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背景
本篇文章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 北京 《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 上海北新書局印第七版時被國民黨書報檢查機關抽去,一九四一年上海 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本篇作於 廣州,當時正值 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 反革命政變和廣州發生“四一五”反革命 大屠殺後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險惡環境下的悲憤心情和革命信念。這篇題辭是理解魯迅《野草 》全部作品的綱: 《野草》是作者心情矛盾的產物:舊的思想死亡了,新的思想尚不十分清晰。 《野草》仍是戰鬥的作品,但卻是“五四”退潮,新文化戰線“布不成陣”後“荷戟獨彷徨”的 真實寫照。 《野草》感知到了一個偉大力量的存在,預見到了一個新的光明的到來。 《野草》對自己進行了嚴格的解剖,孕育著新的思想變化。是對“舊”的總結,對“新”的開啟。作者一開始就交待自己寫作野草時的感受——自己未寫作之時,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但當真的下筆時,卻又說不出什麼來。這是一種矛盾的心理,同時也表明魯迅的思維正處於一種變化的狀態——舊的已捨棄,新的還不成熟。
全文
野草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1)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 大歡喜(2),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 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3)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 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4)。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 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5)
注釋
〔1〕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廣州作的《怎么寫》(後收入《三閒集》)一文中,曾描繪過他的這種心情:“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2)大歡喜佛家語,指達到目的而感到極度滿足的一種境界。
(3)陳死人指死去很久的人。見《 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塞。……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4〕地面比喻黑暗的舊社會。作者曾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
〔5〕白雲樓在廣州東堤 白雲路。據《魯迅日記》,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由 中山大學“移居白雲路白雲樓二十六號二樓”。
作者信息
魯迅於 清朝 光緒七年辛巳年八月初三(1881年9月25日) 生於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昌坊口新台門周家,魯迅原名周樟壽,後來在南京求學時才改名為“ 周樹人”,字豫山、豫亭、豫才。至三十八歲,使用魯迅為筆名。二弟 周作人,三弟 周建人,合稱為“ 周氏三兄弟”。魯迅青年時代曾受 進化論、 尼采超人哲學和 托爾斯泰博愛思想的影響。1902年考取留日官費生,赴日本進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1904年初,入 仙台醫科專門學醫,後棄醫從文(詳見《 藤野先生》一文),回國從事文藝工作,希望用以改變國民精神。1905—1907年,參加革命黨人的活動,發表了《 摩羅詩力說》《 文化偏至論》等論文。期間曾奉母命回國結婚,夫人 朱安。1909年,與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譯《 域外小說集》,介紹外國文學,同年回國,先後在 杭州、 紹興等地擔任教師。
辛亥革命後,魯迅曾任 南京臨時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員、 僉事等職,兼在 北京大學、女子師範大學等校授課。1918年5月,首次用“魯迅”作筆名,發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 狂人日記》,奠定了新文學運動的 基石。 五四運動前後,參加 《新青年》雜誌工作,成為“五四” 新文化運動的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