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鄒陽,齊人,西漢散文家。文帝時,為吳王劉濞門客,以文辯著名於世。吳王陰謀叛亂,鄒陽上書諫止,吳王不聽,因此與枚乘、嚴忌等離吳去梁,為景帝少弟梁孝王門客。鄒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後被人誣陷入獄,險被處死。他在獄中上書梁孝王,表白自己的心跡。梁孝王見書大悅,立命釋放,並尊為上客。
鄒陽有文七篇,現存兩篇,即《上書吳王》、《於獄中上書自明》。又《西京雜記》錄有他的《酒賦》、《幾賦》,不可信。從《上書吳王》可以看出鄒陽是一個有志於維護國家統一的人,在政治主張上與賈誼、晁錯有一致的地方。
因他是吳王的門客,其時叛亂尚未發動,所以只能隱晦曲折地加以勸說,文多隱語,常於言外見意。《於獄中上書自明》,情意懇切,在哀婉悲嘆之中包含著激憤感慨。文中反覆徵引史實,詞采華麗,多用排偶,有戰國策士說辭氣味。《漢書·藝文志》可能即因此把鄒陽列入縱橫家。鄒氏老譜記載鄒陽後官為王府太傅、萬戶侯。
時代背景
漢代立國之後,社會由戰亂轉為安定,農業獲得穩定發展,國力不斷增強。與此相伴隨的,是文化事業和文學藝術再度繁榮。漢代君臣多為楚地人,他們在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之情和審美感受付諸文學時,便自覺不自覺地採用了《楚辭》所代表的文學樣式,從而創造出漢代文壇獨具風貌的賦。中國文學發展中一段輝煌的歷史便由此展開了。漢王朝立國之初,天下尚未安定,以劉邦為代表的統治者對文化建設的重要意義缺乏深刻認識,劉邦曾明確表示不喜歡《詩》、《書》。陸賈首先指出了文化建設的重要性,以出色的政論文啟發並引導最高統治者總結前代王朝興衰成敗的經驗教訓,同時,陸賈也運用賦抒發情志,為漢代文學創作揭開了序幕。
漢代初期的作家多具備陸賈那種精神、氣質,他們集縱橫家、文學家的品格於一身。他們的修養、素質對漢初文學風貌的形成影響至深。同陸賈最為接近的作家當屬賈誼,他是促進漢代文學繁榮期早日到來的最重要的作家。漢初為鞏固剛剛建立的政權,劉氏集團先後消滅了具有實力的異姓諸侯,而廣建同姓諸侯。這些劉氏宗親不具備秦以前諸侯那樣獨立王國的地位,卻也具有相當強大的勢力。他們不能像戰國諸侯那樣開疆拓土,於是,便向著經濟、文化、享樂方面發展。此時的諸侯國,還有養士的遺風。大國諸侯多禮賢下士,延攬人材。當時諸侯國的賓客除在政治、邦交方面發揮一定的作用之外,更多的人則將注意力轉移到文學方面。漢初的劉氏宗親多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劉氏子孫以文學見於歷史記載者有多人。
梁孝王去世和漢武帝繼位,是漢代文學由初期進入盛期的轉折點。它掀開了漢代盛世的帷幔,同時,也開始了漢代文壇的新紀元。武帝少時即好文學,即位之後,對文學之士的親幸,對文學事業的熱心推動,為前代君主所不曾有。於是,一時文壇俊傑,集中在武帝周圍,形成一個龐大的文學侍從群體。這個時期,不僅作家隊伍壯大,所作賦的數量也多於其他時代,而且作品題材廣泛,藝術水平較高,特別是出現了一批足以代表這個輝煌時代的作家。武帝朝的文壇,是漢代盛世景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光輝的一頁。
主要經歷
諫吳王書
鄒陽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社會經濟逐漸恢復發展、思想文化相對自由,同時也是各種社會矛盾潛滋暗長的時期。承秦之衰,為了迅速恢復被戰爭破壞的社會經濟,劉漢皇朝在初期崇尚道家黃老學說,實行無為而治。到文帝、景帝時期,經濟上,社會生產力有所發展,出現了封建史家所艷稱的“文景之治”;政治上,劉漢皇朝日加鞏固,但諸侯王的勢力也在擴張,分裂因素不斷增加;思想文化上,諸子之學復起,士人的活動有一定的自由度,雖然不比春秋戰國時期任意馳騁,“合則留,不合則去”,但也可以講議集論,著書立說。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大約於文帝中期,鄒陽與著名賦家枚乘、嚴忌(即莊忌,為避漢明帝劉莊名諱改)等先後應聘至富庶的吳國。吳王劉濞是漢高祖劉邦之侄,漢初封於吳地3郡53城,地理位置優越,擅漁、鹽、銅山之利,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實力已經相當強大。國富起異心。吳王劉濞招致流亡,延攬賢士,謀奪帝位。鄒陽至吳之後,吳太子赴長安朝見文帝,與皇太子博戲,無意中被皇太子用博局(棋盤)砸死。當時御吏大夫晁錯又向漢景帝建議削弱諸侯王封地。這些使得吳王劉濞怨恨之餘又添恐慌,遂暗地勾結其他諸侯王以及閩越、匈奴等,伺機叛亂。鄒陽微有察覺,寫下《諫吳王書》進行規勸。因他是吳王門客,其時叛亂尚未發動,所以只能隱晦曲折地加以勸說,文多隱語,常於言外見意。儘管如此,在文中他還是不無憂慮地指出,如若輕舉妄動,“則我吳遺嗣,不可期於世矣。”從《諫吳王書》可以看出,鄒陽既有維護諸侯王地位的動機,又見微知著地認識到中央集權的不可逆轉,具有維護國家統一的思想。這從另一個方面也說明了,戰國游士的風氣已不能照舊存在下去。然而吳王劉濞剛愎自用,利令智昏,一意孤行,於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聯合楚、趙、膠西、膠東、淄川、濟南六國諸侯王,以“誅晁錯、清君側”為名,發動了“七國之亂”,但很快被漢兵打敗,身死國破。
鄒陽勸諫吳王后不久,即與枚乘、嚴忌離開吳國,來到待士甚厚的梁國。梁孝王劉武為漢景帝同母弟,原為代王,後改封淮陽王,於公元前168年又改封為梁王。因仁慈孝順,被追謚為孝王,後人稱之為梁孝王。在七國之亂時,梁孝王旗幟鮮明地支持中央,為維護西漢王朝的統一立下了大功。梁孝王因功勞顯赫,再加之受竇太后的寵愛,被授予天子旌旗,權勢“擬於天子”。因此故,他動了謀求帝嗣的野心,大力招賢納士,天下文人名士也齊趨梁國,鄒陽與公孫詭、羊勝、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成了座上客。在羊勝、公孫詭等人的慫恿、策劃下,梁孝王在謀求帝嗣上採取了一系列實際行動。不過,這受到漢大臣袁盎等人的強烈反對,梁孝王盛怒之下,派人刺殺了袁盎及其他與議大臣十餘人。
鄒陽死後,歸葬故里臨淄。在清朝鹹豐元年(1851)正月,臨淄知縣鄒崇孟立漢鄒陽故里碑。《臨淄縣誌》有記載:“鄒陽故里,在辛店莊,有碑尚存。”碑文曰:“大清鹹豐元年正月,‘漢鄒陽故里’,臨淄縣知縣鄒崇孟”。後人有詩曰:“招賢納士漢梁王,善辯鄒陽是智囊;總有小人羊勝妒,一腔血淚著華章。”
上書洗冤
起初,梁孝王謀議殺袁盎等大臣時,鄒陽持反對態度。羊勝、公孫詭本來嫉妒鄒陽之才,於是就利用機會向梁王進讒言,導致鄒陽下獄論死。鄒陽“恐死而負累”,留下惡名,為後人所詬病,就從獄中上書梁孝王,即《獄中上樑孝王書》,以自我表白。這是一篇為自己辯誣的作品,當是時,鄒陽“情至窘迫”(《古文觀止·鄒陽獄中上樑孝王書》文後評語),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一方面是梁孝王聽信讒言將其下獄,若直說自己無罪,則等於直斥梁王昏聵,處境將更為不利。
另一方面,若不將梁孝王偏信讒言說明,則又無以自白無辜。為此,鄒陽採用了高超的表達技巧,首先拈出“忠無不報,信不見疑”,從“忠、信”二字入手,避開正面指斥,廣徵史實,論“讒毀”之禍,表述自己“忠信”的心跡。接著,從知人與不知人處落墨,說明要知人就不能聽信讒言,而應警惕黨人橫恣的道理。最後,用大量古代君臣遇合的事例為證,勸諫梁孝王真正信用賢才,“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如此天下士人才能真正為所用。該文比物連類,文采飛揚,詞多偶儷,語意層見復出,情意懇懇;又鋪張揚厲,意多慷慨,有足悲者,給人以戰國縱橫家的韻致。雖然文章所論忠信,觀念陳舊,但仍不失為一篇千古名文,後被收入《古文觀止》。
梁孝王看到鄒陽的上書大受感動,馬上釋其出獄,並向他深詞謝罪。當時,梁孝王派人刺殺袁盎等大臣的陰謀已經敗露,招致漢朝大臣千夫所指,也引起景帝不滿。羊勝、公孫詭被迫自殺,梁孝王也膽顫心驚,深恐朝廷追究。在這危急關頭,梁孝王覺得鄒陽可用,就令其攜帶千金,設法不讓朝廷追究自己的責任。鄒陽受命後,首先找到以奇計見稱的齊人王先生。受其指點,他趕赴長安,見到景帝王皇后之兄王長君。鄒陽雖為梁孝王說項,卻處處站在王長君的角度以利害出之,危言聳聽,終於說服了他。然後王長君出面,說服景帝不再追究此事。
主要著作
鄒陽有文七篇,現存兩篇,即《上書吳王》、《於獄中上書自明》。又《西京雜記》錄有他的《酒賦》、《幾賦》,不可信。從《上書吳王》可以看出鄒陽是一個有志於維護國家統一的人,在政治主張上與賈誼、晁錯有一致的地方。因他是吳王門客,其時叛亂尚未發動,所以只能隱晦曲折地加以勸說,文多隱語,常於言外見意。《獄中上樑王書》,情意懇切,在哀婉悲嘆之中包含著激憤感慨。文中反覆徵引史實,詞采華麗,多用排偶,有戰國策士說辭氣味。《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可能即因此把鄒陽列入縱橫家。
《上樑王書》
鄒陽從梁孝王游。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閒。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謁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熟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葢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繫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吳、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梁園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隋珠和璧,秪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逄、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史記記載
原文
鄒陽者,齊人也。游於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上書而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原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詳狂,接輿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王,王按劍而怒,食以?夬騠;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髕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借宦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親於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者魯聽季孫之說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系阿偏之辭哉?公聽並觀,垂名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說于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復就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彊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彊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霸中國,而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泬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無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於卑亂之語,不奪於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牽於帷裳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污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攝於威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為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說於當世,折卿相之權。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魯連達士,高才遠致。釋難解紛,辭祿肆志。齊將挫辯,燕軍沮氣。鄒子遇讒,見詆獄吏。慷慨獻說,時王所器。
譯文
鄒陽,是齊國人。客游梁國,和原吳國人莊忌、淮陰人枚乘等人往來。上書自達在羊勝、公孫詭之間同為粱孝王門客。羊勝等人妒嫉鄒陽,在梁孝王面前說他的壞話。孝王很生氣,把鄒陽交給下屬官吏辦罪,想要殺死他。鄒陽在梁國客游,因為遭到誹謗被抓起來,擔心死後承擔莫須有的罪名,就從牢獄裡寫信給梁孝王,信中寫道:
我聽說忠誠的人無不得到回報,信實的人不被懷疑,過去我總認為是對的,今天看來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從前荊軻仰慕燕丹的高義前去行刺秦王,儘管天空出現白虹貫日的徵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擔心荊軻害怕不能成行;衛先生替秦王謀劃長平之事,也出現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預兆,而秦昭王仍然疑慮重重。他們的精誠所至感天動地顯示出徵兆,卻不被燕丹、昭王兩主所理解,這難道不是可悲的嗎!如今我竭盡忠誠,盡其計議,希望大王採納。您周圍的人不了解情況,終於把我交給官吏審訊,被世人誤解,即使讓荊軻、衛先生復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會醒悟。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這種情況。
從前卞和進獻寶玉,楚王砍掉他的腳;李斯竭盡忠誠,胡亥卻把他處以極刑。因此箕子裝瘋,接輿避世,他們都怕遭到這種災禍啊。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卞和、李斯的誠意,不用楚王、胡亥偏聽偏信的錯誤,不要讓我被箕子、接輿恥笑。我聽說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屍體被裝進皮袋子沉入江里,當初我並不相信,現在我才了解了真情。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略微給我一點憐憫吧!
俗話說:“有的人相處到老,如同新識;有的人偶然相遇,卻一見如故。”這是為什麼呢?相知還是不相知,不在相處時間長短啊。所以,從前樊於期從秦國逃往燕國,把首級借給荊軻用來奉行燕丹的使命;王奢離開齊國前往魏國,在城上自刎用來退去齊軍保全魏國。王奢、樊於期不是因為齊、秦是新交,燕、魏是老相識,他們離開齊國和秦國,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為和志向相合而對正義無限仰慕的原因啊。所以蘇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卻對燕國像尾生一樣的信實;白圭戰敗丟掉六國城池,卻為魏國奪取了中山。這是為什麼呢?實在是遇到知遇的原因啊。蘇秦出任燕國的宰相,燕國有人在國君面前誹謗他,燕王手按寶劍發怒,還是殺了一匹駿馬給他吃;白圭在中山名聲顯揚,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毀謗他,文侯卻拿出夜光璧贈給他。這是為什麼呢?兩主二臣之間,剖心披膽,深信不疑,怎么能聽到流言蜚語就變心呢!
所以女子不論美醜,進入宮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論賢還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從前司馬喜在宋國遭到割去膝蓋骨的刑罰終於出任了中山國的宰相,范睢在魏國被折斷肋骨,打掉牙齒,終於被秦國封為應侯。這兩個人,都信守一定之規,摒去結黨營私的勾當,處於孤獨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申徒狄所以投河自盡,徐衍抱著石頭投海,是因為他們不被當世所容,信守正義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結黨營私,來動搖國君的心志。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國政託付給他;寧戚在車下餵牛,齊桓公把國事交給他治理。這兩個人,難道是在朝中藉助官宦的保舉、左右親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們嗎?感召在心,相合在行,親密如同膠漆,像親兄弟一樣不能分開,難道還能被眾多的讒言迷惑嗎?所以,只聽一面之詞就要產生邪惡,只任用個別人就要釀成禍亂。從前魯君只聽信季孫的話,趕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計策,囚禁了墨翟。像孔子、墨子的辯才,都不能自免讒言的傷害,因而魯、宋兩國出現了危機。這是為什麼呢?眾口一詞,就是金石也會熔化,毀謗聚集多了,就是親骨肉的關係也會銷毀。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稱霸中國,齊國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兩代強盛。秦、齊兩國,難道是拘泥於流俗,牽累於世風,束縛於阿諛偏執的讒言嗎?他們能公正地聽取意見,全面地觀察事情,在當世一直保持好的名聲。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親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這樣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親骨肉也趕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這樣的。如今,國君如果能用齊、秦合宜的做法,摒棄宋、魯偏聽偏信的錯誤,那么,五霸的功業就不值得稱頌,三王的功業是容易實現的。
因此,英明的國君醒悟,摒棄子之虛偽的心腸,喜歡田常的賢能;封賞比干的後代,整修被剖腹孕婦的墳墓,所以功業回歸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要從善如流是沒有滿足的。晉文公親近他的仇人,就能夠在諸侯中稱霸;齊桓公任用他原來的仇人,卻能使天下納入正軌。這是為什麼呢?心地仁慈,對人懇切,用真誠感化人心,不是用虛浮的言詞能代替的。
到秦國任用商鞅推行變法,向東削弱了韓、魏,他的軍隊在天下稱強,而終於把他車裂而死;越國採納大夫種的計謀,攻滅了強大的吳國,稱霸中國,而終於遭到殺身之禍。因此,孫叔敖三次離開相位而不懊悔;於陵子仲推辭了三公的職位去替別人澆水灌園。如
今國君果真能去掉倨傲的情緒,心裡存有讓別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見真情,披肝瀝膽,施以厚德,始終和別人共甘苦,愛戴士子,那么,就是桀養的狗也可以讓它咬堯,而蹠的門客可以讓他行刺許由;何況您依仗大國的權勢,憑藉聖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么荊軻甘冒滅七族的大禍,要離燒死妻子兒女,難道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嗎!
我聽說把月明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拋向行人,人們沒有不驚異地按劍斜著眼睛看他。為什麼呢?是因為寶物無端地被拋到面前。盤曲的樹根,屈曲奇特,卻可以成為國君鑑賞的器物。為什麼呢?是因為周圍的人事先把它雕刻、容飾了。所以寶物無端地拋到眼前,即使拋出的是隨候明珠,夜光之璧,還是要結怨而不討好,所以事先有人予以推薦,就是枯木朽株也會有所建樹而不被忘掉。如今那些平民百姓和窮居陋巷的士人,處在貧賤的環境下,即使有堯、舜的治國之道,持有伊尹、管仲那樣的辯才,懷有龍逢、比干那樣的心志,打算盡忠於當世的國君,而平素沒有被推薦的根底,即使是用盡心思,獻出自己的忠信,輔佐國君治國安邦,那么,國君一定會像對待投擲寶物的人那樣按劍斜視你了,這是使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樣的作用啊。
所以聖明的君主治理國家,如同陶人運鈞自有治國之道,教化天下,而不被鄙亂的議論所左右,不被眾多口舌貽誤大事。所以秦始皇聽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話,才相信了荊軻謊話,荊軻才能乘人不備偷偷地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涇、渭地區狩獵,用車載回呂尚,才能夠在天下稱王。所以秦王偏聽了近臣的話,險些被殺;周文王卻事出偶合而王天下。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能超越拘系的言詞,縱橫於園囿以外的議論,卓然獨立地看到寬宏豁達的光明大道。
如今,國君沉湎於阿諛讒媚的言詞之中,牽制於姬妾近侍的包圍之下,使卓異超群的士人,混同於駿馬和老牛同槽。這就是鮑焦為什麼對世道忿懣不平,對富貴毫不留戀的原因啊。
我聽說莊重嚴整上朝的人,不會貪圖利祿而玷污道義;追求名譽的人,不會放縱私慾敗壞自己的品行,因此,縣名叫作“勝母”而曾子就不進去;城邑的名字叫“朝歌”而墨子就回車離去。如今,讓抱負遠大的人,被威重的權勢所震懾,被高位大勢所壓抑,有意用邪惡的面目、骯髒的品行來侍奉阿諛獻媚的小人而求得親近於大王左右,那么有志之士就會老死在岩穴之中了,怎么肯竭盡忠誠信義追隨大王呢!
這封信進獻給梁孝王,孝王派人從牢獄中把鄒陽放出來,終於成為梁孝王的貴賓。
太史公說:魯仲連的議論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義,可是我讚許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縱橫快意地放浪形骸,不屈服於諸侯,評論當世,卻使大權在握的公卿宰相們折服。鄒陽的言詞即使不夠謙遜,可是他連綴相類的事物,進行比較,確實有感人之處,也可以說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撓了,所以我把他附在這篇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