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年代】晉末宋初
【作者】謝靈運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南州實炎德,桂樹凌寒山。
銅陵映碧澗,石蹬瀉紅泉。
既枉隱淪客,亦棲肥遁賢。
險徑無測度,天路非術阡。
遂登群峰首,邈若升雲煙。
羽人絕仿佛,丹丘徒空筌。
圖牒復磨滅,碑版誰聞傳?
莫辨百世後,安知千載前?
且伸獨往意,乘月弄潺湲。
恆充俄頃用,豈為古今然!
作品鑑賞
人在對現世失望後,往往祈向神仙佛道,企望在作彼岸世界的徜徉想像中,獲得對此岸世界失去的東西的補償。而一旦到達彼岸世界也進而懷疑,進而不信,那么他也就大徹大悟,也就“嗒焉若喪”,“心如死灰”了。道家不同於道教,莊子筆下的神人與張天師也大異其趣,要領會道家的至妙玄理,還必須參透道教這一關,從對神仙化的世俗之欲中再超脫,達到至人無我的逍遙遊的精神境界。然而雖說超脫,其骨子裡,卻仍是對人間世的翻了一個筋斗的極度絕望。臨川之貶後,謝靈運的詩作就表現了這種精神狀態,數年前在永嘉,在會稽的那種“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登江中孤嶼》),“儻遇浮丘公,長絕子徽音”(《登臨海嶠》)的企望已經不見,而代之以對神異仙蹤的懷疑,這在《入彭蠡湖口》詩中已露端倪,而在到臨川任後所作的此詩中,表現就更為明顯了。華子岡,在臨川南城縣(今屬江西)四十五里,謝客《游名山志》,“華子岡,麻源第三谷。故老相傳,華子期者,祿里先生弟子,翔集此頂,故華子為稱也。”而所謂麻源,則是因女仙麻姑得名,南城有麻姑壇,其北為麻源,麻源有三谷,一為麻姑山南澗,二為麻姑山北澗,三即華子岡。詩題“是麻源第三谷”,即釋其意,頗疑原為題下小注,然《文選》所錄題即如此,後人相因,遂為定題。
起四句總寫登山前所望見華子岡奇景,江西古為南荒之地,南方火德,色赤,起句先點明地理位置,下三句承“炎德”寫奇景,雖已時屬秋冬,而寒山之上桂樹仍然榮麗。銅山赭赤,映照著深澗碧泉,山路上飛泉殷紅,奔流而下,這紅泉是因山色映射,日光下照所致;抑或是土質滲泉,為之染色而成,則遠望而不可詳究了。《山居賦》說“石照澗而映紅”,又雲“泛丹沙於紅泉”,其景正同。
“既枉”兩句打轉,入“華子”題意。如此奇幻的勝景,古往今來當吸引過無數的哲人高士,他們或者枉駕暫訪,或者結廬肥遁,無怪乎民間、方誌有許許多多的傳說記載,這不能不引逗起詩人的遊興。於是他在下臨無底深谷,上接窈寞青天的崎嶇小路上拾級攀登,終於登上了華子岡首,歷經幽仄後,放眼遠望,萬類伏於足下,這時詩人也不禁與這靈境化為一體,有心曠神怡,飄飄欲仙之感。
“羽人”以下四句寫登山後尋訪仙蹤。由欲仙之感,詩人自然產生了求訪傳說、記載中仙跡的願望。然而羽化登仙的先哲,那縹緲的身影既已絕跡;可與丹丘神山比並的華子岡,也如同竹筌之無魚,空空如也。記載中的圖書譜牒已經磨滅,金石碑版也不複流傳。尋蹤至此,詩人忽然省悟,自己的行事,百世之後人們當無由得知,那么千載前的仙蹤,就難以探究。這尋仙之舉則非常可笑。
明白了神仙之事本不可憑,身後是非又何必縈懷,一時,詩人似已大徹大悟。人間的一切乃至世人所嚮往的一切都已不復縈心,莊子不是說過:“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輕天下細萬物而獨往者也”,獨往,也就是“獨與天地相往來”,與自然大道化為一體。山月已升,正可在照徹天地的澄光銀輝中賞玩那清淨無垢的潺潺山泉。而一切的一切,包括這月夜山中的逸興,也都是為一時之間適己任心而已,正不必以此自高,正不必去考慮什麼今日之我,千古後如何;亦如同我在今日,原不必去尋訪古仙先哲然。古與今,真與偽,是與非,物與我,無非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讀者在謝客這種逍遙自在中則會感到詩人心中那業已變得微漠了的幽憤悲哀。
奇幻的景物,訪古的幽思,至玄的妙理,以及這一切之下的微漠的哀思,在詩中交融為一體,較之臨川之前諸作來,此詩寫得更為圓融,也表現出謝詩的一些新進境。
全詩實分四個層次,其基本間架,仍是謝客所創的情景互轉,曲屈以盡其意的寫法,但層次間的過接,狀景的方式已有所變化。如果說一、二層之間,三、四層之間,仍是用的以議論(或抒情)作頓束轉接的老方法,那么二、三層之間,由登山到訪仙卻已泯去形跡,只由登山所生凌雲之感,從意念上轉入訪仙,而“雲煙”、“仿佛”對應,在氣氛上若即若離,連中又有轉折,以“升”與“絕”對照,拗入反一層意思,遂從圓潤中現出拗峭之勢。如果說“桂樹凌寒山”,以“桂樹”置“寒山”上,又加“凌”字點睛,以顯示欣榮之致;“銅陵”一聯設色精緻,動詞“映”,“瀉”,更貼切傳神:都表現了謝客一貫的善寫物狀以寄意的特點;那么二層的“險徑”、“天路”一聯,三層的“圖牒”、“碑版”一聯,四層的“乘月弄潺湲”,已將記行寫景寓情完全揉合在一起寫,絕無蕪累之病。洗削繁麗,筆走輕越,是南朝至盛唐王孟,山水詩發展的總趨勢,而這一趨勢,在謝客後期作品中已自己起步了。
此詩用典的技巧也有了進一步發展。“南州實炎德,桂樹凌寒山”,“羽人絕仿佛,丹丘徒空筌”一居詩首,一居篇中,分用楚辭《遠遊》“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及“時仿佛以遙見兮”、“仰羽人于丹丘”。不僅切合即目之景,不啻似口出,且暗暗蘊有以屈子流放自比之意。但仙說空幻,儒家的屈子也並不能給詩人以解脫,於是一歸於莊生獨往之意。謝詩用典尤多莊、騷,佳句疊出;而像如此連用以寓意,且完全不落痕跡,又顯出了後來杜詩用典的先兆。
作者簡介
謝靈運(385~433)晉宋間詩人。原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生於會稽始寧(今浙江上虞)。東晉名將謝玄之孫,襲爵封康樂公,世稱“謝康樂”。出身名門,兼負才華,但仕途坎坷。為了擺脫政治煩惱,常常放浪山水,探奇覽勝。詩歌大部分描繪了他所到之處,如永嘉、會稽、彭蠡等地的山水景物。其中有不少自然清新的佳句,從不同角度刻畫自然景物,給人以美的享受。他的詩文大都是一半寫景,一半談玄,仍帶有玄言詩的尾巴。儘管如此,謝靈運以他的創作豐富和開拓了詩的境界,使山水的描寫從玄言詩中獨立了出來,從而扭轉了東晉以來的玄言詩風,確立了山水詩的地位。從此山水詩成為中國詩歌發展史上的一個流派,他成為山水詩派的創始人。有《謝康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