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與五四,寇機連日來。渝城遭轟炸,死者如山堆。中見一屍骸,一母與二孩。一兒橫腹下,一兒抱在懷……”
1939年5月12日,身在重慶的郭沫若親眼目睹了日寇對重慶慘無人道的大轟炸,激憤中寫下這首《慘目吟》,控訴日寇侵華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如今,重慶大轟炸已經成為日本軍國主義對中華民族犯下滔天罪行的鐵證之一,吸引了國內外多方關注。
鮮為人知的是,在當年日寇對川東地區進行的“無差別”轟炸中,在一個距重慶約300公里的地方,在重慶雲陽,1940年8月至1941年9月期間也承受了日寇轟炸機至少8次大轟炸。
雖然沒有任何影像記錄、沒有遺址可以憑弔,就連當年親身經歷過的孩童們,大多都已年華老去,葬於故土,但那段慘痛的歷史卻在雲陽3000多年的歷史上劃下了深深的傷痕。讓我們翻開1999年出版的《雲陽縣誌》,重新記憶這段歷史:“1941年8月24日上午10時,兩架日機領航,15架緊隨其後,由雲陽東面的新津口方向低空襲來……”
1941年8月24日
雲陽縣城一片火海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夏日午後,悲壯的樂曲從張飛廟裡傳出,飄蕩在江邊。
陽光炙熱,江對面的雲陽新城一片耀眼的光華,藍天白雲飄蕩在雲陽城上空,飄蕩在張飛廟上空。
青山依舊,江上風清。
這是搬遷後的張飛廟,廟中的張飛像依然隔江遙望著雲陽城。只是,有多少人還記得,在1940年8月至1941年9月那段日子裡,張飛廟的炮聲,是人們最不願聽到,卻每天都豎耳聆聽的聲音,因為,那是日機空襲的警報聲!
“轟!轟!張飛廟的炮響了,兩聲!三聲還好,有時間進防空洞,兩聲,跑都來不及了,只有就地臥倒。”82歲的譚明貴很老了,老得已經記不起很多事,但對於70年前擦過自己膝蓋的那枚彈片,他依然記憶猶新,“那天的天氣很好,太陽也像今天這樣。”蹣跚著踱到窗前,老人看著窗外灑落一地的陽光,有些出神。
那是1941年8月24日上午,11歲的譚明貴正在雲陽東城國小的教室里上課。“學校人多,除了東城國小的,還有西城女校和其他幾所學校的。”1940年8月日機第一次空襲後,雲陽幾所國小就全都搬進了東城國小。
窗外陽光明媚,窗內書聲琅琅,每個人都有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轟!轟!”江對岸的張飛廟傳來兩聲震天的炮響。所有人在短暫愣神後立即反應過來:日機又來了!每個教室都湧出了學生,緊張卻並不雜亂。“第一次空襲後,隔幾天就有一次防空演習,還是比較有序的。”然而,張飛廟的炮只有兩聲,這意味著日機近在眼前,留給譚明貴和同學們跑進防空洞的時間並不多。
“臥倒!”人群剛剛跑到學校後方的草地,西城女校校長吳瑞林就朝著同學們大喊。與此同時,幾架日機呼嘯著從頭頂掠過,陽光里,四枚炸彈的陰影像死神的獠牙撲向了距東城國小不到50米的郵電局。
“轟!”沖天的爆炸聲中,譚明貴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升騰而起,在陽光下被染成血紅的顏色。無數的炮彈碎片隨著衝擊波向外擴散著,譚明貴的眼前,是一部無聲的電影。一個女孩的頭部被彈片擊中,鮮血在瞬間噴涌,女孩尖叫著,譚明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一個男孩胳膊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驚慌中,他站起身子奔跑,卻被巨大的衝擊波捲起,摔在5米開外……
不知過了多久,譚明貴從一層厚厚的沙土中探出了腦袋,耳朵里的聲音也漸漸清晰,“草地上哭聲一片,很多人被彈片擊中了,到處是血……”譚明貴想站起,卻發現左膝蓋鑽心地疼,褲子上的破洞裡,有鮮血流出。一枚彈片掠過了他的膝蓋,好在只傷到了表皮。
天空昏暗,炮彈炸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到處都有熊熊大火在燃燒,斷垣殘壁里,人們的哭聲夾雜著低沉的狗叫聲,還有房屋焚燒的爆裂聲……樹枝上、殘壁上,到處都是人和動物的軀幹,鮮血順著排水溝流淌……
“郵電局沒了,鹽業公司倉庫的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河邊的防空洞裡,到處都是被炸死和淹死的人……”譚明貴的眼中噙著淚水,雙手微微顫抖,痛苦地搖了搖頭。
1941年8月2日
雲安古鎮鹽場被炸
如果說,雲陽縣城只是日寇“無差別”轟炸的目標之一,並不帶有很強的戰略針對性的話,那么,日寇對雲陽縣雲安鎮的轟炸就帶有極強的戰略目的。
公元前206年,雲安就挖出了第一口鹽井,名為白兔井,及至唐宋時期,隨著鹽業的發展,雲安形成街市,清康熙年間,雲安有商號300餘家,成為川東重要工商業重鎮。抗日戰爭中,川鹽二次濟楚,雲安再興,富甲一方,有“銀窩場”之稱,以至當時民謠說:“女娃子,快快長,長大嫁到雲安場。”
然而,雲安的鹽業在帶來富庶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場浩劫,從1941年8月2日開始,日機曾三次轟炸雲安,目的就是炸毀當時川東地區最大的鹽業重鎮,切斷川東乃至西南地區最重要的食鹽供應源。
如今的雲安古鎮,已經靜靜地淹沒在了三峽平湖的水下,當年用來敲響空襲警報的陝西箭樓,已經搬遷到盤石寨下,與雲安的維新學堂,高陽鎮的夏黃氏節孝牌坊一起形成了“古建築移民村”。
只是,那段歷史還在,那份傷痛不會因為雲安的淹沒、箭樓的搬遷而消逝。雖然,像譚明貴這樣歷經浩劫依然健在的人並不多,但云陽縣黨史研究室於2006年對經歷過日軍轟炸尚且健在的老人進行了一次大走訪,形成了一摞記錄歷史事實的卷宗。
2006年,時年90歲的劉天鋒說道:“民國三十年(1941年)農曆六月初十第一次。上午九點左右,從宜昌起飛的日機從對面牛頭山飛過來……”
根據卷宗記述,我們可以還原那一天的情形:
鐺!鐺!鐺!1941年8月2日上午9時,雲安古鎮,陝西箭樓的鐘響了,三聲!一架日軍的偵察機飛過雲安鎮東面的牛頭山,盤旋偵察後飛走,這意味著日機的大規模空襲馬上開始。三聲空襲警報,表示人們還有時間躲入防空洞。
只是,在熱鬧的雲安,並不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鐘聲,當上午10時,9駕日軍轟炸機出現在雲安上空時,慘劇已經不可避免。
日機在雲安鎮上空盤旋一周,隨即變換方位,三架一組的“品字形”變成“一”字形,順湯溪河谷俯衝,輪番對雲安鎮進行狂轟濫炸。頓時,場鎮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各種建築屋瞬間騰空而起。鎮內幾十處房屋,10多座鹽灶被炸。頃刻間,彈片、爆炸物、滷水、蒸氣、塵土、熱浪夾雜在衝擊波內,鋪天蓋地地向人們猛烈襲來。
幾處被炸彈擊中的房屋,燃起了沖天大火,火借風勢,向周圍的房屋席捲而去。一時間,爆炸聲、機槍掃射聲、房屋倒塌聲、慘叫聲,聞之令人撕心裂肺。驚恐中,人們紛紛湧向馬甲口方向的防空洞躲避,在菜家橋至馬甲口的途中,有一道200多米長的狹長街道,東面臨河、西面靠石坎和店鋪,無任何遮擋,逃難民眾蜂擁到此,不少人被擠下河,被河水捲走。
在劉天鋒老人的敘述里,有這樣的文字記載:“……馬寧灣菜販羅矮子的肝、腸、肚、肺被炸飛,掛在桑樹上;在陶家祠堂躲避的9歲小孩宋家兵,被炸後埋於瓦礫之中,廢墟中僅露出一雙小腳……”
僅僅1941年8月這一個月,日機就對雲安鎮進行了三次大規模轟炸,炸毀房屋不計其數。只是,作為雲安標誌之一的陝西箭樓,卻在歷次轟炸中幸免於難,並在每次日機來臨之前,都發出了“鐺!鐺!”的空襲警報。
今天,箭樓仍在,雲安卻已經杳無蹤跡;張飛廟依然矗立在雲陽城對面,只是此城非彼城,炎熱的五月,已經看不到光滑的青石板,穿行在雲陽新縣城的繁花綠蔭中的人們,有多少人記起這段歷史?2006年大走訪時的很多人已經不在了,82歲的譚明貴也總有故去的一天,那么,誰來講述這段歷史?
2006年90歲的張賢舉老人寫下這樣一段話:“……這是我們這一代人親身經歷的事,國家要重視,縣裡要重視,教育青少年永遠不要忘記日本侵華戰爭所犯下的罪行。我們這一代人死了,問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