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郝易白,筆名默人。1982年畢業於醫學院醫療系,做過十年矯形外科醫生。赴美後,以博士後和高級研究員身份從事醫學基礎研究十七年,現任職於美國密西根大學醫學中心。已出版長篇紀實文學《生活在美國》、《走進美國名校》等。著有《紅冰雨》、《無果花》、《密城雪》、《人之初》及《探珠者》等五部長篇小說。精彩書摘
一午夜時分,值班護士趕走最後一批探訪者,關好大門,整個病區才漸漸安靜下來。
高峰結束了大病歷的最後幾個字,龍飛風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猛地合上病歷夾,扔給坐在對面的史仁達,伸著懶腰叫道:“媽的!算我倒霉,又白白等了一夜。”
史仁達正在讀一本厚厚的生理學,聽到高峰的抱怨,抬起頭笑著對他說:“哎哎,怪不得我噢,這可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喲!”
高峰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苦著臉分辯道:“哪裡是怪你,我只是罵自己晦氣。瞧,多少人告訴我,說這幾天普外科邪了門,天天急診開刀。這不,我一來,一個都沒啦!”
史仁達和高峰既是同學,又是好友,兩人像一對糾纏的光電子,同班同組同宿舍不說,還同睡一張雙人床。高峰在上鋪,史仁達在下鋪,一住就是五年。五年可不算短了。睡著了打呼嚕,睡醒了放響屁,他們相互間連對方有多少汗毛孔都數得出來。一次午睡,高峰嘰嘰嘎嘎地說夢話,嘴角涎水直流,那副憨態可笑之極。當時,好幾個人圍在旁邊,想窺探一點他的隱秘,可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有的說他一定夢見好吃的東西了,不然怎么會流口水?有的說一定是做夢感冒了,正在卡它期。
只有史仁達知道他夢見了什麼。因為昨天晚飯後,高峰拉著他去逛街,告訴他學校旁邊新開一個大商場,招聘的售貨員全是年輕貌美的小姐。史仁達被他拖著逛遍了商場裡的所有櫃檯,聽他品評著看中的小姐,從容貌姿色,到氣質素養。每到一處,他總是雙肘支在櫃檯上,把胸前的校徽凸顯出來,胡亂指著貨架上的商品問這問那。“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尤其是醫科大學的大學生,真可謂天之驕子了,誰個不羨慕?哪個不另眼瞧?見他這副德性,史仁達心裡忍不住想笑。當時,他對幾個室友說,他敢保證高峰一定夢見了商場裡那位
身材高挑烏髮大眼的售貨員小姐了。大家聽了,都笑說不信,推醒高峰證實。高峰揉著惺忪睡眼,聽了大家的問話,發了發怔,嘴裡雖然矢口否認,可臉卻騰地紅了。
畢業實習,他們又被分配在同一家醫院,同一個實習小組。高峰的父親是這個市衛生局的小領導,熟悉醫務行業的門道,給高峰灌輸過不少做醫生的好處。尤其是一個名醫,個個有求,人人仰羨,八方結交,左右逢源。況且,這個碗端的是業務飯,靠的是真本事,端得穩,吃得香,喝得辣。不像搞政治,得意時飛黃騰達,失意時,一個跟頭就從半天雲中栽了下來。因此,在高峰心裡別無它想,只想一畢業就分配在這座全市最大的醫院裡,幹上一名外科醫生,吃香喝辣,八面威風!實習時,高峰幹得比誰都起勁。尤其是外科,一聽說開刀,保準就會像頭扎進蜜蜂箱裡的狗熊。
這不,今天應該是他休息,史仁達值班。可他聽說近日外科手術多,心裡發癢,便跑來陪史仁達值夜班了,條件是高峰為史仁達寫份大病歷,有急診開刀,史仁達就得讓他上手術台。
這個交換條件正中史仁達下懷。雖然學醫,可史仁達壓根就不想當一名醫生。他從小喜愛運動,身體素質好,從來不和醫院打交道。有一次,陪弟弟去看病,出來後,他捏著鼻子逢人就說醫院裡的藥水味真讓人受不了,他最討厭的地方就是醫院。考大學填志願時,父親逼著他報考醫科大學,用親身經歷告訴兒子:“學什麼專業也不能去學文科,報考什麼學校也不能報考師範院校。”父親說,當年調幹上大學,要不是讀了倒霉的師範大學,他也不會當一輩子窮教員,哪一場“運動”都得剝一層皮,臭得如同陰溝里的石頭。父親後悔當年沒去學醫,他說,真要學了醫,至少也能在縣城裡做個名醫,一輩子也不至於看人家那么多白眼了。史仁達當時雖然插隊農村,卻年輕氣盛,跳著腳同父親抗爭:“報什麼專業也不報醫學專業!”後來,還是母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導他,列舉了那么多人夢想做醫生而終究沒有成功的例子,這些人中多數是他們的親朋好友,他熟悉他們,了解他們。事實勝於雄辯,面對母親的勸導,他無以與對。於是,他動搖了,猶豫不決中在志願表上填了“醫科大學”,沒想到,這四個字便決定了他一生的職業。
但是,半年前,他又改變了主意。這是受他女朋友白文喧的影響。白文喧告訴他,希望他能報考研究生,進一步深造。她用高屋建瓴的口氣對他說,未來二十年在高科技高技術領域內的競爭,僅僅一個本科學歷肯定是遠遠不夠的,要求他必須在學業上更上一層樓。在他的心裡,醫生的位置本來就不牢靠,當科學家做研究才是他從小就立下的志願。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聽從了女友的勸告,一門心思準備功課,想報考一所名牌大學的生物化學研究所。
既然沒有心思做醫生,那他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去做什麼實習醫生了。在他看來,實習醫生真是乏昧。雖說自己是響噹噹的名牌醫科大學的學生,可在病人面前,他卻什麼都不會做。打針、採血,不如護士,換藥、手術,又不如一名進修醫生。進修醫生算什麼呀?根本不入流,許多人連起碼的學歷都沒有,可是現在他們依然能成為他的指導老師,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傷害。
最讓他討厭的是對實習醫生的所謂規範化訓練,其中最惱人的就是寫大病歷。醫院規定,實習醫生在任何一科實習,都必須寫三份以上的大病歷。大病歷哪!全面系統檢查,全面系統回顧,事無巨細,一項都不能漏,整整要寫七頁之多,寫得人苦膽都要吐出來了。有一名女生,大病歷寫得最工整。老院長看了喜歡,逢人就豎大拇指:“×××,病例寫得頂呱呱!”
史仁達他們聽了,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誇獎呀?夸聰明、夸知識、誇能力?夸什麼不行,偏偏誇大病歷寫得好。只怕這位女生確實沒有更值得他誇獎的地方了。他們背地裡打趣說,了解了解,看老院長有沒有兒子,是不是老院長看中了她,要招她做媳婦呢。
幸好,現在終於來了個替死鬼。高峰竟自願幫他寫份大病歷。這可正中下懷,他終於能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看一晚上的書了。在他的計畫中,這本書月內一定要讀完的,否則,他的時間就來不及了。
正在這時,徐醫生端著托盤從隔壁護士值班室轉了過來,笑眯眯地問道:“史醫生,有空嗎,幫我一起打夜餐。”
本來,夜餐是各人自己料理的,想吃就自己去打。今天晚上沒手術,史仁達不餓,正在猶豫要不要吃。不吃也好,省一張餐票,月底還可以退還八毛錢。現在被徐醫生這一問,便不好意思不吃了。他推開書本,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揉成一團的餐券,說:“好,打夜餐去。”
徐醫生是進修醫生,來自縣城醫院。凡是進修醫生,想學得一招二式,千萬不能死眼珠,腦袋瓜要特別靈活。別的不說,最起碼要把自己的領班醫生伺候好。馬屁要溜溜地拍,拍得主刀醫生心裡舒服服的,甜滋滋的,這才能在開刀的時候放他一馬,給個第一助手噹噹。拍得再好一點,主刀醫生一高興,便能在關鍵步驟時漏一點口風,傳點真經。只有這樣,進修醫生才能真正學到一招半式。
今天夜裡領班的是楊醫生,他是部隊轉業,雖然刀開得不怎么樣,可資歷夠老,光主治軍醫就幹了二十年。轉到地方後又沒有趕上第一次進職的“大鍋飯”,如今仍然待在主治的位置上。聽說以後再進職就不能光靠資歷了,要憑業務,有論文。為此,楊醫生著實惱火過,總是發牢騷,說如今這世上,連阿貓阿狗都會走運,進職運、提薪運、桃花運,可他,偏偏走了狗屎運!瞧,不是狗屎運又是什麼呢?連個末班車都趕不上。與他同年畢業的老同學,早已經都是副主任醫師副教授了,可他呢?沒準連下一次也撈不著,聽說還要考什麼英文。他跳著腳罵道:“什麼鷹文鴨文的,老子學的是鵝文,如今早已還·給勃列日涅夫了!”
今夜一接班,老主治便躺在醫生值班室的床上,聽唱片,翻雜誌,不時下著口諭,把個進修醫生、住院醫生使喚得團團轉:換藥、寫病程記錄、填寫各種醫療檔案、下第二天的醫囑。今天晚上沒有刀開,他要把床位上的事情處理乾淨,明天一早交完班就回家。
進修醫生剛剛忙完這些瑣事,又忙不迭地找托盤、洗碗筷、打夜餐。他要把自己的老祖宗侍候得周周到到,無可挑剔。
“哇噻,怎么這么多,是四張卷的嗎?”高峰見徐醫生和史仁達端來熱氣騰騰的雞蛋湯和肉包子,驚訝極了。
這時,楊主治也從值班室里踱了出來。徐醫生眯著狡黠的眼睛,笑著對楊主治說:“今天是魏師傅值班。我告訴他這是楊醫生的夜餐,他就給了這么多。”
楊醫生笑了。“八號床的病員是他介紹來的,是他的什麼親戚,他能不乖嗎?人家有來,咱也要有往,有來無往非禮也。小徐,你也多照顧人家一點,別的不需,只要話到就行。”
楊醫生親熱地招呼大家,“快來,趁熱吃吧。”高峰不好意思,因為他沒有出餐券,他是準備馬上回去睡覺的。
“沒有關係,這么多,剩了浪費。小徐,過去,叫一下值班護士,如果忙完了,也過來一起吃點。”
既然這樣,高峰也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了。他們首先盛出一碗湯,恭恭敬敬地端給楊醫生。然後,各自找出自己的餐具,張羅一番,坐下消夜。剛端起碗,大街上忽然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接著,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人聲。
“出事了?”大家對望著互相探詢。
“管它呢,吃我們的飯。”楊主治繼續招呼大家。
一個包子沒吃完,護士值班室里的電話驟然響起,吵得人心驚肉跳。
“急診!”楊主治的一口包子還在嘴裡,僵直著朝大玻璃窗的護士值班室望去。
“有戲!”高峰把碗一丟,興奮地跳了起來。
“楊醫生,門診有急診,讓你快去!”值班護士隔著玻璃向這邊喊叫。
“唉,今晚又睡不成覺了。”楊醫生咽下包子,趕緊喝了幾口湯,不無沮喪地說。然後招呼著一班人馬,急忙向門診大樓趕去。
門診樓前,早已擠滿了人。霓虹燈下,晃動著來回穿梭著的人影,一輛急救車的燈急速閃爍,遠遠就能感覺到人們的混亂和恐慌。此時,整個外科門診的長廊上,已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傷員。每個傷員跟前都圍著一群人。這隊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醫生們,一下子就被淹沒在人群中。
“大夫,快救人哪!”史仁達一下被一個女青年拖住了,拉向牆角的一個傷員。她奮力撥開圍觀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喊道,“快,讓開!請讓開!大夫來了!”
從閃開的人群中,史仁達看見一個男青年正仰臥在牆角大聲呻吟著。他渾身泥污,衣襟敞開,雙手緊緊地抱著一條大腿,半邊身子痛苦地扭曲著。史仁達一下緊張起來,感到手足無措。他茫然地走到病員跟前,大腦剎那變得一片空白。什麼解剖病理生理,什麼症狀體徵診斷治療,在病人痛苦扭曲的面孔前,五年學習的知識一下子溜得無影無蹤。他呆呆地站在病人面前,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他下意識地去摸掛在胸前的聽診器,當手觸到聽診器的時候,他想,我是不是該聽聽他的心臟。他急忙蹲了下去,笨手笨腳地將聽筒塞進他雙臂緊緊護著的胸前。聽了半天,竟然什麼也沒有聽到。
“怎么回事?這樣下去,他們一定會看出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的醫生。”史仁達心裡一陣難過。
慌亂之中,他取出聽診器探頭,又忙去察看傷情。他知道,這一定是骨折了。這種判斷也不是依據醫學上的症狀和推理,而是完全用一種老百姓的眼光。因為這種情況下,誰都能看得出腿斷了。腿斷了該怎么辦?他想起了他的老師們。他站了起來,四下張望,進修的徐醫生哪裡去了?帶班的楊主治哪裡去了?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耳朵眼很疼,伸手一摸,聽診器還插在耳里。他急忙把它取下,一看,原來聽診器戴反了,怪不得剛才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呢!
正當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又一個人突然奔過來,拉住他喊:“醫生,快,這邊傷員還在出血呢!”
於是,他又不由自主地被揪到另一個病人面前。這個病人不知道傷在什麼地方,強烈的刺激已經使他神經錯亂。他抱著頭,驚叫著,哀嚎著:“救命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史仁達到了病人面前,剛想給他檢查,病員突然一把抱住了他。“大夫,你要救我,你保證,一定要救我!”
被他這么一攪,史仁達主意全無了。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受傷所致,還是過度刺激造成的。他掙扎著想擺脫病人,可是病人抓得很緊,他感覺胳膊被抓得很疼很疼。
史仁達好容易從病人和親屬的糾纏下掙脫出來。他再也不敢向仟何病人多看一眼,匆匆地擠出人群,向門診室趕去,任誰拉他喊他,他都不回頭。他知道,此時需要他的人太多,而他則對他們一無所助。他逃也似的鑽進門診室。他要找到他的帶班醫生,希望在帶班醫牛的指揮下,做出對病人有益的事情。否則,他會像所有過路看熱鬧的人一樣,空有一副同情心,儘管他也穿著一身莊嚴神聖的白色工作服。
楊醫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攪昏了頭,因為他也沒有經歷過汶種場面。和史仁達一樣,折騰了半天,他也沒有作出一件準確的判斷和指示。所不同的,是他不會被任何人拉來拉去,而是穩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聽著一群人爭先恐後地描述著他們親友的不幸和危險。
“儘管表面上他也和我一樣,沒有幫助病人做任何事情,可也許他心裡是清楚的。他對病人的傷情肯定是心中有數的,不會像我,表面上做不出事情,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史仁達這么想著。
楊醫生不愧為帶班醫生。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下,他拿起電話,請醫院行政總值班來指揮調度,接著打電話給病區大手術室,要求他們做好急診手術的準備。然後,他又分別給自己的科主任和大外科主任掛了電話。
史仁達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其時門診室里正躺著好幾個病人,可他已經再也不敢靠近他們了。他知道憑自己的這點本事根本無法作出正確診斷和處理的,靠近他們除了增添麻煩,別無它助,於其這樣,不如遠遠避開。
醫院行政總值班來了,也是一個部隊轉業幹部,他並不懂業務,來了和沒來也差不多。他只是殷勤地向楊醫生表示:“楊醫生,我來當你的助手,打打雜。你說怎么辦吧,我聽你的。”
瞅著這位行政值班的媚態,楊醫生苦笑了一聲,什麼話也沒有說。史仁達在一旁看得清楚,他從楊醫生鄙夷的眼神里,端詳出了他沒有出口的話:“你這個笨蛋!我要知道怎么辦還找你來乾什麼?”大外科主任到了,他是一個聲望很高的骨科醫生。觀察了一番現場,他一邊迅速向徐醫生要過一隻手電,一邊向行政值班吩咐:“請你用行政值班的名義通知所有有關科室,立即做好搶救病人的準備。”說完,頭也不回地向病員走去。他老練沉著,沒有絲毫驚慌,如同一名戰場老兵,擦乾淨自己的武器,朝著槍聲密集的地方衝去。
行政值班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的背影,咂了咂嘴巴,似乎才嘗到了行政值班的滋味。
此時,忐忑不安的史仁達緊緊地跟在大外科主任的身後,他要親眼看看這位赫赫有名的主任是如何處理眼前這些病人的。主任並沒有被吵吵嚷嚷的人們所左右。他徑直走向幾個靜靜地躺在一邊的傷員。近至一位病員,他蹲下身去,撥開傷員的眼皮,用手電光從一旁照去,仔細看了看,然後,將燈光從病人眼前連續移了幾次。史仁達看著,不由恍然大悟:先查瞳孔,再觀察對光反應。哎呀!在沒有任何儀器的情況下,這是最直接而又有效的生命指征,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想起剛才自己倒掛著聽診器去聽心音的狼狽相,史仁達心中感到十分慚愧。
主任連查了兩個病人,站起身來說:“他們不行了。”他帶著惋惜的心情對史仁達說,“記住,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頭腦里必須清楚:喊叫最厲害的病人,往往是受傷最輕的病人。”
史仁達心裡豁然一亮。是的,從他趕來的時候,這幾個病人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沒有一個人來煩擾過他。他低頭看去,死去的傷員好像是一對母子。從他們的裝束來看,他們不像城裡人,要么就是郊區人。不知道他們為何在這半夜時分進城,趕上了車禍。兒子只有十來歲,戴著一頂有檐的瓜皮帽。他的死沒有絲毫痛苦,看去像睡熟了一般。可是,他確實是死了,當太陽再升起的時候,他再也不能醒來,不能像千千萬萬個孩子一樣去上學,去玩耍。他就這樣悄悄地來到人世,又悄悄的離開這個世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幸的是他媽媽跟著他一起走了,否則留下來的媽媽怎么活?苦就苦壞了孩子的父親,他同時失去了妻子和愛子,該怎樣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已經站起來的主任又蹲了下去,用雙手正了正小病員頭上的帽子,轉身對後面的人吩咐道:“送太平間。”
正在這時,背後忽然傳來“咕咚”一聲響,他們不約而同地轉身看去,只見一個年輕病人正在地上翻滾。他身邊沒有陪護,樣子顯得煩躁不安,痛苦之極。他蜷曲著身子,不斷地用頭用身體撞擊著牆壁。
主任急忙走了過去。此時,病人已無法配合檢查。他面無血色,目光渙散,額角濕冷,胡言亂語。主任抓起病員的一隻手,把指尖搭在腕脈上,片刻,抬起頭來對史仁達說:“此人有內出血,馬上送普外病房!”
普通外科病區正是史仁達實習的科室,這下他有事情做了。他急忙找來一輛擔架車,指揮兩個工人一起把拚命掙扎著的傷員送進普外科病房。
主任經驗豐富,指揮果斷,門診的病人迅速被分散轉移。門診沒有病人了,楊醫生才領著住院醫生回到病區。高峰沒有回來,從第一個傷員被送進手術室開始,他就一直待在那裡,估計現在正在手術台上。普外科病區同時收進好幾個病人,剛接大夜班的護士忙得不可開交。楊醫生坐在桌前口述著醫囑,徐醫生忙不迭地記錄,完畢,讓他過目簽字,交給護士執行。下好醫囑,徐醫生又忙著寫病人的急診入院錄了。
按照慣例,凡急診人院病人首先要輸液。那個被大外科主任診斷有內出血的年輕病人,因為躁動不安和沒人陪護,輸液的針頭幾次被他掙脫,氣得值班護士哇哇大叫:“楊醫生,你看怎么辦?我已經給他打過五次了,你不管管,我不打了!”
“我有什麼辦法?病人意識不清,不合作,又沒有陪護的人。”楊醫生慢慢地抬起頭來,看看史仁達,“要不,請史醫生幫幫忙,行不行?”
史仁達知道是讓他當陪護用,照顧病人的輸液針頭。哼,實習醫生不算人,叫乾什麼就乾什麼!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醫院裡向來的規矩,上級醫生的吩咐就是命令,還有什麼行不行的呢?儘管史仁達一肚子不樂意,可還是必須去做。史仁達慢慢地站起來,無可奈何地走向安置在走廊里的病床。他找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病人的床頭,把病人的胳膊拉過來,牢牢地按在床沿,沒好氣地對值班護士說:“來,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