒著濃煙,卻沒有什麼煙氣,是著火的噼啪聲嗎?這跟她的出身一點關係也沒有。什麼一點關係也沒有?什麼出身,爸爸寫的是什麼呀?說的是錢的事。是叫做“匯票”嗎?還是“驅逐出境”?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有所改變。
要讀懂這封信真累啊。他本不該像今天這樣只認得這么點字,都上了快一年學了,馬上就要八歲了。也許他應該相信這封信的保護力,但這信沒有那么大的作用,彼得沒能把它讀完。
這天早晨,當他走向福克斯老師的牛奶鋪子的時候,一切都很好,他不再需要爸爸的信來捱過一個夜晚,再也不需要了。戰爭結束了,今天他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他和媽媽。彼得在排水口裡發現了一個錫罐,踢了它一腳。多好啊,它丁丁當當地滾向前去。恐怖過去了,夢裡都不會再回憶起這些。彼得想起了冬季的第一波進攻,仿佛又感覺到他的朋友羅伯特的手,那次他和他一起沿著漆成白色的低矮籬笆蹦跳著,想穿過柏林門街,跳進報刊亭前面的壕溝去。他們的鞋踏在冰上太滑溜了,兩人摔了出去。不知道是什麼打中了他的朋友,他的手和他的身體分了家。然而彼得還是又往前沖了幾米,一個人,似乎離開朋友加快了他的速度。他還能感覺到那隻手,厚實而暖和,而且很久沒有鬆開。後來當他發現他還握著那隻手的時候,他無法將它就那樣丟在壕溝里,而是把它帶回了家。媽媽給他開了門。她命令他在椅子上坐下,勸他伸開手。她蹲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手裡捏著一條繡著她名字大寫花體首字母的白色餐巾,等著,她撫摸他的手,揉著它,直到他掙脫開為止。
直到今天彼得還在琢磨,她這是在乾什麼。他對著那個錫罐又用力踢了一腳,踢得它咕嚕咕嚕滾到街對面去了,險些滾到了牛奶鋪子門前。此時他仿佛還握著羅伯特的手,在接下來的一瞬間,又仿佛這隻手握著他,而且爸爸的那封信與這件事的關係比任何事的關係都密切。他已經兩年沒見過爸爸了,更沒跟他提過這隻手的事。
去年夏天,在八月里那個大轟炸之夜,在彼得讀爸爸那封信的當兒,每三四句他還只能讀懂一句。這封信對他沒有什麼幫助。雙手在顫抖。爸爸說他對他兒子的母親是尊重的,他願意做一個誠實的人,他認識了一個女人。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接著又是密集的爆炸聲,密得在剎那間耳朵都忙不過來,接著是卡嚓聲,呼喊聲。彼得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信上的字跡。爸爸要他們拿出勇氣來,戰爭一定很快就會勝利。他,爸爸,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回不了家,作為一個男人,生活要求他有決斷,但是他很快就會再寄些錢來。彼得聽到噗通一聲,不知是什麼撞在了房門上,說不清那聲音是因為炸彈、警報還是發自一個人。他把信折起來,塞回枕頭下面。他在發抖。煙燻得他的雙眼流淚,這個城市在熱浪中變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道是誰抓住了他,把他扛在肩膀上,沿著樓梯跑進了地下室。幾小時之後,他跟著別人一起爬到外面,天已經亮了。到他家的樓梯還在,只是欄桿已經被炸斷,橫七豎八地躺在台階上。到處都冒著濃煙。彼得四腳著地爬上台階,面前橫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他不得不從那上面爬過去,撞開房門,走到餐桌旁坐下。太陽直射在桌上,他眯縫起了眼睛,陽光竟然這樣好。他感到口渴。他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過了半天才站起身來走到水池邊。他擰開水龍頭,可是只聽到咕嘟咕嘟的幾聲,沒有水。媽媽可能要過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家。彼得等著媽媽。等著等著,趴在桌上睡著了。是媽媽叫醒了他。她用雙手抱著他的頭,緊緊地摟著他,然而當他也用雙臂摟抱她的時候,她卻鬆開了他。家門還開著。彼得看見走廊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他想起昨天的那一聲尖叫。媽媽打開一個柜子,把床單和毛巾搭在肩上,又從抽屜里拿了蠟燭,她說,她馬上還得出去。她要彼得幫她拿東西,醫院裡缺少繃帶和消毒用的酒精。他們跨過家門前那堆燒焦的肉,彼得從那雙鞋上才認出這是一個人,已經燒得蜷曲了。彼得發現了一個厚厚的金懷表。在那個早上,一種近乎幸福的暖流湧進他的身體,因為他知道這表不可能是柯岑斯卡太太的。
照片上是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穿著很高級的西裝,一隻手撐在一輛鋥光瓦亮的黑色汽車上,很有派頭地斜站著,明亮的眼睛望著天空,仿佛在與命運之神對視,至少也是在看著空中的幾隻鳥。這照片還放在廚房的一個玻璃鏡框裡。彼得的媽媽說,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爸爸會回家來,把他們接到法蘭克福去。爸爸在那裡修建一座橫跨美茵河的大橋。到那時彼得就可以到正規的學校去讀書了,媽媽這樣說。聽她說著這樣的謊話,彼得感到很不舒服。他為什麼不寫信來呢?彼得像是反詰一樣地問道。因為郵路,媽媽回答,自從俄國人來了以後,郵政局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彼得閉上了眼睛,他為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感到害臊。從那以後,他就和媽媽一起等待著,一天天地等著。可能爸爸和他們想得不一樣吧。
一天晚上,媽媽到醫院去上班,彼得到她的枕頭下面去翻。他想弄個明白。可是信不見了。彼得用一把很鋒利的小刀弄開了媽媽的寫字檯,可是他只找到了一些檔案、信封,還有放在小盒子裡的幾個馬克。彼得把媽媽的衣櫃也翻了個遍,把她熨得平平整整、疊得井井有條的圍裙和內衣都拿了起來。柜子里放著兩封信,是埃爾莎姨媽從鮑岑寄來的。埃爾莎的字寫得很潦草,彼得只認出了前面的稱呼:我的小愛麗絲。彼得再也沒找到爸爸的信。
這天早晨,當彼得踏進牛奶鋪子的時候,福克斯老師和他妹妹都不在。孩子們百無聊賴地等著,看著那些走進店鋪的大人,他們先是猶疑的,後來就鏇風一樣衝進來,把所有的柜子都打開,把箱子、大木桶和大罐子都翻了個底朝天。他們罵罵咧咧的,沒找到一滴優酪乳油,沒找到一塊黃油。一個中年女人朝著柜子踢了一腳,把一扇櫃門踢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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