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南方,聽得大家叫“革命”,正如去年在北方,聽得大家叫“討赤”的一樣盛大。
而這“革命”還侵入文藝界裡了。
最近,廣州的日報上還有一篇文章指示我們,叫我們應該以四位革命文學家為師法:義大利的唐南遮,德國的霍普德曼,西班牙的伊本納茲,中國的吳稚暉。
兩位帝國主義者,一位本國政府的叛徒,一位國民黨救護的發起者,都應該作為革命文學的師法,於是革命文學便莫名其妙了,因為這實在是至難之業。
於是不得已,世間往往誤以兩種文學為革命文學:一是在一方的指揮刀的掩護之下,斥罵他的敵手的;
一是紙面上寫著許多“打,打”,“殺,殺”,或“血,血”的。
如果這是“革命文學”,則做“革命文學家”,實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
從指揮刀下罵出去,從裁判席上罵下去,從官營的報上罵開去,真是偉哉一世之雄,妙在被罵者不敢開口。而又有人說,這不敢開口,又何其怯也?對手無“殺身成仁”之勇,是第二條罪狀,斯愈足以顯革命文學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這文學並非對於強暴者的革命,而是對於失敗者的革命。
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錦”“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全不用那些字。“打,打”,“殺,殺”,聽去誠然是英勇的,但不過是一面鼓。即使是鼙鼓,倘若前面無敵軍,後面無我軍,終於不過是一面鼓而已。
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麼事件,用的是什麼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賦得革命,五言八韻”,是只能騙騙盲試官的。
但“革命人”就希有。俄國十月革命時,確曾有許多文人願為革命盡力。但事實的狂風,終於轉得他們手足無措。顯明的例是詩人葉遂寧的自殺,還有小說家梭波里,他最後的話是:“活不下去了!”
在革命時代有大叫“活不下去了”的勇氣,才可以做革命文學。
葉遂寧和梭波里終於不是革命文學家。為什麼呢,因為俄國是實在在革命。革命文學家風起雲湧的所在,其實是並沒有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