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作品原文
說的是三十年前的舊事。
三十年前,一陣狂熱的旋風捲走了我的家,塵埃落定,我已來到蒼老的古城福州。那時從上海到福州的直達火車,通車才不過一個月,剛建成的簡陋車站空蕩蕩的。這個火車站,在我的人生逆旅中,既是一個終點站,又是一個起點站。
我從未想到在盛年時遠走異鄉,不知該如何書寫今後的人生篇章,只感到一片茫然。省城的四郊山巒環繞,宛如綠色的屏障重重疊疊地圍在四周,令人視野狹窄,似乎這一進來就永遠出不去了。
那一年福州的雨季很長,到處濕漉漉的、灰濛濛的、陰沉沉的。整個世界有點模糊。初到這座充滿南國情調的古城,自有一種新鮮感,此時卻被連綿的黃梅雨抹去了。只有鉛灰色天空的濃重陰影,沉甸甸籠罩在我的心頭。
入閩後,早就有所聞,由於某些人昏庸造成的“戰線太長”,我們遠道而來參與籌建的那個廠,實際上面臨撤銷或所謂“下馬”的難堪局面。這種忽熱忽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形勢,涉及多少人的命運,是誰也不敢去想的。
有一天久雨初晴,我偶然路過廠址的一處建築工地,一眼瞥見停工的荒地上,東一堆西一堆縱橫交錯地堆積著磚瓦鋼筋和木材。一幅破碎雜亂的景象,看了使人心煩意亂。
在工地背後的青石板道上,忽然響起一陣孩子們的歡呼。他們正在享受著漫長雨季里難得的一個晴天。福州沒有季節分明的春天,有太陽的日子便是炎夏天氣。孩子們捋起衣袖,光著膀子,在閃耀的陽光下玩得興高采烈。
他們在玩陀螺,我小時候也玩過的,用一條繩索纏緊一個木質的錐形物體,然後舉起來用力將繩索一抽,旋起一圈眩目的光輪,帶來一片歡樂的笑聲。在那個歲月,那樣環境裡的兒童,不可能指望時新的玩具,機器人和電子遊戲機之類更是聞所未聞。於是女孩子們就去跳猴筋,男孩子們經常是自己動手做刀槍。
我知道,我的兒子有一雙靈巧的小手。他如果做一柄彈弓,一個風箏或一把手槍,都是很認真很細心的。他那種全神貫注一本正經的模樣,每每引我駐足旁觀,並為之讚嘆。我想,贏得小傢伙們雀躍歡叫的這個陀螺,也是他最新的勞動成果吧,那一年兒子剛剛上國小一年級。
雨後的工地,到處是坑坑窪窪的泥潭。我兒子也在那裡。他的小腿上泥漿斑斑,汗濕的臉上身上也是泥巴,完全是個淘氣的小頑童。我頓時火冒三丈,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沒收了他辛辛苦苦做成的陀螺,猛地舉手一擲,擲得遠遠的無影無蹤。
在突然襲擊下,我的兒子愕然了。在我面前,他是毫無抵抗力的,一個幼小的弱者。他的骯髒的小手捂著挨揍的臉,淚水沿著沾滿泥巴的臉滴下來,旋即轉身飛快回家去。霎時間,以他為中心的小夥伴悄悄地散去了。
只有我一個人漠然站在荒涼的工地上。愣了一會兒,才從昏眩中清醒過來。我後悔自己的粗暴行為。我的掌心還隱隱發熱,想必孩子的臉上還留著被我摑頰的紅紅印痕。平時我是極力反對體罰兒童的,甚至不能忍受別人責打孩子。這一回我竟然這樣暴虐地對待稚嫩的兒子,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倘若說,我的命運多舛連自己都難以掌握,那么孩子又有什麼過錯呢?
我並非不知道,遊戲是兒童的天性,玩具是童年的天使。在艱難困苦的歲月里,我沒有能力給孩子們買什麼玩具,反而專橫地剝奪了兒子用一刀一鑿精心做成的陀螺。他那個陀螺,豈不是金色童年的一個小小標誌嗎?不幸在我的扼殺下,悲哀地被消滅了。該懲罰的不是他,應該是我。
後來我也想方設法找那個不知去向的陀螺,對兒子說這全是我的過失,鼓勵他動手再做一個,陪同他一起打陀螺,找回陀螺飛旋時的歡樂時光,這樣也許能減輕我精神上的重荷。然而他只是天真地微笑著,不再對陀螺感興趣,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沒有責怪,毫無怨恨,我還有什麼可說呢?
大約過了不久,一個上午,我枯坐在窗下的書桌前,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不知什麼時候,兒子站在桌旁。他那張叫人喜歡的小臉,稍稍高出桌面,烏黑髮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對我分外親熱。忽然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包,說是給我的禮物,這一天是我的生日。打開紙包,一塊錫紙包裝的上海朱古力糖奇蹟般閃現在我眼前。
這意外的贈予幾乎難以置信。
當時正處於人為災害和自然災害並存的困難時期。由於嚴重的匱乏和饑饉,糧食就更為珍貴。飯桌上,我最怕接觸孩子們飢餓的目光,當他們端起淺淺的飯碗,我就想到德國畫家凱綏·珂勒惠支那幅名作:畫面上,母親俯視著嗷嗷待哺的孩子,悲憫哀戚,無可名狀。
我的兒子送給我一塊朱古力。
約摸三個多月前,從上海帶來了幾塊朱古力糖,在災荒的年頭,這可真是一種奢侈品了。尤其是對一個經常食不飽肚的學齡兒童,朱古力的美味和營養價值自不待言。而他寧可自己不吃,存藏了數月之久,然後作為禮物贈給我。
我大為震驚,深深感動了。這塊朱古力有無瑕的童稚之情,有純真的赤子之心,還有超乎常情的堅毅意志。它對我是不同尋常的贈予,我是不忍心收下的,卻更難推辭。於是那失去的陀螺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記憶中旋轉起來,使我無地自容。陀螺和朱古力,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多么強烈的反差!
榕城三十年,我失去的和擁有的,皆毋庸細說了。唯有這陀螺和朱古力,恰如我的人生長卷中兩個難忘的細節,至今依然埋在我記憶深處。
我也幾次想對兒子重提舊事,以期溝通心靈,但終於沒有這樣的機會。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如今東渡扶桑也數易春秋,他孩提時的這兩件小事,與歲月一同流逝久遠,很可能全然忘卻了。縱或提及,猜想他也是毫不介懷,只報我以迷惑不解的微笑,而我又不能永遠默然下去。環顧蒼穹塵世,我唯有訴諸筆端,藉以自審和自省而已。
作品鑑賞
何為先生確實是用生命寫作的,他的散文作品,數量不多而質量上乘,有多篇可謂傳世之作,他對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往往一再修改,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他這種嚴謹認真的創作態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陀螺和朱古力》中他回憶起兒子小時玩陀螺,被他打了一記耳光還把陀螺丟掉,兒子卻默默地忍受了,他真感到於心不安,在過後不久,兒子卻將一塊久藏的朱古力送給他作為生日禮物,他大為震驚,深深感動了。“這塊朱古力有無瑕的童稚之情,有純真的赤子之心,還有超乎常情的堅毅意志。它對我是不同尋常的贈予,我是不忍心收下的,卻更難推辭。於是那失去的陀螺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記憶中旋轉起來,使我無地自容。”
作者用他生動的筆觸,細膩的寫法,對生活獨有的態度,構制出這一篇精短的散文。這是真真實實的記錄,平凡而細膩,就像是淡淡的水墨畫,讓你心有所感。
作者簡介
何為,原名何振業,1922年出生,祖籍浙江定海,現為福建省文聯專業作家。他早年先後從事新聞及電影文學劇本編輯工作,為日後專心從事散文創作做了充分的思想、生活積累和藝術準備。1956年,他的散文《第二次考試》在《人民日報》發表後,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被收進國內及東南亞國家的華文課本,改編成廣播劇、廣播小說及電影,並譯成多種外文介紹到國外。時隔20年之後的1976年,該文仍魅力不減,被全國高考語文試卷用作作文改寫的範文材料。1978年粉碎“四人幫”後,他的《臨江樓記》又作為中國新時期的第一篇抒情散文而裁入史冊。何為的散文常常以寫人為主,他廣泛借用小說和電影的創作手法,敘事簡潔疏朗,情思清新雋永,語言凝練、形象而傳神。他晚年的作品更顯蒼勁深沉,高遠遼闊,是一位創作態度極為嚴肅、藝術個性十分鮮明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