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介紹
在東巴教和民間的傳說中,這類鬼稱為“哈此”,意為“風鬼”或“風流鬼”、“風騷鬼”。這種鬼共有七個,全是女性,民間又稱她們為“哈咪”,即“風之女”。她們的名字是:第一個叫達勒阿莎咪,“達勒”是地名,指現在屬中甸縣境,位於金沙江邊的達勒村,她騎著一頭騾;第二個叫固堆屬科命,“固堆”是地名,指現在麗江縣的巨甸,她騎一隻虎;第三個叫衣古阿喜咪,“阿喜”是地名,指麗江龍蟠,她騎一頭黑色羚羊;第四個叫阿昌伯堆咪,“阿昌伯堆”是地名,指玉龍雪山與哈巴雪山之間的金沙江虎跳峽中的一個村子,她騎一匹野騾;第五個叫達塢姿堆咪,“達塢”和“姿堆”都是地名,指麗江東南邊的兩個村子,她騎一匹母驢;第六
個叫尼拿恩姿咪,“尼拿”與“恩姿 ”都是地名,“尼拿”指現在的雲南維西縣,“恩姿”是村名。她騎一頭鹿;第七個叫記羅記衣咪,“記羅”指現在的大理一帶。她騎一匹驢。
在來自不同地區的東巴經書和民間傳說中,這七個風鬼的名字有一些差異,一般都在人名前冠以地名,或者在地名後加上“咪”(女子)一詞。
從1989年至1999年這十年間,我先後走訪了石鼓“三仙姑”、巨甸、達勒、虎跳峽巴堆、余化灘、達瓦這幾個相傳是這些“風流鬼”的家鄉,調查得比較細的是虎跳峽和達塢這兩個地方。從1993年到1998年,我5次赴有“東方第一峽”之稱的虎跳峽“余化灘”(納西語意為“羊群集聚的低凹之地,即現在的核桃園村)和伯堆(即現稱的本地彎)村調查;1998年去位於麗江壩東面震青山腳下的達瓦村調查。
在進入“虎跳峽”這個人們談虎色變的“魔峽”之前,我多次站在相傳是“風流鬼”之一“阿昌伯堆咪”女子所守望著的峽谷入口處,望著這個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連綿萬仞絕壁穿空肅立,大江如咆哮狂舞之怒龍挾雷攜電地奔涌的雪山大峽,想起納西人特別是納西女人的數百年情殤史,心情亦如江濤峽風般難以平靜。
在“三仙姑”、虎跳峽等地,當地人指給我那些認為是由這些風流鬼刮到岩上所變而形成的人形印跡,都解釋為是一個風流女騎著馬或驢的形象。她們都變成了居住於岩上的精靈。
風鬼故事
與納西人同屬一個語系的雲南彝族撒尼人傳說中的“阿詩瑪”的多種文本都說阿詩瑪後來被狂風颳到岩上,變成岩石上的女人或崖神;有的文本中說她被卷貼到懸崖上後,還會給人帶來禍害,如她叫喊的回聲會使人耳聾、耳鳴。4很多情節與納西族阿莎咪的故事相映成趣,我有時想,阿莎咪與阿詩瑪這兩個姓名相近,最後又都化身為石人的不幸女子之間有著什麼一種神秘的關係呢?
根據東巴教和民間的說法,阿莎咪是這七個風鬼的首領。達塢村的老歌手和耀淑也對我提到這一點。
這七個女性風鬼都是籍貫明確,而且籍貫名都與近現代的納西語地名相同,說明這些風鬼的產生是比較晚的,晚於“霧路游翠郭”(玉龍第三國)殉情鬼女首領游祖阿主和男首領構土西公以及其他很多在東巴經中提到的殉情鬼。那些有關殉情鬼王的描述帶有濃郁的神話色彩和東巴教的宗教意味,其名字也無具體的地名標誌。這些“風鬼”都明顯是某地某個或某些殉情的青年女子的化身。
這些女子為什麼被稱為風鬼,她們又為什麼與殉情有密切的關係呢?從記載於東巴經的作品和民間流傳的詩歌和故事中看,其緣由主要與七個風鬼的首領阿莎咪有關。
在《超度達勒阿莎咪經》和一些民間故事中說,阿莎咪愛上一個牧羊青年,但她的父母卻把她許配給一個她不相識的遠地村子的人家。在出嫁那天,她騎騾走到金沙江邊紅岩地時,突然想到梳子忘在家裡,便回首一望。忽然,左邊刮白風,右邊刮黑風,黑風白風把阿莎咪及她所騎的騾子吹到對面金沙江邊的紅石崖壁上。從此,阿莎咪就成為風鬼,永遠留駐在石壁上。
有的故事中說阿莎咪已與木瓜寨寨主的兒子相好,但被土酋強逼成親。出嫁途中,阿莎咪思念情人,一路哀哀哭泣。而她的情人則獨自一人早早地等候在金沙江畔她要經過的路上,當阿莎咪來到那兒時,他悲哀地呼喚了她幾聲後就跳江死了。
阿莎咪見狀大哭,一陣狂風吹來,把阿莎咪和她騎的騾子捲去江對面達勒山的高岩上,貼在那裡,時時哀泣。
有的故事中則說阿莎咪是納西土司木天王的三女兒,她與一個英俊的長工相愛,兩人私逃出木府,住在深山洞中。木府派人尋找,一年後才找到,此時他們已生有一個孩子。木天王把長工處死,給女兒一匹騾子和一罐金銀,趕出家門。阿莎咪抱著孩子,騎著騾子來到金沙邊的三仙姑地方。她想起死去的情人,悲痛萬分,回頭一看,頓時狂風驟起,把她卷貼到江邊的達勒懸崖上。從此,她就被人們稱為達勒阿莎咪。而虎跳峽核桃園村、本地彎(伯堆塢)的漢族村民則據原來這裡的納西土著的故事說木天王之女騎騾出嫁時是從木天王經常挖金子的虎跳峽路過的,在這裡被黑風和白風卷貼在虎跳峽中他父親經常洗金子的“涮金潭”上方的雪山懸崖上。
在東巴經和一些民間故事中說,阿莎咪被風與雲卷到金沙江邊的懸崖上後,她便住在這九十九座白岩和七十七座紅嘴的懸崖上,住在九層白雲和七層白風之上。從此她成為雲與風之母,領著風鬼、雲鬼、毒鬼、爭鬼、殉情鬼作祟人間。
阿莎咪的故事有一些差異,但有兩點是基本相同的,即阿莎咪與人相愛而未能結合,被逼遠嫁,狂風把她卷貼到懸崖上,是殉情的一種曲折反映。從此她成為風鬼之首領。東巴教“祭風”儀式中所用木牌畫上的阿莎咪形象是騎一匹青鬃母騾,手拿一個會放風的角狀物,背景是高山、雲團和捲起來的風。
據麗江老東巴和士誠介紹,阿莎咪以外的那六個風鬼姐妹,都是受了殉情鬼王游祖阿主、構土西公和風鬼首領阿莎咪的誘惑,殉情而死,死後成為風鬼的。因此,在為殉情者舉行的“祭風”儀式上要祭這七個女性風鬼。相傳為七個“風女”之一“達瓦子堆咪”家鄉的女歌手和耀淑也說這些“風之女”是最早的殉情者。
風與殉情
這些殉情而死的女性在東巴教中被稱為風鬼,這是納西族古代的風崇拜意識和鬼魂觀念相結合而產生的。在東巴經中經常可以看到“左邊刮白風,右邊刮黑風”,接著就產生某種變化的句子。如殉情文學作品《魯般魯饒》文本之一中說:“左邊起白風,右邊起黑風,沒有多少時候,開美久咪金的屍首快燒完。”上文提到的阿莎咪故事之一中亦說左邊起白風,右邊起黑風,風把阿莎咪捲去紅色的岩上。黑風白風的觀念出於東巴教認為大地上有黑白兩個地方,黑地為鬼地,白地為神人之地的觀念。在東巴教儀式中所用的木牌畫上,頂部都繪著日月星辰,雲團和風,這是納西族崇拜自然物象的反映。從東巴教的整個觀念體系看,納西先民對日月星辰,風雲雷電是十分崇拜的。
風流動無形,刮狂風時挾帶著使人恐懼的聲音,剎那間能使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房倒樹折,畜死人亡。風的這種破壞性和不可捉摸性使納西先民對它懷有恐懼心理,於是把非正常死亡者必成鬼的觀念與風之惡性聯繫起來,逐漸形成了“風鬼”這一觀念。
殉情這一社會悲劇普遍產生後,風與殉情形成一種密切的關係。當游祖阿主、構土西公召喚不幸的青年男女去往他們所在的愛之樂園時,他們的呼喚詞中有“來這裡織天上的白雲,地上的白風”,“駕著風漫遊於高山密林”等語。在很多殉情故事中,都講到風吹送來殉情鬼(或依殉情者所說是住在大自然樂園中的神女)的歌聲、口弦聲。風傳送來的這些弦歌妙樂使年青人陶陶欲醉或心意恍惚,不能自持地去殉情而追隨她們。不少講述故事的老人都講到,不能在山風呼嘯的山林中吟唱“古氣”調,不能吹口哨,因吹口哨能喚風(納西族至今有在簸揚谷麥時吹口哨喚風的習俗)。風成為殉情的一種契機,成為殉情者去往“霧路游翠郭”聖域的一種神秘媒介。風在這種鬼神人交往的情境中體現了它極大的神秘性,這種神秘性來自於風本身有聲無形,流動無常的性質。常年生活于山野林莽中,又受傳統宗教觀念影響薰陶的牧人農夫很容易產生對山風的神秘感和畏懼感。
納西人把非正常死亡的原因多歸咎於風鬼所為,隨著殉情悲劇的蔓延,殉情而死者占了非正常死亡中最大的比例,因此,被認為是導致非正常死亡的風鬼就與殉情有了特別密切的關係。阿莎咪等七個殉情女性就逐漸被就成是風鬼之母或風鬼首領。以祭殉情者為主的東巴教儀式被稱為“祭風”儀式;“風”這一辭彙也就與男女情愛等有了某種特殊的內在聯繫。“風”在納西語中兼有“風流”、“風騷”、“浪蕩”、“不正經”等貶意,如某個人在男女關係上有點放蕩,不正經,隨便,就被斥為“哈斯”,直譯的意思是“挾帶著風”,其語源與東巴教中所說的女風鬼阿莎咪等挾帶著風,領著風兵雲兵作祟人間的觀念有關。這個貶義詞仍用於現代納西口語中,並且多用來指稱放蕩、風騷的女人。從女性成為風鬼之母到“風”這一詞以貶義形式來指稱被認為是風流、風騷的女人,這種宗教和語言中的現象反映了納西族婦女地位下降沉淪的一個歷史性的社會變遷。
殉情者
玉龍雪山被殉情者視為死後可去以雲霓彩霞織衣,與飛禽走獸同樂共歡的生命理想國,因此成了一座“情山”,它背後的虎跳峽也成了一個“情峽”,這裡流傳著無數的山川人物傳奇,其中很多都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的故事,如許多不同內容的金沙江姑娘百折不撓尋找遠方情人的故事,真是人間有情,山川亦情深。這些情山情峽,山水痴情故事的背景,是納西古國那無數的風塵絕世情。
虎跳峽被稱為“風之女神”(或“女鬼”)的家鄉,這裡的風也奇猛無比,特別是在夜裡,山風狂烈地呼嘯著刮過長長的峽谷,應和著大江如雷的濤聲,洶湧如潮,使人想起那些傳說中總是駕著雲和風,吹奏著口弦和竹笛漫遊的殉情精靈。由於虎跳峽的險峻壯美和位於玉龍雪山之後等地理特徵,也由於這裡是被殉情者視為風神之一的阿昌伯堆咪之故鄉,因此,此地也是過去殉情者喜歡來結束生命的地方。在入峽口有個江水迴旋回處,過去常常在那裡發現殉情情侶的屍體。在20世紀70年代,有一個納西女子與我所調查的漢族移民村寨核桃園的一個小伙子相愛,但在那極“左”的年頭,男女相戀也會遭至無端的打擊,兩人在附近某礦山當民工,有一次在姑娘的宿舍中見面,竟被人誣為“作風不好”,姑娘的鋪蓋被人扔出宿舍,二人無端遭客群多惡語誹謗打擊,最後選擇了以死抗辱的路,雙雙在下虎跳石上投江殉情。姑娘在與情人一起投江前,照殉情規矩,未穿自己早夕與共的羊皮披肩,把這綴著象徵日月星辰圓盤的羊皮披肩留在這塊虎跳石上。
事隔多年,歲月的風雨並沒有褪盡死者親屬心裡的悲傷。當這個小伙子的母親和姐姐對我講述這個傷心的故事時,他那年邁的母親佝僂著因過去常年在江邊山洞裡淘金而彎得很厲害的腰,喃喃地哆嗦著聲音說,我這孩子長得好,也很能幹啊!他就那么不說一聲就走了!
我所調查的又一個著名的“風流鬼”(亦可稱為風神)的家鄉是麗江壩子東面山腳下的達塢村,這也是個埋葬著一個個殉情故事的鄉村。村子位於麗江東壩子震青山下,這是個多種宗教的神靈和信徒和平共處的神山,山頂有道教的玉皇廟,供奉著玉皇、老君、太乙真人等神位,但在過去每年農曆三月十三日玉皇大地生日的廟會上,朝山者除了有洞經會、皇經會等道教團體外,還有大佛寺、東林寺、龍泉寺等漢傳佛教寺廟的僧人和信徒。山腰則建有佛教禪林法喜寺,麗江的屠戶集體花錢在其中捐建一院,並在廟會之日花很多錢僱人從十多里外背來甜酒,在山腰送給朝山者以求贖殺生之罪。山腳則在明代就建有東山廟,裡面供著金山鄉白族本主神和遠近婦女求子的“太子”神。
我在達塢村里還了解到流傳在當地的一個故事:相傳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白教)“大寶法王”噶瑪巴大師追狐狸精到此山,將其鎮壓在山上,為當地人迎來吉祥,至今噶瑪巴大師仍以其神力鎮壓著狐狸精。這個故事正與明代至清初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在麗江繁榮昌盛,在滇西北建有十三個大寺的歷史相呼應。
羊皮情結
我於1998年3月到這個周遭神光繚繞的村子,覺得在這個三教大神莊嚴雲集的地方產生出一個大名鼎鼎的美麗女性殉情精靈,很有點悲劇中透著艷情和滑稽的喜劇意味。但隨著調查的深入,我的心很快感受到了這個山村過去的悲婉沉重。
該村老歌手耀淑阿瑪本人也是個年輕時飽受包辦婚姻壓迫的女子,出生後6個月時就被父親許給了人。她以凝重的語調向我講述了“風流鬼”和一些殉情的故事,作為七個殉情“風流鬼”之一 的“達塢達子咪”(有些地方又稱之為“達瓦姿堆米”)出生在這個村, 是當地著名的美女,從小就被父母包辦許給了人,但納西族婚前可以自由戀愛,她在自由戀愛中有了意中人,但她是不可能嫁給自己中意的情侶的。在出嫁那天,她騎一匹騾去未婚夫家,走到半路,她思念自己的情人,柔腸寸斷,回頭向村莊張望,突然刮來大風,雲團也隨風而至,風和雲一下子把達塢達子咪連同騾子一起刮到了附近山上的白岩上,從此再也不能下來,在岩上悲聲呼喚她的情人。人們每年都要祭祀她,以防止這個傷心的姑娘給村裡帶來災難。
自達塢達子咪之後,達塢村和附近的美子增等村子年年都發生因包辦婚姻而殉情的事。這兩個村子附近的白石山成為一個著名的殉情山,這山上有茂密的樹林,從山上可以看到麗江、永勝和鶴慶三縣的田野、河流和群山,附近很多村子的情侶都喜歡到此殉情,年年都有很多對殉情者。
耀淑阿瑪的曾祖母曾在此山上目睹過一對殉情者,兩人在婚前是情侶,但都經父母包辦結了婚。女子貌美,但她所嫁的男子卻是個矮小而貌醜之人,而那個男子所娶的妻子是個瘸子,兩人沒有辦法重續婚前情緣,因為按當時(清代)的做法,已婚女子如與人私奔或私通,發現後會被割鼻子耳朵甚至活埋,因此這對情侶選擇了殉情的路。
按照殉情的傳統習俗,女子不興穿著羊皮披肩自盡,因為納西女子認為在自己的所有服飾中,以羊皮披肩為大,它有背負青天的寓意,而裙子則有環抱著大地的寓意。這個女子在殉情前把自己穿的黑色羊皮披肩摺疊得好好的放在一旁。
耀淑阿瑪的祖母也在白石山上看到過一對為想保持死時容顏不變而吃水銀自殺的殉情者,女子也是把自己的羊皮披肩齊整地放在一個竹籃上。身上穿著結婚時的新衣服,戴著各種首飾,散著頭髮,頭上插一些野花。兩人死前用白麻布和青松枝搭了漂亮的“游吉”(殉情之房),上麵點綴著各種野花,兩人並排睡在一張用樹枝搭的床上,上面鋪著厚厚的青松針。我回憶起在“美女之鄉”塔城,聽老歌手阿孜咪動情地談到那曾象徵著女性自由的肩擔日月,背負星星的羊皮,我想,納西女子殉情前把自己珍愛的羊皮披肩專門脫下來留在人間,恐怕也有著一種對過去那種天地賦予的自由和幸福的一種殷殷情結吧。
訣別之夜
我過去在泰安、拉市等地了解到,情侶決定殉情之後,有的會把自己的決定告訴自己最好的朋友,向他們訣別。而朋友要恪守古規,為密友守口如瓶,決不外泄。這次在達塢村調查,耀淑阿瑪告訴我,有時也有下面這種情況,如果想殉情的女子與母親感情特深,也會悄悄透露自己想殉情的念頭而作訣別。
相傳民間著名的口弦調《母女夜話》,即為女兒殉情前向母親訣別的表現曲調之一,在深受清代畸變到極端的儒家封建禮教影響的麗江父系制社會,女兒的婚姻主要是由作為家長的父親決定的,母親常處於無奈而順從的境地。《母女夜話》用婉轉隱蔽的曲調,表現了女兒決定殉情後,向知心的母親訣別,母親黯然神傷心碎,但又想到生死只是痛別於一時,而女兒嫁給不喜歡的人,則將如“麥芒在喉,細沙在眼”地痛苦一世。因此母親最後也在嗚咽的口弦聲中向將要離開人世的女兒作令她“痛心痛肝”的訣別。
殉情是納西人,特別是納西女人一首地老天荒、悲風泣月的悲歌。
1723清廷在麗江實行“改土歸流”,強制性地進行“以夏變夷”的風俗改革,將當時中原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封建禮教實施於納西社會,嚴厲取締納西族傳統的火葬、婚姻乃至服飾習俗,強化包辦婚姻和婦女貞節觀,甚至禁止婦女參加廟會、燈會等民俗活動,違犯者連其父親和丈夫都要受株連。
社會制度和文化的巨變導致了慘烈的殉情悲劇,成百上千的情侶以殉情來反抗包辦婚姻。而在納西族的情殤史中,女子是清廷委任的麗江流官進行“以夏變夷”,強行實施漢地的封建禮教這一變革中最悲慘的受害者。因此也是殉情悲劇的主角。女子殉情者普遍比男子多,殉情的決心也比男子堅定。除此之外,麗江很多地方都發生過女子以單獨自殺來反抗包辦婚姻的事。我在很多村寨都了解到這種女子單獨自殺的悲劇。下面是耀淑阿瑪給我講的一個發生在當地的兩個姑娘和兩個已婚青年女子在白石山上自殺的故事。
這四個女子都是當地有名的漂亮女子,兩個已婚女子是父母包辦的婚姻,其中一個的丈夫極醜陋,一個患有羊癲瘋。兩個姑娘也早已被家裡許給了自己不喜歡的人。這幾個女子在絕望中相約一起自殺棄世,死前一起逛古城集市,還買糖果給村裡的女夥伴吃,當時耀淑阿瑪的祖母也被她們請吃糖,這四個女子還說,姐妹們,我們今天還在這裡相聚,但誰知道明天我們又在哪裡呢?後來這幾個女子在村子附近的白石山上自縊而死。四個人都散著發,穿上了她們最好的新衣,那兩個已婚的女子穿著出嫁前穿的姑娘的衣服。
耀淑阿瑪告訴我,當時單獨自殺的女子中普遍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婦女命苦,與男人一起過日子很艱難,還不如我們女子死後成一家。儘管“霧路游翠郭”里的愛神遊祖阿主的規矩是沒有異性情侶是不能進這樂園的,但我們自己去找一個儘是女子的“游郭”(高山殉情之地)吧,在那裡就不必受男人的氣了。
納西女子
這裡所講到的“游郭”已不是殉情意義上的死後樂園,而是反映了納西婦女一種想逃避封建禮教社會中的男人世界,嚮往一種人世之外理想“女兒國”的理想,是“霧路游翠郭”信仰的歧變形式。聯繫民間傳說口弦調“母女夜話”最後是以母親悲切地同意女兒不嫁人而去殉情的說法,可以看出在當時封建禮教和婚姻制重壓下納西女子的悲愴之情。
法國著名的人類學大師杜爾凱姆在他的名著《自殺論》中用不同國家大量的統計數字,證明了女性的自殺率遠遠低於男性。指出:“自殺主要是男性現象。”“在世界上所有的國家中,女人的自殺比男人少。”“人們知道,女性自殺是十分罕見的,與男性相比數目很少。”
在納西族的殉情事件中,事實卻與杜爾凱姆的結論相反。女子殉情的人數遠遠超過男子。據筆者多年在麗江縣鄉村的調查所知,在過去所有有殉情悲劇發生的地區,女性殉情者都遠遠多於男性。女子比男子更傾向於殉情,殉情的決心也比男子更為堅定。很多村寨都發生過不少女子單獨自殺殉情和群體自殺的事例,也發生過很多兩個或三個女子與一個男子一起殉情的事,這種多個女子與一個男子一起殉情的是一種殉友情式的自殺。
據一些目擊殉情者的人講,從死者自殺的方式看,有不少是男子先死,然後女子在自殺。因為女子擔心男子臨死動搖而放棄一起死的念頭,因此設法先叫男子死,然後再自己死。如白沙鄉開文村有一對殉情男女,當人們發現他們的屍體時,見男子高吊樹枝上,女子則靠在樹上,面有笑容。男子臉上有火燎而起的泡,明顯可以看出是男子先死,女子用煙火試探他是否已死,然後自己才從容滿意地自殺死去。
俄裔作家顧彼得在《被遺忘的王國》一書中也講到納西女子殉情者多於男性,她們殉情的決心比男子堅定這一點,並舉了一個他所知道的例子,一對年輕情人相約跳崖殉情,臨危崖之下時,來搜尋的眾人也趕到,他們想阻止他們自殺。那個小伙子在此時產生了猶豫情緒。於是,那姑娘便持刀先迫使自己的情人跳下懸崖,然後自己從容自刺而死。
大東鄉某村一對情侶相好數年,但兩人從小就已被父母作主與別人訂了婚。那男子的婚期早於女子。於是,兩人約定在男子娶親之前一起去殉情。但他倆的計畫被家裡人察覺,那男子在臨近婚期時被家裡人日夜嚴密看守,無法脫身。女子在約定的會面地點久等不至後,來到戀人家的屋後,在屋後一棵樹上自縊殉情而死。
在黃山鄉茨滿村也發生過相約殉情的男子因其計畫被家人察覺而不得脫身,女子久等不至後單獨殉情的事。
我從“美女之鄉”和“風流女鬼”的家鄉,看到了歷史上一個寒月落照中的女兒國和她無數兒女們那悲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