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袁宏道(1568―1610年)明代文學家,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漢族,荊州公安(今屬湖北公安)人。宏道在文學上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有才名,合稱“公安三袁”。
袁宏道自幼聰敏,善詩文,他曾組織城南社,擔任社長。當官以後,在政事之餘就與士大夫談文說詩,風雅不俗。宏道任吳縣縣令時,在任僅二年,就使“一縣大治”,“吳民大悅”。辭去縣令後,“為人貸得百金”,作妻室生活費用。宰相申時行讚嘆說:“二百年來,無此令矣!”
他辭去吳縣縣令以後,在蘇杭一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游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一片冷石也。”
說明
本文是袁宏道最優秀的傳記作品,文中將醉叟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地生動鮮明,如在目前。醉叟行為怪誕,不像此世間人,倒像看穿了凡人世界,了悟了人生真諦的仙人。此一人物形象,是作者內心敬佩又嚮往的人物,作者將自己的情感意志融入其中,成功刻畫了這個神奇的人物形象。
原文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歲一游荊澧間,冠七梁冠,衣繡衣,高權闊輔,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將軍。年可五十餘,無伴侶弟子。手提一黃竹籃,盡日酣沉,白晝如寐。百步之外,糟風逆鼻。遍巷陌索酒,頃刻數十餘家,醉態如初。不穀食,唯啖蜈蚣、蜘蛛、癩蝦䗫,及一切蟲蟻之類。市兒驚駭,爭握諸毒以供,一遊行時,隨而觀者常百餘人。人有侮之者,漫作數語,多中其陰事,其人駭而反走。籃中嘗畜乾蜈蚣數十條。問之,則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伯修予告時,初聞以為傳言者過,召而飲之。童子覓毒蟲十餘種進,皆生啖之。諸小蟲浸漬杯中,如雞在醢,與酒俱盡。蜈蚣長五六寸者,夾以柏葉,去其鉗,生置口中,赤爪獰獰曲伸唇髭間,見者肌栗。叟方得意大嚼,如飯熊白豚乳也。問諸味孰佳?叟曰:“蠍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蜈蚣次之,蜘蛛小者勝。獨蟻不可多食,多食則悶。”問食之有何益?曰:“無益,直戲耳。”後與余往來漸熟,每來踞坐砌間,呼酒痛飲,或以客禮禮之,即不樂。信口浪談,事多怪誕。每數十數,必有一二說入微者。詰之不答,再詰之,即佯以他辭對。
一日,偕諸舅出遊,談及金、焦之勝,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叟笑曰:“得非某參戎置酒,某幕客相從乎?”二舅驚愕,詰其故,不答。後有人竊窺其籃,見有若告身者,或雲僧為彼中萬戶,理亦有之。
叟蹤跡怪異,居止無所,晚宿古廟,或��檐下。口中常提“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凡行住坐眠,及對談之時,皆呼此二語。有詢其故者,叟終不對。往余赴部時,猶見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注釋
[1]荊:今湖北一帶。 澧:河流名,在今湖南境內。
[2]七梁冠:有七道橫脊的帽子。梁,帽子上的橫脊。梁冠上的梁數是明朝時期的王公大臣區分品級的人的一種方法,公冠八梁,侯、伯七梁,都加籠巾貂蟬(貂原來掛貂尾,後以雉尾代替,蟬是金飾)。駙馬七梁不用雉尾。一品七梁,玉帶玉佩具。黃、綠、赤、紫織成雲鳳四色花錦綬,下結青絲網,玉綬環。
[3]高權闊輔:高顴骨闊腮幫。權,通顴。輔,腮頰。
[4]陰事:隱密不願讓人知道的事。
[5]伯修:袁宗道,宏道長兄。 予告:官吏獲準休假。
[6]醢(hǎi)本來是用肉、魚等作成的肉醬,此指美味的漬液。
[7]參戎:明、清時武官參將,俗稱參戎。
[8]告身:委任官職的文憑。
[9]萬戶:元代官名,為世襲軍職,有上、中、下三等。
[10]��(huán):集市。
[11]沙市:在湖北江陵縣東南。
譯文
醉叟,不知是什麼地方的人,也不知他姓什麼叫什麼,因為他經常處於喝醉的狀態,就叫他醉叟。有一年他在荊澧一帶遊歷,戴著一品高帽,穿著錦繡衣服,高顴骨闊腮幫,鬍鬚修長,大腹便便,看去像一個勇武的將軍。年齡大約50多歲,沒有妻子兒女。手中提著一個黃色的竹籃,整天醉醺醺的,白天好像沒有醒過。百步以外的地方,酒氣沖鼻。他在街上到處討酒喝,一會兒就是幾十家,喝完後醉態跟沒喝前一樣。他不吃穀物,只吃蜈蚣、蜘蛛、癩蝦和一切小蟲螞蟻之類的東西。市中小兒都很驚奇,爭著拿出各種毒蟲給他吃。他出行時,跟隨觀看的人常常有一百多人。有侮辱他的人,他只是輕輕說出幾句話,大多擊中那人的隱秘私事,那人驚駭轉身就走。他的竹籃中曾儲備烘乾的蜈蚣幾十條。詢問他,就說:“天冷的時候,酒能得到,這個東西可就不能得到羅。”
袁宗道告假還鄉的時候,剛開始認為,那些傳言言過其實,叫來與他飲酒。僕人找來幾十條毒蟲給他,他都把它們活吃了。一些小蟲泡在酒杯中,就像罐子裡燉的雞,跟酒一起喝下去了。蜈蚣有五六寸長的,就用柏枝夾著,除去它的鉗夾,活著放進口中,紅色的爪子在嘴唇鬍鬚間扭來扭去,看的人都起了雞皮疙瘩。而醉叟正得意地大嚼,好像吃的是豬肉米飯。問他毒蟲的味道哪一種最好,醉叟說:“蠍子的味道最好,可惜南方中原都不能找到。蜈蚣的味道次之,小的蜘蛛的味道優美。只有螞蟻不能吃得太多,吃多了就悶。”問他吃毒蟲有什麼益處,回答說:“沒有益處,只是好玩而已。”後來跟我來往熟悉了,每次來就盤腿坐在台階上,呼酒痛飲,有時用客人的禮節禮待他,他就不高興。他隨口漫談,事情大多怪誕,每幾十件事情中,一定有一二件事是細緻入微、深刻的。詢問他,他卻不回答了,再問,就假裝用其他的話來搪塞。
一天,帶著幾個舅舅到外面遊玩,說道金、焦的勝景,談到那個醉叟。二舅說有一年曾跟他一起登金山,醉叟笑著說:“如果不是某某參戎,某某怎會做你的幕僚呢?”二舅驚愕,詢問原故,醉叟不再回答。後來有人暗中查看他的竹籃,看見好像有一個官職委任狀,有人說他曾經是萬戶(官名),道理也是有的。醉叟的行蹤飄忽,行為怪異,居無定所,晚上有時住在古廟,有時就住在別人的屋檐下。口中常說的一句話是“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凡是行住坐眠,和跟他談話的時候,都會說這句話。有人詢問這句話的緣由,醉叟始終沒有回答。我在到戶部上任時,還在沙市看見過他,現在不知他在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