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原文一
這組詩作於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時甫游於齊趙。張氏,可能指張玠,杜拾遺晚年有《別張十三建封》。張建封,兗州(今屬山東)人。張玠為其父。此詩寫張氏隱居之幽美,借指張氏品德之殊勝,兼帶謳歌二人友誼親密也。
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一)
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澗道餘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
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
乘興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
翻譯
漫遊春山卻沒有伴侶,因而特意把您訪求,丁丁的伐木聲,更顯出山谷的清幽。
走過澗道上殘留之凍雪,穿過斜陽輝映之石門,乃能到達您林中之茅屋。
您從不貪財,夜間也不去觀看金銀之氣;只願躲避災禍,每天欣賞麋鹿閒遊。
甫今日乘興而來,為您之淡泊情懷所感,以至於迷失了出處。
同您在一起漫遊,仿佛是坐上一隻隨意漂游之小舟,快哉也!
【鶴注】《舊唐書·李白傳》云:少與魯中諸生張叔明等隱於徂徠山,號為竹溪六逸。又子美《雜述》雲“魯有張叔卿”,意叔明、叔卿止是一人,卿與明有一誤耳。不然,亦兄弟也。是詩張氏隱居,豈其人歟。此當是開元二十四年後,與高、李游齊、趙時作。
春山無伴獨相求①,伐木丁丁山更幽②。澗道余寒歷冰雪③,石門斜日到林丘④。不貪夜識金銀氣⑤,遠害朝看麋鹿游⑥。乘興杳然迷出處⑦,對君疑是泛虛舟⑧。
此首初訪張君而作也。上四言景,下四言情,此大概分段處。若細分之,首句張氏,次句隱居。三四切隱居,言路之僻遠,五六切張氏,言人之廉靜。末二說得賓主兩忘,情與境俱化。上海朱瀚曰:看此詩脈理次第,曰斜日,曰夜,曰朝,曰到,曰出,曰求,曰對,分明如畫。
①庾信詩:“春山百鳥啼。”劉琨詩:“獨生無伴。”《易》:“同氣相求。”②《詩》:“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小序》:“《伐木》,燕朋友故舊也。”註:“丁丁,伐木聲。”王籍詩:“鳥鳴山更幽。”③王台卿詩:“飛梁通澗道。”朱記室詩:“疊夜抱余寒。”《世說》:“范逵投陶侃宿,於時冰雪積日。”冰雪,猶言凍雪,冰讀去聲。④【錢箋】《地理志》:臨邑縣有濟水詞,水有石門,以石為之,故濟水之門也。《春秋》:齊鄭會於石門,鄭車僨濟。即此地。邵注謂在兗州府平陰縣。今按:石門不必確指地名,公《橋陵》詩云“石門霜露白”,亦只泛言。謝靈運詩:“披雲臥石門。”陰鏗詩:“翠柳將斜日。”謝惠連詩:“落雪灑林丘。”⑤《左傳》: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朱注】《南史》載梁隱士孔祐至行通神,嘗見四明山谷中有錢數百斛,視之如瓦石。樵人競取,入手即成沙礫。金銀氣殆是類耶。《地鏡圖》:凡觀金玉寶劍之氣,皆以辛日雨霽之旦及黃昏夜半伺之,黃金之氣赤黃,千萬斤以上,光大如鏡盤。《史·天官書》:“敗軍場,破國之墟,下有積錢,金寶之上,皆有氣,不可不察。”⑥《晏子春秋》:“可謂能遠害矣。”《史記·李斯傳》:“麋鹿游於朝。”《關中記》:辛孟年七十,與麋鹿同群,世謂鹿仙。⑦《世說》:王徽之曰:“我本乘興而行。”《莊子》“窅然難言之矣。”註:“窅然。杳深貌。”沈佺期詩:“此中迷出處。”盧照鄰詩:“桃源迷處所。”⑧庾信詩:“對君俗人眼。”《莊子》:“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褊心之人不怒。”虛舟,謂空無所系。唐律多在四句分截,而上下句,自具起承轉闔。如崔顥《行經華陰》詩,上半華陰之景,下半行經有感,“武帝祠前”二句乃承上,“河山北枕”二句乃轉下也。崔署《九日登仙台》詩,上半九日登仙台,下半呈寄劉明府,“三晉雲山”二句乃承上,“關門令尹”二句乃轉下也。杜詩格法,類皆如此。首句“春山”二字一讀,次句“伐木丁丁”四字一讀,下面“澗道余寒”“石門斜日”皆四字一讀,“不貪”“遠害”“乘興”“對君”皆二字一讀。知得句中有讀,則意義自易明矣。
高棅曰:七言律詩,又五言之變也,在唐以前,沈君攸七言儷句已肇律體,唐初始專此體,沈宋輩精巧相尚。開元初,蘇張之流盛矣。盛唐作者不多,而聲調最遠,品格最高,若崔灝、賈至、王維、岑參,當時各極其妙。至於李頎、高適,當與並驅,未論先後也。少陵七言律法,獨異諸家,而篇什亦盛,如《秋興》諸作,前輩謂其大體渾雄富麗,小家數不可仿佛,誠然。
楊士奇曰:律詩始盛於開元、天寶之際,若渾雄深厚,有行雲流水之勢,冠裳佩玉之風,流出胸次,從容自然,而皆由夫性情之正,不拘於法律,而亦不越乎法律之外。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為詩之聖者,其杜少陵乎。
胡應麟曰:近體莫難於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貫珠,言若合璧。其貫珠也,如夜光走盤而不失迴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蓋而絕無參差扭捏之痕。綦組錦繡,相鮮以為色。宮商角徵,互合以成聲。思欲深厚有餘,而不可失之晦。情慾纏綿不迫,而不可失之流。肉不可使勝骨,而骨又不可太露。辭不可使勝氣,而氣又不可太揚。莊嚴則清廟明堂,沉著則萬鈞九鼎,高華則朗月繁星,大則泰山喬嶽,圓則流水行雲,變幻則淒風急雨,一篇之中,必數者兼備,乃稱全美。迄唐,高、岑明淨整齊,所乏遠韻。王、李精華秀朗,時覺小疵。學者步高、岑之格調,合王、李之風神,加以工部之雄深變幻,七律能事畢矣。又曰:近體,盛唐至矣,充實輝光,種種備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後極。杜公諸作,正所謂正中有變,變而能化者。今其體調之正,規模之大,人所共知。惟變化二端,勘核未徹。不知變主格、化主境,格易見,境難窺。變則標奇越險,不主故常。化則神動天隨,從心所欲。七言近體諸作,所謂變也,如“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字中化境也。“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二儀清濁還高下,三伏炎蒸定有無”,”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絕壁過雲開錦繡,疏鬆隔水奏皇簧”,句中化境也。“昆明池水”、“風急天高”、“老去悲秋”、“霜黃碧梧”,篇中化境也。又曰:大概杜有三難,極盛難繼,首創難工,遘衰難挽。子建以至太白,詩家能事都盡,杜後起,集其大成,一也。排律近體,前人未備,伐山道源,為百世模,二也。開元既往,大曆系興,砥柱其間,唐以復振,三也。
王世貞曰:王允寧生平所推伏者獨少陵,其所好談以為獨解者七言律。大要責有照應,有開闔,有關鍵,有頓挫,其意主比主興,其法有正插,有倒插。又曰:七言律,不難於中二聯,難於發端及結句耳。發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頗有之,然亦無轉入他調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雲台,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猶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對而妙者,皆興詣而神合氣完使之然。
楊士弘曰:七言律難於五言律。七言下字較粗實,五言下字較細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連珠不斷方妙。
陸時雍曰:工部七律,蘊藉最深,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周敬曰:少陵七言律,如八音並奏,清濁高下,種種具陳,真有唐獨步也。然其間半入大曆後聲調,實開中晚濫觴之竇。
詩詞原文二
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
霽潭鱣發發[1],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勞勸[2],張梨不外求。[3]
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
注釋:
[1]鱣:音zhan一聲。魚名;
[2]杜酒:史傳杜康造酒,故稱;此亦有少陵自詡之意也。
[3]張梨:晉人潘岳《閒居賦》有“張公大谷之梨”的句子,可知張公梨乃時名產也;此處借指張氏所產的梨。
翻譯
張先生啊,您經常和我相見,眼下天色已晚,卻仍邀請我留下,以進晚間雅興。
晴明的潭水上,鱣魚游躍,弄出“發發”之響。春天草野間,傳來“呦呦”鹿鳴。
這酒啊,本來是我們杜家人釀造的,現在卻要您來勸我喝;晉代的張公之梨,乃是世間美味,恰巧您也姓張,所以也就不必到大谷求購。
前村的山路雖然艱險,卻已在醉中走熟;讓我們盡情地喝吧,來一個一醉方休。
原作共兩首,第一首是七律,殆初識張君時作,形容他的為人。這是第二首,大約跟張氏已很相熟了,所以開首便道“之子時相見”,《杜詩鏡銓》以為“當是數至後再題”,《杜詩詳註》以為“往來非一度矣”,皆是。
雖是一首應酬之作,卻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情味與風趣。這首詩直說與用典雙管齊下。直說與用典是古詩常用的兩種表現方法,如不能分辨,詩意便不明白。在這裡卻兩兩密合。假如當作直說看,那簡直接近白話;假如當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些典故,所謂無一句無來歷。但這是形跡,杜詩往往如此,不足為奇。它能夠有風趣,方是真正的難得。
如“之子”翻成白話當說“這人”或“這位先生”,但“之子”卻見《毛詩》。第三句,池中鯉魚很多,游來游去;第四句鹿在那邊吃草呦呦地叫;但“鱣(zhān氈)鮪發發(bō撥)”,“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並見《毛詩》。用經典成語每苦迂腐板重,在這兒卻一點也不覺得,故前人評:“三四驅遣六藝卻極清秀。”而且鹿鳴原詩有宴樂嘉賓之意,所以這第四句雖寫實景,已景中含情,承上啟下了。
“杜酒”一聯,幾乎口語體,偏又用典故來貼切賓主的姓。杜康是創製秫酒的人。“張公大谷之梨”,見潘岳《閒居賦》。他說,酒本是我們杜家的,卻偏偏勞您來勸我;梨本是你們張府上的,自然在園中邊摘邊吃,不必向外找哩。典故用得這般巧,顯出主人的情重來,已是文章本天成,尤妙在說得這樣輕靈自然。《杜詩鏡銓》說:“巧對,蘊藉不覺。”慰藉不覺正是風趣的一種銓表。
詩還用透過一層的寫法。文章必須密合當時的實感,這原是通例。但這個現實性卻不可呆看,有些地方正以不必符合為佳。在這裡即超過,超過便是不很符合。惟其不很符合,才能把情感表現得非常圓滿,也就是進一步合乎現實了。這詩末聯“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想那前村的山路很險,又喝醉了酒,跌跌蹱蹱地回去,仿佛盲人瞎馬夜半深池的光景,那有不發愁之理;所以這詩末句實在該當作“歸醉每應愁”的,但他偏不說“應愁”,顛倒說“無愁”。究竟“應愁”符合現實呢,還是“無愁”符合現實?我們該說“應愁”是實;我們更應該知道“無愁”雖非實感,卻能進一步地表現這主題──主人情重,客人致謝,賓主極歡。
在這情景下,那么不管老杜他在那天晚上愁也不愁,反正必須說“無愁”的。所以另外本可以有一個比較自然合理的解釋,喝醉了所以不知愁;但也早被前人給否決了。《杜詩集評》引李天生說:“末二句謂與張深契,故醉歸忘山路之險,若雲醉而不知,則淺矣。”李氏的話是很對的。杜甫正要借這該愁而不愁來表示他對主人的傾倒和感謝,若把自己先形容成了一個酒糊塗,那詩意全失,不僅殺風景而已。又這一句結出首聯的意思來,“邀人晚興留”是這詩里主要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