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白下程生[1],性磊落,不為畛畦[zhěn qí][2]。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誚姍([qiào shān],諷刺;譏笑)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ǎo]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3],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盪無行[4],欲鬻[yù]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5],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客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6],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窶([jù],貧窮,貧寒)貧,無恆產,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苟[7],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8]。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zhuó],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日:“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9]。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10]。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11],即為汝允之。”女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12]。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13],其無立錐者豈少哉[14]?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15];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 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了不長進[16]!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17]。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18]。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19];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梅 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20]?”生曰:“得人如卿,又何術?但有不 可如何者三[21],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22]!”梅臨去,又囑曰:“君倘有意,乞共圖之。”生諾。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23]。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而實告。女嘆曰:“不苟合,禮也; 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之,其無患貧也已。” 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24]。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耶?果爾,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25], 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聞之,泣數行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乾數,藏侍好音。會王授曲沃宰[26],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xiá],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nǎng],從前)昔[27]。”女急進曰:“青梅侍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28],以青梅嬪於生[29]。入門,孝翁姑,曲折承 順[30],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yàn],吃飽)糠秕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御窮[31]。 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32],往別阿喜。喜見之, 泣曰:“子得所矣[33],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壽[34]。”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35], 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嫗勸之嫁,女曰:“能為我葬雙親者,從之。” 媼憐之,贈以斗米而去。半月復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葬,富者又嫌子為陵夷嗣[36]。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 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37],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紳裔[yì]而為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價[38]。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兩柩([jiù],裝著屍體的棺材)在。已將轉溝壑[39],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於是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槥([huì],小棺材)具舉[40]。已,乃載女去,入參冢室[41]。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託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女披髮零涕,進退無所。
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髮[42]。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43]。庵中陶器脫粟[44],粗可自支[45],姑寄此以侍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輒打門游語為戲,尼不能制止。女號泣欲自盡。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46],惡少始稍斂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復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chī],用鞭杖或竹板打)責,始漸安。又年余,有貴公子過庵,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zān]纓胄[47],不甘媵[yìng]御[48]。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 既去,女欲乳藥死[49]。夜夢父來,疾首曰[50]:“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復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51]。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驟問所謀。尼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尼唯唯敬應, 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復來,無詞可應。尼曰:“有 老身在,斬殺自當之。”次日,方晡([bū],申時,即午後三點至五點。)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zhuā],打,敲打)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yú],轎子)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云:“是司李(即司理,掌獄論之官)內眷,暫避風雨。”導人殿中, 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人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人,睹女艷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復後[52],連捷授司理[53]。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嘆曰:“今日相看,何啻[chì]霄壤(天和地,比喻相去極遠,差別很大。)!”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首徘徊。尼從中贊勸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卺[jǐn]。 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54]。”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艷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55]。 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令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 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56]。而女終慚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人都[57],過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58],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59]。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60]。 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61],化工亦良苦矣[62]。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63],顧棄德行而求膏粱[64],何智出婢子下哉!”
注釋
[1]白下:古地名,在今南京市西北,也名白石肢。唐武德時,改金陵 曰“白下”。後沿用為南京的別稱。
[2]不為畛畦:謂心胸坦蕩,不受禮俗約束。畛畦,也作畦畛,界域、規範。曾鞏《酬李國博》詩,“洞無畦畛 心常坦,凜若冰霜節最高。”
[3]韶秀:美好秀麗。韶,美好。
[4]盪無行(xìng):品行惡劣。盪,行為放縱。行,德行。
[5]候銓: 聽候銓選。舊時初由考試或原官因故開缺,皆赴吏部報到,候部依法選用, 稱候銓或候選。
[6]以目聽,以眉語:極言其聰明伶俐,善解人意。
[7]制行不苟:嚴格遵禮而行;謂品行端正。制行,本指製法立行,語出《禮記·表記》。
[8]私:便溺。
[9]求伐,請人作媒。伐,伐柯,語出《詩·豳風·伐柯》,指作媒或媒 人。
[10]謂其言不樣:認為青梅的話有悖常情,似非佳兆。意謂貧家攀附高 門,將難得福。
[11]啜糠覈(hé):啜食粗劣食物,謂過著窮苦生活。啜,食、飲。糠, 米皮。覈,碎米屑。
[12]無窮期:沒有盡期:言時間長久。
[13]錦繡王孫:指責族子弟。錦繡,織彩為錦,刺彩為繡,皆精麗的服 飾。
[14]無立錐:貧無立錐之地,謂貧無寸土。《漢書·食貨志》:“富者 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15]博笑:取笑。
[16]了不長進:全不長進;沒有出息。了,完全。
[17]引去:抽身離去。
[18]詞涉吞吐:指青梅的回答吞吞吐吐,閃爍其詞。
[19]淫奔:舊揩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的自行結合。一般指女性往就男方。
[20]援拾,收留的意思。
[21]不可如何:無可奈何。
[22]瓜李之嫌:比喻涉嫌的處境。瓜李,指瓜田李下。古樂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23]自投:主動 承認;坦誠自白。
[24]稽首而拜:古時最重的拜禮,跪拜時頭至地,稽留多 時。
[25]取盈:所取滿其所定之額。《孟子·滕文公》上:“凶年糞其田而 不足,則必取盈焉。”此謂婢女雖窮,贖身錢也不會減少。必,據鑄雪齋抄 本補,手稿本殘缺。
[26]授:授官,任命。曲沃:縣名,在今山西省南部。宰,縣令。
[27]“鬻媵高門”二句:如果賣給富貴人家做妾,賣價應當比原來買價加倍。鬻, 賣。高門,顯貴的人家。曩昔,以前。
[28]仍以原金署券:仍照原買的身價,立了贖身契。署,簽署。券,契 約。
[29]嬪:下嫁。
[30]曲折承順:委曲細心,順承人意。承,奉。
[31]御窮:應付窮日子。《詩·邶風·谷風》:“宴爾新婚,以我御窮。”
[32]之任:赴任。之,往。
[33]得所:如願。
[34]促婢子壽:使我短壽。婢子,青梅自稱。促壽,猶言折福。
[35]罰 贖萬計:贖罪罰款的銀兩,有上萬之多。計,計數。
[36]陵夷:敗落。此指 破落家庭。陵,底本作“凌”。
[37]側室:妾。舊時稱妻為正室,稱妾為側室。
[38]延息;猶言苟延殘喘。息,呼吸。
[39]轉溝壑:輾轉溝壑;謂將饑寒而死。溝壑,指野死之處。
[40]槥:薄 棺。
[41]冢室:正室,嫡妻。冢,大、嫡長。
[42]祝髮:削髮;指削髮為尼。祝,斷。
[43]風塵:喻困厄的社會處境。
[44]陶器脫粟,粗碗、糙米;指簡樸生活。
[45]粗可自支:大體上可以自給。
[46]吏部:舊時中央六部之一,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等事。這 里指任職吏部的官員。揭示:張貼告示。
[47]渠簪纓胄:她是官宦人家的後代。渠,他。簪和纓是古時達官貴人 的冠飾,因以代稱貴官。胄,後裔。
[48]不甘媵御:不樂意做侍妾。御,本指妃嬪之類的女宮,這裡指女侍。
[49]乳藥死:謂飲毒藥自盡,語出《後漢書·王允傳》。乳,以水或酒 調藥。
[50]疾首:憂恨之極。《詩·小雅·小弁》:“心之憂矣,如疾首。”
[51]橫逆:強暴無理的行為。語出《孟子·離婁》。此指對阿喜的迫害。
[52]起復:古時官員遭父母喪,守制尚未滿期而應召任職,稱“起復”。 明清時,則專指為父母守喪期滿重新出來做官。
[53]連捷:指由舉人而進士,不隔科而連續中式。司理:官名,宋於各 州置司理參軍,主管獄訟,簡稱司理,又寫作“司李”。明代俗稱“推官” 為司理。
[54]蒲團:僧、尼打坐的圓草墊。
[55]左右不知所可: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56]莫敢當夕:指不敢代替正妻侍寢,這是古代約束侍妾的封建禮法。《禮記·內則》:“妻不在,妾御莫敢當夕。”當夕,值夕。這裡是指青梅 視阿喜為正妻。
[57]行取:明清時官員銓選的一種制度。有政績的州、縣官,吏部可調 取入京,轉任六科給事中或各道御史等職,稱為“行取”。
[58]大士:佛教 稱菩薩為大士。
[59]侍郎:舊時中央各部的副長官。
[60]紈:古代貴族子弟所穿的絹褲,後以代稱富貴人家的子弟。
[61]作合者:從中撮合的人。經營:籌畫營謀。
[62]化工:造化之工,上天之力。
[63]冠裳:指衣冠人物。
[64]膏粱:美味;與“紈”同指富貴人家的不村子弟。
譯文
南京有個姓程的書生,性情磊落,不受禮俗的約束。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寬解衣帶時,覺得衣帶末端很沉重,像有東西往下墮。看了看,並無任何東西。轉身之間,有個女子從衣服後面出來,手理秀髮向他微笑,真是美麗極了。程生懷疑她是個鬼。女子說:“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說:“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況是狐呢!”於是和她親熱起來。過了二年,生了個女兒,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會為你生個兒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話,就不再娶妻。但是,親戚朋友們都諷刺譏笑他。程生動搖了,終於改變了主意,聘了湖東的王氏為妻。狐女聽說後,非常惱怒,抱起女兒餵完奶,拋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願意養她或殺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媽呢!”說著出門而去。
青梅長大了,非常聰明,相貌美好秀麗,酷似她的母親。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養在堂叔家裡。她的堂叔品行惡劣,行為放縱,竟想把青梅賣掉得錢自用。恰好有個正在家候選官職的王進士,聽說青梅很聰明,便出大價錢把她買來,讓她給自己的女兒阿喜當侍女。阿喜十四歲年紀,容貌美麗絕頂。她見了青梅非常高興,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於侍奉人,聰明伶俐,會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愛她。
城裡有個姓張的書生,字介受,家境貧窮,沒有財產,租賃了王進士的房子居住。張生非常孝順,遵守禮儀,品行端正,又勤奮好學。青梅偶然有事到張家,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米糠粥;她進屋和張母說話時,卻見桌子上擺著味美的豬蹄。當時張翁正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著父親小便。便液沾髒了張生的衣服,父親覺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張生卻掩蓋著髒處,急忙出屋自己洗淨,唯恐讓父親知道。青梅看了大為驚奇,回來後就對阿喜講述在張家見到的情形,並說:“咱家的房客,是個不同尋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罷;想得好夫君,張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親嫌張生貧賤。青梅說:“不見得,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認為合適的話,我可以偷偷地告訴張生,讓他家請媒人來提親。到時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這事,只要您應著‘同意’,事情就好辦了。”阿喜怕跟了張生窮一輩子讓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為天下士人看相,絕不會出錯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訴了張生的母親,張母大驚,說她說的話不是好兆頭。青梅說:“我家小姐聽說公子人品好,讚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來這樣說的。您請媒人去提親,我和小姐兩人從中幫助,估計王家能夠應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對公子來說還有什麼辱沒嗎?”張母說:“行。”於是便託賣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聽說就笑了,並把這事告訴了丈夫。王進士也大笑起來。便把女兒叫到面前,說明了侯氏的來意。阿喜還沒來得及回答,青梅急忙誇讚張生賢能,並斷言他日後必定富貴。夫人又問女兒:“這可是你的百年大事。假如你願意吃糠咽菜,就為你答應這門親事。”阿喜低頭沉思了好一會,看著牆壁回答說:“貧富是個命。倘若命厚,就是貧也貧不了幾天;而命中注定不貧,那就更不會有多少窮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貴子弟,後來窮得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進士叫女兒來商量,是想拿這事來博一笑;聽到女兒的話,心裡很不高興,說:“你真想嫁給張家嗎?”女兒沒回答;再問,還是不回答。王進士非常氣忿地說:“賤骨頭全不長進!想提著討飯筐當叫花子媳婦,豈不羞死!”女兒被罵得漲紅著臉透不過氣來,含著眼淚退去。媒人見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見為小姐辦不成,便想著替自己來謀求。過了幾天,她趁夜間到張生家裡去。張生正在讀書,見她來,非常震驚,問她來乾什麼,她說話吞吞吐吐。張生很嚴肅地讓她離去。青梅哭著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並不是來私奔;只是因為你賢德,所以我才自願以身相托。”張生說:“您愛我,說我賢德。然而昏天黑夜裡來往,連潔身自愛的人都不願做,而所謂賢德的人能去做嗎?就是起初不正當而最終能成就的事,君子還說不可;更何況不會成就的事!以後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說:“萬一能成的話,你願意收留我嗎?”張生說:“能得到您這樣的人就非常滿足了,還要求什麼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難事,因此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什麼難事?”張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難;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樂意,是二難;就算我父母樂意,而您的身價必定很高,我家貧拿不出應付的錢,是尤其難。您趕緊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臨走又囑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辦法來促成。”張生答應了她。
青梅回來,阿喜追問她到哪裡去了,她就跪下主動承認去過張家。阿喜非常生氣,以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責打。青梅哭著說自己沒幹見不得人的事,於是把實情告訴了她。阿喜讚嘆道:“不私自結合,是禮;一定稟告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有這三德,老天必定會保佑他的,張生不用再擔憂自己貧困了。”隨後又說:“你打算怎么辦?”青梅回答說:“要嫁給他。”阿喜笑著說:“傻丫頭,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嗎?”青梅說:“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說:“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青梅便叩頭感謝她。
又過了好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以前您說的是玩笑話呢,還是真想發慈悲呢?若當真的話,我還有些難言的隱情,再求您同情幫助。”阿喜問是什麼事。青梅回答道:“張生拿不出訂婚的聘禮,我又沒有能力自己贖身,如非要原來身價的話,同意把我嫁給他實際上還是不同意。”阿喜沉吟著說:“這不是我能辦到的事。我說把你嫁給他,還怕不太合適。再說一定不要你的身價,這是父母絕不會應允的,也是我不敢說的。”青梅聽了,難過地流下眼淚,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幫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陣,說:“實在沒有辦法,我自己積攢了一些錢,全部給你幫忙吧。”青梅拜謝了阿喜,並把這事偷偷地告訴了張生。張母知道了非常高興,多處求借,湊齊了身價錢,收藏起來等著聽好訊息。
正巧王進士被選任山西曲沃知縣,阿喜趁機對母親說:“青梅年齡也不小了,咱們又要隨父親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親本來就認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導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兒不樂意。現在聽女兒這么說,心裡非常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妻子來說了張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進士笑著說:“這家人也只配找個丫鬟作媳婦,他們前次的做法簡直也太荒唐了!不過要把她賣給富貴人家做妾的話,價錢還能比過去高一倍。”阿喜急忙進屋說:“青梅侍奉我這么長時間,把她賣給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進士於是傳話給張家,仍然按原來的身價付錢,還了賣身契,把青梅嫁給了張生。
青梅嫁到張家後,孝敬公婆,盡心周到,勝過了張生。而操持家務更是勤快,糠秕當飯也不覺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繡為業,她繡出的東西賣得很快,商販們等候在張家門前搶購,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繡換來的錢多少可以應付窮日子。她還勸張生不要光顧家耽誤了讀書,家裡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擔起來。因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與阿喜道別。阿喜見到她,哭著說:“你得到了好的歸宿,我實在不如你。”青梅說:“我知道這是誰賜給我的,怎敢忘了呢?不過您認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壽了。”於是兩人哭著惜別。
王進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僅半年,夫人就死了,靈柩停在寺廟中。又過了兩年,他這個知縣因為行賄罪被免職,罰交贖罪的銀兩數以萬計,因而家道漸漸貧困不能自給,隨從們也都四下逃散。這時,瘟疫流行,王進士感染疾病也死了,僅有一個年老的女傭人跟隨著阿喜。沒過多久,女傭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難過。有個鄰居老太婆來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給誰。”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給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後老太婆又來說:“我為你費了很大勁,事情很難辦。貧的不能為你葬雙親,富的又嫌你家道敗落,怎么辦!還有一個主意,只是怕你不會同意。”阿喜問:“什麼主意?”老太婆回答:“這地方有個李郎,想討個二房,若見到你的容貌,即使讓他多花錢來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這官宦人家的女兒去做妾啊!”老太婆沒再說話,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頓飯,勉強維持著等待有人出錢買她。這樣過了半年,日子越來越難維持。有一天,老太婆又來了。阿喜哭著對她說:“困難到這種地步,常想自殺;所以還能苟活著,僅僅是因為還存雙親的靈柩停在這裡。我自己死了填溝壑不要緊,誰來收我父母的屍骨呢?因此想還不如按照你說的主意辦吧。”
老太婆於是領李郎來,他一見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錢為阿喜父母辦理安葬。等一切處理完了,就用車把阿喜拉回家,去見他的大老婆。因為這大老婆既厲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是假說買了個侍女。等到見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罵,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讓再進門。阿喜披頭散髮痛哭流涕,進退兩難。正好有個老尼姑經過這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轉悲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髮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你並不是久落風塵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體上可以自足,你暫且先寄居在這裡等待著。只要時機到來,你就會自己走的。”這樣住了不長時間,城市中的一些無賴之輩見阿喜長得美,經常來敲門並說髒話調戲她,老尼也無法制止他們,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尋死的。為此,老尼前去請求吏部的某官專門貼了告示嚴厲禁止,這些惡少們才開始稍微有些收斂。後來又有人乘黑夜在庵牆上挖洞,幸被尼姑們發現驚呼才離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裡,捉住了首惡,送郡城中拷打,才漸漸安穩了。又過了一年多,有個貴公子經過庵中,被阿喜的美貌驚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禮厚賂老尼。但老尼婉言對他說:“她是官宦世家的後人,不會甘心給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暫且回去,推遲幾天再去給您報信。”貴公子走後,阿喜想服毒藥求死,夜裡夢見父親來,很痛心地說:“以前我沒有依從你的心愿,才使你至於此,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但只要你暫緩片刻不死,夙願還可以再實現。”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過後,老尼見了驚訝地說:“看您的臉上,濁氣已經全消了,一切艱難和不順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氣就要來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話未說完,就聽到了敲門聲。阿喜驚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貴公子的家奴,老尼開門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問事情的結果,老尼好話應承,再請寬限三日。家奴轉達主子的話,事若不成,讓老尼親自向公子回話。老尼畢恭畢敬滿口答應,說著感謝話打發家奴走了。阿喜大為傷心,又想自盡。老尼急忙勸止。阿喜擔心貴公子過三天再來催,無話可對。老尼說:“有我在,要砍要殺我自己承當。”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傾盆大雨。忽然聽到有好幾個人用力敲門,並大聲喊叫。阿喜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嚇得手足無措。老尼冒著大雨開開門,看見門前停放著一抬轎子;有幾名丫鬟從裡面扶出一位美人來,隨從簇擁,聲勢顯赫,車轎非常漂亮。老尼驚奇地問他們有什麼事,回答說:“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這裡暫時避避風雨。”老尼引導美人進了大殿,移過坐榻恭敬地請她坐下。家人和女傭們全都跑向禪房,各人尋找休息的地方。女傭進屋見到了阿喜,見她很美,連忙跑去告訴了夫人。不多時,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禪房看看。老尼領她進屋,夫人見到阿喜驚呆了,兩眼盯著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詳了好一陣子。這位夫人不是別人,竟是青梅。兩人相認都失聲痛哭,於是談起了分別後的經歷。原來張翁病故後,張生服喪期滿復出做官,連連升遷,被授予司理官職。他先同母親一起赴任,隨後這才來搬家眷。阿喜嘆息著說:“今日看來,你我二人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呀!”青梅笑著說:“幸虧您遭受磨難未嫁夫君,老天爺匹想叫我們兩人團聚呢。假如不是遇到這場大雨,怎么會有今天的相逢呢?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並非是人力能辦到的。”於是拿過珍珠蔻和錦緞繡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不接,老尼從中極力誇讚並勸說她。阿喜擔心到張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說:“咱倆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試想那張郎豈是忘恩負義的人?”說完硬為阿喜換上裝,辭別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張氏母子見了都很歡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我今天真沒有臉面來見母親。”張母笑著安慰她。隨後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對青梅說:“尼庵中只要有一線生路,我也不願意跟隨夫人到這裡來。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間房子,只要容得下一個能坐的蒲團就很滿足了。”青梅笑笑沒有答話。到了婚禮那天,她把華麗的禮服抱了過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鼓樂聲響了起來,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帶領丫鬟女傭硬給她換上禮服,簇擁著走出來。見張郎身穿朝服在拜,於是自己也不覺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說:“空著這個位子等待您已經很久了。”又回頭對張郎說:“今夜是您報恩的機會,可要好自為之。”說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著說:“不要留我,這事可不能代替。”掰開阿喜的指頭脫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謹慎地侍奉阿喜,從不冒犯。而阿喜始終慚愧心中不安。於是張母便叫對她兩人都稱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來的名分對阿喜行婢妾禮,而且從不懈怠。過了三年,張生由司理職選調進京,經過尼庵,送上五百兩銀子酬謝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強留,於是收下二百兩,用來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職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張侍郎又上書皇帝陳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天生佳麗,固然應該用以報答名賢;然而世俗的王公貴胄,卻將其贈與紈絝子弟。這真是造物主一定會爭取的。而曲曲折折,致使從中撮合的人無盡的經營籌劃,造化之工真是用心良苦啊!唯獨是青梅可以在塵埃中辨識英雄之才,立誓非他不嫁,否則寧願一死;那些冠冕堂皇的人物,放棄了德行而去追求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他們的智慧何以比這個婢子(青梅)還要低下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