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拙
兩山相重者,謂之再,木映也。 夫水者,有緩急淺深,此為大體也。 天之所賦於我者,性也。
夫畫者,肇自伏羲氏畫卦象之後,以通天地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嗣於黃帝時,有史皇、蒼頡生焉。史皇狀魚龍龜鳥之形,蒼頡因而為字,相繼相更,而圖畫典籍萌矣。書本畫也,畫先而書次之。傳曰:“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發於天然,非由述作。書畫同體而未分,故知文能敘其事,不能載其狀。有書無以見其形,有畫不能見其言。存形莫善於畫,載言莫善於書,書畫異名,而一揆也。”古云:“畫者畫也。蓋以窮天地之不至,顯日月之不照。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則千里在掌,豈不為筆補造化者哉?”自古迄今,賢明上士,雅好之術畫也。然精於繪事者多矣。予世業儒,縈名薄宦,賦性疏野,惟志所適,慕於畫。探前賢之模範,究古今之糟粕。自幼而嗜好,至今白頭,尚孳孳無倦,惟患學之日短,自為成癖爾,乃夙賦其性耶?唐右丞王維,文章冠世,畫絕古今,嘗自題詩云:“當時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誠哉是言也!且夫山水之術,其格清淡,其理幽奧,至於千變萬化,像四時景物,風雲氣候,悉資筆墨,而窮極幽妙者,若非博學廣識,焉得精通妙用歟?故有寡學之士,凡俗之徒,忽略茲道者多矣。其論廣博之流,惟恐淺陋疏略也。彼孳孳汲汲,與利名交戰者,與吾道殊途爾。彼安足與言之!愚集山水人物,已為歲久,所得山水之趣,粗以為法,不敢為卓絕之論。雖言無華藻,亦使後學之士,頓為開悟。因述十論,各隨品目,以附於後。 時宣和歲在辛丑季夏八日也 琴堂韓拙全翁序 論山凡畫山,言丈尺分寸者,王右丞之法則也。山有主客尊卑之序,陰陽逆順之儀。其山各有形體,亦各有名,習山水之士,好學之流,切要知也。主者,眾山中高而大也。有雄氣敦厚。傍有輔峰叢圍者,岳也。大者尊也,小者卑也。大小岡阜,朝揖於前者,順也;無此者,逆也。客者,不相下而過也。分陰陽者,用墨而取濃淡也。凹深為陰,凸面為陽。山有高低大小之序,以近次遠,至於廣極者也。洪谷子云:“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下曰岩,岩下有穴而名岩穴也。山大而高曰嵩,山小而高曰岑。銳山者,高嶠而纖峻也,卑小尖者,扈也。小而眾山歸叢者,名羅圍也。言襲陟者,山三重也。兩山相重者,謂之再,木映也。一山為坯,小山曰岌,大山曰峘。岌謂高而過也。言屬山者,相連屬也。言嶧山者,連而絡繹也。絡繹者,群山連續而過也。山岡者,其山長而有脊也。言翠微者,近山傍坡也。山頂眾者,山顛也。岩者洞穴是也。有水曰洞,無水曰府。言堂者,山形如堂室也。言嶂者,如幃帳也。言小山,別大山,鮮不相連也。言絕景者,連山斷絕也。言屋者,左右有山夾山也。言礙者,多小石也。平石者,盤石也。多草木者,謂之岵。無草木者,謂之峐。石載土謂之崔嵬,石上有土也。土載石謂之砠,土上有石也。土山曰阜。平原曰坡。坡高曰壟,岡嶺相連,掩映林泉,漸分遠近也。言谷者,通路曰谷,不相通路者曰壑。窮瀆者,無所通而與水注者川也。兩山夾水曰澗,陵夾水曰溪。溪中有水也,宜畫盤曲,掩映斷續,伏而後見也。 山有四方,體貌、景物各異:東山敦厚而廣博,景質而水少;西山川峽而峭拔,高聳而險峻;南山低小而水多,江湖景秀而華盛;北山闊墁而多阜,林木氣重而水窄。東山宜村落、薪鋤、旅店、山居、宦官、行客之類,西山宜用關城、棧路、羅網、高閣、觀宇之類,北山宜用盤車、駱駝、樵人、背負之類,南山宜江村、漁市、水邦、山閣之類。但加稻田漁樂,勿用車盤駱駝,要知南北之風,故不同爾,深宜分別。 山有四時之色:春山艷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洗,冬山慘澹而如睡,之說四時之氣象也。 郭氏曰:“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上,背後有淡山者,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者,謂之深遠。自近山邊低坦之山,謂之平遠。”愚又論三遠者: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有煙霧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景物至絕而微茫縹渺者,謂之幽遠。 以上山之名狀,當備畫中用也,兼備博雅君子之問,若問而無對,為無知之士,不可不知也。或詩句中有諸山名,雖得名,即不知山之體狀者,惡可措手而制之? 凡畫全景者,山重疊覆壓,咫尺重深,以近次遠,或由下增疊,分布相輔,以卑次尊,各有順序。又不可大實,仍要嵐霧鎖映,林木遮藏,不可露體,如人無依,乃窮山也。且山以林木為衣,以草為毛髮,以煙霞為神采,以景物為妝飾,以水為血脈,以嵐霧為氣象。 畫若不求古法,不寫真山,惟務俗變,采合虛浮,自為超越古今,心以自蔽,變是為非,此乃懵然不知山水格要之士,難可與言之。嗟乎!今人是少非多,拘今亡古,為多利之所誘奪,博古好今、學者鮮矣。倘或有得其蘊奧者,誠可與論也。彼嗟古傲今,侮慢宿學之士,適足以此言為戲耳! 論水夫水者,有緩急淺深,此為大體也。有山上水曰鷿鷿,謂出於高陵,山下有水曰潺潺,謂其文溶緩。山澗間有水曰漰。湍而漱石者,謂之湧泉。岩石間有水抃潑而仰沸者,謂之噴泉。言瀑泉者,巔崖峻壁之間,一水飛出,如練千尺,分灑於萬仞之下,有驚濤怒浪,涌瀼騰沸,噴濺漂流,雖龜鼉魚鱉,皆不能容也。言濺瀑者,山間積水欲流而石隔,罅中猛下,其片浪如滾,有石迎激,方圓四折,交流四會。用筆輕重,自分淺深,盈滿而散漫也。言淙者,眾流攢沖,鳴湍疊瀨,噴若雷風,四面叢流,謂之淙也。言沂水者,不用分開,一片注下,與瀑泉頗異矣。亦宜分別。夫海水者,風波浩蕩,巨浪卷翻,山水中少用也。有兩邊峭壁不可通,途中有流水漂急如箭,舟不停者,峽水,可無急於此也。言江湖者,注洞庭之廣大也。言泉源者,水平出流也,其水混混不絕,故孟子所謂“原泉混混,不捨晝夜”是也。惟溪水者,山水中多用之。宜畫盤曲掩映斷續,伏而後見,以遠至近,仍宜煙霞鎖隱為佳。王右丞云:“路欲斷而不斷,水欲流而不流。”此之謂歟?夫沙磧者,水心逆流,水流兩邊,急而有聲,中有灘也。夫石磧者,輔岸絕流,水流兩邊,洄環有紋,中有石也。言壑者,有岸而無水也。 然水有四時之色,隨四時之氣。春水微碧,夏水微涼,秋水微清,冬水微慘。又有汀洲煙渚,皆水中人可住,而景所集也。至於漁瀨雁濼之類,畫之者多樂取以見才調,況水為山之血脈,故畫水者,宜天高水闊為佳也。 論林木夫林木者,有四時之榮枯,大小之叢薄,咫尺重深,以分遠近。故木貴高喬,蒼逸健硬,筆跡堅重,或麗或質,以筆跡欲斷而復續也。且或輕或重,本在乎行筆;高低暈,悉由於用墨,此乃畫林木之格要也。 洪谷子訣曰:“筆有四勢:筋、骨、皮、肉是也。筆絕而不斷謂之筋,纏轉隨骨謂之皮,筆跡剛正而露節謂之骨,伏起圓混而肥謂之肉。”尤宜骨肉相輔也。肉多者肥而軟濁也,苟媚者無骨也,骨多者剛而如薪也,勁死者無肉也,跡斷者無筋也。墨而質樸,失其真也。墨微而怯弱,敗其正形。其木要停分而有勢,不可太長,太長無勢力;不可太短,太短者俗濁也。 木皆有形勢,而取其力,無勢而亂作盤曲者,乏其勢也。若只要剛硬,而無環轉者,虧其生意也。若筆細脈微者,怯弱也。大凡取捨用度,以木貴蒼健老硬,其形甚多。或聳而迸枝者,或曲折而俯仰者,或躬而若揖者,或如醉人狂舞者,或如披頭仗劍者,皆松也。又若怒龍驚虬之勢,騰龍伏虎之形,似狂怪而飄逸,似偃蹇而躬身,或坡側倒趄,飲於水中,或巔峻倒崖,而身復起。為松之儀,其勢萬狀,變態莫測。凡畫根者,臨岸倒起之木,其根起伏,出拔土外,狂而且迸也。其平立之木,當以大根深入崖中,傍迸小根,方宜出土也。凡作枯槎槁木,務要竅騕空耳。且松者公侯也,為眾木之長,亭亭氣概,高上盤於空,勢鋪霄漢,枝迸而覆掛,下接凡木,以貴待賤,如君子之德,周而不比。 荊浩曰:“成材者,氣概高幹;不材者,抱節自屈。”有偃蓋而枝盤,頭低而腰曲者,為異松也。皮老蒼鱗,枝枯葉少者,為古松也。右丞曰:“松不離於弟兄。”謂高低相亞。亦有子孫,謂新枝相續。為幼松者,其梢凌空而聳出,其針交結而蔭重也。且柏者,若侯伯也。訣曰:“柏下叢生。”要老逸而舒暢,皮宜轉紐,捧節有紋,多枝少葉,節眼嵌空。勢若蛟龍,身去復回,盪迭縱橫,乃古柏之狀也。幼柏者,葉密枝迸,梢聳拔也。檜者,松身柏皮,會於松柏,故名曰檜。其枝橫肆而盤屈,其葉散而不定,古檜之體也。余種群木,難以具述。惟楸、梧、槐、柳,形儀各異,大概有葉之木,貴要豐茂而蔭郁。至於寒林者,務森聳重深,分布而不雜。宜作枯梢老槎,背後當用淺墨,畫以相類之木伴和為之,故得幽韻之氣清也。林罅不用明白,尤宜煙嵐映帶,誠為鹹熙深得乎妙用者哉! 梁元帝云:“木有四時:春英,夏蔭,秋毛,冬骨。”春英者,謂葉細而花繁也。夏蔭者,謂葉密而茂盛也。秋毛者,謂葉疏而飄零也。冬骨者,謂枝枯而葉槁也。其有林巒者,山岩石上有密木也。有林麓者,山腳下林木也。林迥者,遠林煙暝也。大要不可狂斜倒起,隱淡直立,辨其形質,可一一分明。又云:“質者,形質備也。”雜木取其大綱,用墨點成,淺淡相等。林木者,山之衣也,如人無衣裝,使山無儀盛之貌。故貴密林茂木,有華盛之表也。木少者謂之露骨,如人少衣也。若作一窠一石,務要減矣。 論石夫畫石者,貴要磊落雄壯,蒼硬頑澀,礬頭菱面,層疊厚薄,覆壓重深。落墨堅實,凹深凸淺,皴拂陰陽,點均高下,乃為破墨之功也。且言盤石者,平大石也。然石之狀不一,或層疊而秀潤,或崔嵬而顛掞。有崖岩嵯峨者,有怪石崩坍者,或直插入水而深不可測者,或根石浸水而腳石相輔者。崒屼嶙峋,千怪萬狀,縱橫放逸,其體無定,而入皴紋多端也。有披麻皴者,有點錯皴者,或斫蒨皴者,或橫皴者,或勻而連水皴紋者。一畫一點,各有古今家數體法存焉。昔人云:“石無十步真,山有十里遠。”況石為山之體,貴氣韻而不貴枯燥也。畫之者不可失此論也。 論雲霧煙靄嵐光風雨雪霧夫通山川之氣,以云為總也。雲出於深谷,納於愚夷,弇曰揜空,渺渺無拘。升之晴霽,則顯其四時之氣;散之陰晦,則逐其四時之象。故春雲如白鶴,其體閒逸,和而舒暢也。夏雲如奇峰,其勢陰鬱,濃淡靉靆而無定也。秋雲如輕浪飄零,或若兜羅之狀,廓靜而清明。冬雲澄墨慘翳,示其玄溟之色,昏寒而深重。此晴雲四時之象。春陰則雲氣淡盪,夏陰則雲氣突黑,秋陰則雲氣輕浮,冬陰則雲氣慘澹。此陰雲四時之氣也。 然雲之體聚散不一,輕而為煙,重而為霧,浮而為靄,聚而為氣。其有山嵐之氣,煙之輕者,雲卷而霞舒。雲者,乃氣之所聚也。凡畫者,分氣候,別雲煙為先。山水中所用者,霞不重以丹青,雲不施以彩繪,恐失其嵐光野色自然之氣也。且雲有游雲,有出谷雲,有寒雲,有暮雲。雲之次為霧:有曉霧,有遠霧,有寒霧。霧之次為煙:有晨煙,有暮煙,有輕煙。煙之次為靄:有江靄,有暮靄,有遠靄。雲霧煙靄之外,言其霞者:東曙曰明霞,西照曰暮霞,乃早晚一時之氣暉也,不可多用。凡雲霞煙霧靄之氣,為嵐光山色,遙岑遠樹之彩也。善繪於此,則得四時之真氣,造化之妙理,故不可逆其嵐光,當順其物理也。 風雖無跡,而草木衣帶之形,雲頭雨腳之勢,無少逆也,如逆之,則失其大要矣。繼而以雨雪之際,時雖不同,然雨有急雨,有驟雨,有夜雨,有欲雨,有雨霽。雪者,有風雪,有江雪,有夜雪,有春雪,有暮雪,有欲雪,有雪霽。凡雨雪意,皆本乎雲色之輕重,類於風勢之緩急,想其時候,方可落筆。大概以雲別其雨雪之意,則宜暗而不宜顯也。又如《爾雅》云:“天氣下而地不應,曰雪。”言暗物而輕也。“地氣登而天不應曰霧。”言暝物而重也。“風而雨之為霾。”言無分遠近也。“陰風重而為曀。”言無分于山林也。此皆不時之氣也,霏雪之流。至於魚龍草莽之象,呂氏之言甚明;鸞翔鳳翥之形,陸機之論深得。然窮天理之奧,掃風雪之候,曷可不深究焉。 論人物橋彳勺關城寺觀山居舟車四時之景凡畫人物,不可粗俗,貴純雅而幽閒,其隱居傲逸之士,當與村居耕叟漁父輩體貌不同。切觀古之山水中人物,殊為閒雅,無有粗惡者。近之所作,往往粗俗,殊乏古人之態。 言橋彳勺者,通船曰橋,彳勺者以橫木渡於溪澗之上,但人跡可通也。 關者,在乎山峽之間,只一路可通,傍無小溪,方可用關也。 城者,雉堞相映,樓屋相望,須當映帶於山崦林木之間,不可一一出露,恐類於圖經。山水所用,唯古堞可也。 畫僧寺道觀者,宜橫抱幽谷,深岩峭壁之處。唯酒旆旅店,方可當途村落之間。以至山居隱遁之士,放逸之徒也,務要幽僻。有廣土處,可畫柴扉、房屋、平林、牛馬、耕耘之類。有菱廣水處,可畫漁市、漁濼,及捕魚、采菱、曬網之類也。 言舟船者:大曰舟,小曰船,漁人乘者為艇,隱逸所乘曰船。或插以網罩,或鏇以絲綸者,漁艇也。或為木屋,或作棚幕者,遊船也。以小槳所搖者,謂之飛航。獨一木所造者,謂之相槽。于山水中所宜用者,其舟船游漾,輕浮不可重載。其餘江海巨載之舟,于山水中少用也。 品四時之景物,務要明乎物理,度乎人事。春可畫以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遊,翠陌競鞦韆,漁唱、渡水、歸牧、耕鋤、山種、捕魚之類也。夏可畫以人物,坦坦于山林陰映之處,或以行旅憩歇,水閣亭軒,避暑納涼,玩水浮梁,浴鶴江滸,曉汲、涉水、過渡之類也。秋則畫以人物蕭蕭,玩月、采菱、浣紗、漁笛、搗帛、夜舂、登高、賞菊之類也。冬則畫以人物寂寂,圍爐飲酒,慘冽遊宦,雪笠寒人,騾輛運糧,雪江渡口,寒郊雪臘、履冰之類也。若水野之間,春兼於禽鳥者,可畫以燕雀黃鸝,夏畫鸂鶒鷗鷺,秋畫征鴻群鶩,冬宜畫以落雁鳴鴉。今各舉其大概耳。若能知此,以隨時制景,任其才思,則山水中裝飾,無不備矣。 論用筆墨格法氣韻病夫畫者筆也。斯乃心運也,索之於未狀之前,得之於儀則之後,默契造化,與道同機。握管而潛萬象,揮毫而掃千里。故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山水悉從筆墨而成。吳道子筆勝於質,為畫之質勝也。常謂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此皆不得全善。惟荊浩采二賢之能,以為己能,則全矣。蓋墨用太多則失其真體,損其筆而且濁,用墨太微即氣怯而弱也,過與不及,皆為病耳。切要循乎規矩格法,本乎自然氣韻,必全其生意。得於此者備矣,失於此者病矣。以是推之,豈愚俗之可論歟!凡未操筆,當凝神著思,豫在目前,所以意在筆先,然後以格法推之,可謂得之於心,應之於手也。其用筆有簡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細者,或取氣格而筆跡雄壯者,或取順快而流暢者,縱橫變用,在乎筆也。 然作畫之病者眾矣,惟俗病最大。出於淺陋循卑,昧乎格法之大,動作無規,亂推取逸。強務古淡而枯燥,苟從巧密而纏縛。詐偽老筆,本非自然。此謂論筆墨格法氣韻之病。 古云:用筆有三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何謂版病?腕弱筆痴,取與全虧,物狀平扁,不能圓混者,版也。刻病者,筆跡顯露,用筆中凝,勾畫之次,妾生圭角者,刻也。結病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者,結也。愚又論一病,謂之礭病:筆路謹細而痴拘,全無變通,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狀如雕切之跡者,礭也。 凡用筆,先求氣韻,次采體要,然後精思,若形勢未備,便用巧密精思,必失其氣韻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自得於其間矣。且善究其畫山水之理也,當守其實,實不足,當棄其筆,而華有餘。實為質乾也,華為華藻也。質乾本乎自然,華藻出乎人事。實為本也,華為末也。自然體也,人事用也。豈可失其本而逐其末,忘其體而執其用?是猶畫者惟務華媚而體法虧,惟務柔細而神氣泯,真俗病耳!惡知其守實去華之理哉! 若行筆,或粗或細,或揮或勻,或重或輕者,不可一一分明,以布遠近。似氣弱而無畫也。其筆太粗,則寡其理趣;其筆太細,則絕乎氣韻。一皴一點,一勾一斫,皆有意法存焉。若不從古畫法,只寫真山,不分遠近淺深,乃圖經也,焉得其格法氣韻哉? 凡畫有八格:石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落,雲煙出沒,野徑迂迴,松偃龍蛇,竹藏風雨也。 論觀畫別識瓊瑰琬琰,天下皆知其為王也,非卞氏三獻,孰別其荊山之姿而為美?驊騮騕褭,天下皆知其為馬也,非伯樂一顧,孰別冀北之駿而為良?若玉之無別,安得瓊瑰琬琰之名?馬之無別,豈分驊騮騕褭之駿?別玉者卞氏耳,識馬者伯樂耳;天下後世,亦無復以加諸。是猶畫山水之流於世也。隱造化之情實,論古今之賾奧,發揮天地之形容,蘊藉聖賢之藝業,豈賤隸俗人得以易窺其端倪?蓋有不測之神思,難名之妙意,寓於其間矣。 凡閱諸畫,先看風勢氣韻,次究格法高低者,為前賢家法,規矩用度也。儻生意純而物理順,用度備而格法高,固得其格者也。雖有其格、而家法不可操雜者何哉?且畫李成之格,豈用雜於范寬?正如字法,顏柳不可以同體,篆隸不可以同攻,故所操不一,則所用有差,信乎然矣。歸古驗今,善觀乎畫者,焉可無別歟?然古今山水之格皆畫也。通畫法者得神全之氣,攻寫法者有圖經之病,亦不可以不識也。以近世畫者,多執好一家之學,不通諸名流之跡者眾矣。雖博究諸家之能,精於一家者寡矣。若此之畫,則雜乎神思,亂乎規格,難識而難別,良由此也。惟節明其諸家畫法,乃為精通之士,論其別白之理也。窮天文者然後證丘陵。天地之間,雖事之多,有條則不紊;物之眾,有緒則不雜。蓋各有理之所寓耳。觀畫之理,非融心神,善縑素,精通博覽者,不能達是理也。 畫有純質而清淡者,僻淺而古拙者,輕清而簡妙者,放肆而飄逸者,野逸而生動者,幽曠而深遠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閒雅者,冗細而不亂者,重厚而不濁者,此皆三古之跡,達之名品,參乎神妙,各適於理者然矣。 畫者初觀而可及,究之而妙用益深者,上也;有初觀而不可及,再觀而不可及,窮之而理法乖異者,下也。畫譬如君子歟?顯其跡而如金石,著乎行而合規矩,親之而溫厚,望之而儼然,易事而難悅,難進而易退,動容周鏇,無不合於理者,此上格之體,若是而已。畫由小人歟?以浮言相胥,以矯行相尚,近之而取侮,遠之而有怨,苟媚諂以自合,勞詐偽以自蔽,鏇為交構,無一循乎理者,此卑格之體,有若是而已。儻明其一,而不明其二,達於此而不達夫彼,非所以能別識也。 昔人有云:“畫古六要:一曰氣。氣者,隨形運筆,取象無惑。二曰韻。韻者,隱露立形,備儀不俗。三曰思。思者,頓挫取要,凝想物宜。四曰景。景者,制度時用,搜妙創奇。五曰筆。筆者,雖依法則,運用變通,不質不華,如飛如動。六曰墨。墨者,高低暈淡,品別淺深,文彩自然,似非用筆。”有此六法者,神之又神也。若六法未備,但有一長,亦不可不采覽焉。 畫有真可傳於世,不自顯其名者,所謂有實則名自得,故不期顯而自顯也。畫有一時雖獲美名,久則漸銷,所謂以譽過於實者,故不期銷而自銷矣。凡觀畫者,豈可擇於冠蓋之譽,但看格清意古,墨妙筆精,景物幽閒,思遠理深,氣象脫灑者為佳。其未當精絕,惟置巧密者鮮鑒矣。 世有王晉卿者,戚里之雅士也。耕獵於文史,放思於圖書,每燕思之餘,多戲以小筆,散之於公卿之家多矣。嘗蒙青眼左顧,每閱畫必見召而同觀之,論乎淵奧,構其名實。偶一日,於賜書堂,東掛李成,西掛范寬。先觀李公之跡云:“李公家法,墨潤而筆精,煙嵐輕動,如對面千里,秀氣可掬。”次觀范寬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此二畫之跡,真一文一武也!”余嘗思其言之當,真可謂鑒通骨髓矣。其格法之要,切須知之,方能定其優劣,明其是非,可謂精通善鑒者哉。畫不遇識,如客行於途,無分於善惡也,不亦悲夫!今有名卿士大夫,皆從格法。聖朝以來,李成、郭熙、公穆、宋復古、李伯時、王晉卿亦然,信能悉之於此乎? 按畫譜:荊浩,河內人,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專門,頗得意趣間。 嘗謂“吳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浩兼二子所長而有之。”蓋有筆而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而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故王洽之畫,先潑墨縑素,取高下自然之勢而為之。浩介乎二者之間,則人與天成兩得之矣。 論古今學者天之所賦於我者,性也。性之所資於人者,學也。性有顓蒙明敏之異,學有日益無窮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學之所資,未有業不精於己者也。且古人以務學而開其性,今之人以天性恥於學,此所以去古逾遠,而業逾不精也。昔顧愷之夏月登樓,家人罕見其面,風雨晦暝,饑寒喜怒,皆不操筆。唐有王右丞,杜員外贈歌曰:“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愷之、王維,後世真跡絕少,後來得其仿佛者,猶可絕俗。正如唐史論杜甫,謂“殘膏剩馥,沾渥後人”,蓋前人用此以為銷日養神之術,今人反以之為圖利勞心之苦。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昔人冠冕正士,晏閒餘暇,以此為清幽自適之樂。唐張彥遠云:“書畫之術,非閭閻之子可學也。”奈何今之學者,往往以畫高業,以利為圖金,自墜九流之風,不修術士之體,豈不為自輕其術者哉!故不精之由良以此也,真所謂棄其本而逐其末矣。 且人之無學者謂之無格,無格者謂之無前人之格法也,豈落格法而自為超越古今名賢者歟?所謂寡學之士,則多性狂,而自蔽者有三,難學者有二,何謂也?有心高而不恥於下問,惟憑盜學者為自蔽也;有性敏而才高,雜學而狂亂,志不歸於一者,自蔽也。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勞而頗通,慵而不學者,自蔽也。難學者何也?有謾學而不知其學之理,苟僥倖之策,惟務作偽以勞心,使神志蔽亂,不究於實者,難學也。若此之徒,斯為下矣!夫欲傳古人之糟粕,達前賢之閫奧,未有不學而自能也,信斯言也。凡學者宜先執一家之體法,學之成就,方可變易為己格,則可矣。噫!源深者流長,表端者影正,則學造乎妙,藝盡乎精粹,蓋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後序嘗謂世之論畫者多矣。稽古逮今,瑣瑣碌碌,亦其偏見,持以僻說,蔽其天地之純全,不識古今之妙用,幾何哉?不可數而名計也。然畫之祖述於古,有自來矣。顯於唐虞,備於商周,尊於夫子,用於宇宙,明於日月山林之形,別於鳥獸魚蟲之跡,制之冠蓋袞冕,設之樽罍鼎器,六經具載,百代祖繼。迨此而下,雖世不乏,然未備其體,或工於一物,長於片善,無復有能超越,而能盡其純全妙用之理者也。 且畫者,辟天地玄黃之色,泄陰陽造化之機,掃風雲之出沒,別魚龍之變化,窮鬼神之情狀,分江海之波濤,以至山水之秀麗,草木之茂榮,翻然而異,蹶然而超,挺然而奇,妙然而怪。凡識於象數,圖於形體,一扶疏之細,一帡幪之微,覆於穹窿,載於磅礴,無逃乎象數。而人為萬物之最靈者也,故合於畫,造乎理者,能畫物之妙,昧乎理則失物之真,何哉?蓋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人神之用。機之發,萬變生焉。惟畫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會神融,默契動靜,於一毫投乎萬象,則形質動盪,氣韻飄然矣。故昧於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汩於塵坌,擾於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是以山水之妙,多專於才逸隱遁之流,名卿高蹈之士,悟空識性,明了燭物,得其趣者之所作也。況山水樂林泉之奧,豈庸魯賤隸、貪懦鄙夫、至於粗俗者之所為也?豈其畫于山水,誠未可以易言也。 今古之跡,顯然而著見於域中者,不為不多矣。略究形容而推之:遙岑疊翠,遠水沉明,片帆歸浦,秋雁下空,指掌之間,若睨千里,有得其平遠者也。雲輕峰秀,樹老陰疏,溪橋隱逸,樵釣江村,棧路曲徑,崢嶸層閣,漱石飛泉,去騎歸舟,人少有得其全景也。若松柏老而亂怪,群木茂而蓊鬱,臨流碧澗,崖古林高,此乃其樹石者也。木葉披岩,千山聳翠,煙重暝斜之勢,林繁如葉葉有聲,此得其風雨者也。 畫至於通乎源流,貫於神明,使人觀之,若睹青天白日,窮究其奧,釋然清爽,非造理師古、學之深遠者,罔克及此。今有琴堂韓公純全,以名宦簪履之後,家世儒業,自垂髫誦習之間,每臨筆硯,多戲以窠石。既冠,從南北宦遊,常於江山勝概,為所樂者,圖其所至之景,宛然而鏇踵於前。繼而工畫于山水,則落筆驚世,不苟名於時,但遊藝於心術精神之間。至於爛額焦頭,窮年皓首,過於書籍傳癖,未嘗一日舍乎筆墨,猶恐學之不及也。蘊古今之妙,而宇宙在乎手,順造化之源,而萬化生乎心,故研精思極,深得其純全妙用之理者,其南陽純全公之畫歟? 公自紹聖間,擔簦之都下進藝,為都尉王晉卿所愜,薦於今聖藩邸,繼而上登寶位,授翰林書藝局祇侯,累遷為直長秘書待詔,今已授忠訓郎。公未嘗苟進,迄今只以畫為性之所樂。頃者出示以平昔編稿,胸臆蘊奧,俾仆以補文釋意。然所集山水之論,莫不纖悉備載。且指物而各敘其說,言筆墨華藻,可居典實,博古續今,增加證識,分雲煙嵐霧,山水林木,關城橋彳勺,傳其筆墨之妙,講其氣韻之病,通四時景物,識三古精華,一句一事,粲粲然使後學者覽而為樞珝筆要,顧不偉歟?當南陽接朋友,則講論古今,為文章至於理邃,如藏珠之蚌,蘊玉之石。學者不可輕易其文,當求其理,信乎公之論畫,如珠玉之秘於此焉。如公之畫,純於古不雜於後代,故其立論集曰“純全”,庶幾博雅君子,為之傳於無窮也。 宣和辛丑歲冬十月二十有四日夷門張懷邦美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