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
1970年出生的郝萬忠,大學畢業後當過兩年中學老師,之後調入東勝區公安分局,當了10年刑警。初來時,很多同事看他胖乎乎的,沉默寡言,乍一看還有點魯鈍,除樸實外似乎沒什麼優點。然而,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很快顯出了過人之處。
2001年6月,一個身負兩條人命的疑犯出現在街頭,已來不及調集更多的警力,沒帶武器的郝萬忠向兩名同伴使了個眼色,便大搖大擺迎上去假裝問路。疑犯一走神兒,郝萬忠瞬間撲了上去,死死抱住疑犯的雙臂。疑犯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兩手向腰間亂抓。跟上來的民警從其腰間搜出兩支子彈已經上膛的手槍。
2002年4月,郝萬忠帶領3名民警,連續開車三天三夜,千里追擊命案兇手。汽車在崇山峻岭之間飛馳,幾次險些摔下懸崖。極度疲勞之下,民警們甚至產生了幻覺。可是一到目的地,郝萬忠比誰都精神。他們剛到10分鐘,兇手就出現了。所有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郝萬忠的槍口已經頂到了兇手的後腦勺上。
2005年11月,一個疑犯在一座房子裡手舞兩把菜刀,兩個女人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為搶救傷者,狙擊手奉命把疑犯擊傷。就在槍響的剎那間,疑犯甚至還沒倒下,郝萬忠一下就衝進屋裡,連警犬都沒跟上他,嚇得現場指揮官趕緊喊:“停止射擊!”
“郝萬忠是一個標準的警察,警察意識極強。”鄂爾多斯市公安局副局長兼東勝區公安局長劉傑評價,“一旦遇到急難險重任務,衝鋒陷陣,甚至是刀山火海,他不需要命令,直接就衝上去了。”
小時候,郝萬忠跟著在看守所當炊事員的父親住在東勝公安局大院裡。每天看著警察押著疑犯進出,他覺得這個能主持正義的工作是全世界最神氣的職業。他對哥哥說:“我長大了也要當警察。”
在別人看來,每天與盜賊、兇手周鏇充滿了危險,而他卻以擔當老百姓的“和平衛士”而無比快樂,並為此傾注了全部心血。
他平時很少跟人說笑閒談,一坐下就想問題,每次開口常有獨到見解。同事送他一個外號“老謀”,隨即換成了“高原神探”。誰說個電話號碼,他聽一遍就再不忘掉。初任伊旗公安局長時,他在會上隨口就說出伊旗全城有多少個十字路口、丁字路口,作為部署警力的依據,連在當地生活多年的老民警都自嘆弗如。
2004年冬,郝萬忠帶隊轉戰西北五省區偵破特大盜車案。民警們輪流開車,實在累得不行,他就大聲唱歌,過收費站時還一邊唱歌一邊交費。到了甘肅蘭州,終於把主要疑犯鎖定在一家電影院裡。
電影散場,郝萬忠帶著搭檔,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逆人流而上。經過疑犯兩側,兩人同時出手,每人扣住疑犯一條胳膊,肩頭一扛一發力。疑犯來不及反抗就被騰空架起,從頭頂划過一條弧線,仰面摔在台階上。
大雪紛飛時節,郝萬忠帶著十幾輛被盜汽車,仍是一路凱歌而還。此後數年,東勝區盜車案發案率為零,盜車分子不敢踏入東勝一步。
郝萬忠從警17年,直接參與和指揮破獲刑事案件2200餘起,打掉犯罪團伙800多個,抓獲犯罪嫌疑人3000餘名,在一系列大要案偵破中屢建奇功,被內蒙古自治區評為“十大破案標兵”“十大北疆衛士”。
立場
鄂爾多斯市,一個曾經的西部貧困地區,如今因“人均GDP超過香港”而聞名。一方面是“財富神話”,一方面是矛盾錯綜交織,而公安局長常常被置身風口浪尖。2010年春天,一家企業在準格爾旗(下稱“準旗”)薛家灣鎮打鑽探礦,占地毀田。因補償問題沒談好就開鑽,村民們封堵道路阻撓施工,施工隊以棍棒拳腳開路,兩個村民被打成輕傷。警方把打人者刑拘後,施工隊以幾十萬元的賠償與村民們“和解”。有領導向公安局求情:“錢也賠了,村民們不告了,你們撤案吧,別移送起訴了。”
訴,還是不訴?
公安局討論時意見不一。有人認為應當給領導個面子,何況輕傷害案件是“民不舉官不究”;法制大隊的同志認為,不能以錢代刑,應該違法必究。兩種意見爭持不下,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剛到任不久的局長郝萬忠身上。
“咚”的一聲,郝萬忠的鋼筆重重戳在桌面上:“訴!準旗施工隊多,不訴會給施工隊一個錯覺:以為有錢就可以橫行,打了百姓出錢就能擺平。這樣下去暴力犯罪會上升,執法為民也會變成一句空話。”郝萬忠向來話少,但每一句都有分量。
像其他地方一樣,在經濟迅猛發展、城鎮化快速推進的鄂爾多斯,占地、拆遷、拖欠工錢等引發的矛盾糾紛時有發生。每當遇到這類事,郝萬忠的腳板總是站在民眾利益一邊。
2010年5月,修建準(格爾)東(勝)鐵路,企業征地時在沙圪堵鎮賈浪溝村遇到一個“釘子戶”。這戶農民聽說要征地,全家總動員搶先在地里栽了3000株杏樹苗,不給補償就不讓施工。企業認為搶栽搶種不屬於補償範疇,總經理找到了郝萬忠,希望公安強制拔苗。
郝萬忠聽後一笑,說:“一株樹苗12元,僱人來栽人工又得3元,加起來至少每株15元。農民就算搶栽,他也付出了辛苦花了錢。你也搶栽3000棵試試?”
總經理一聽也樂了:“嗨,就幾萬元,我們給了。”
“這就對了,你是來修鐵路的,又不是找農民打架。”郝萬忠說,“幾萬塊錢對企業不算事,可對農民呢,推土機一上啥都沒了。”
“釘子戶”獲得了補償,鐵路建設如期推進。
決斷
準旗是個擁有127座煤礦的產煤大縣。將近兩年時間裡,一夥人壟斷了西營子煤炭集裝站,動不動就操控運煤司機堵路,造成交通癱瘓。2009年11月郝萬忠剛到準旗上任就遇上了。
在各方利益縱橫交織、矛盾糾紛黑白難辨之際,尤其考驗著一個公安局長的能力和膽識。郝萬忠沒有盲動,而是深入民眾中調查:這是不是運煤工人的正常利益表達?
前後兩個月,他幾次到司機、企業、百姓中調查取證。曾經敢怒不敢言的人們紛紛開口:這夥人近兩年來欺壓司機,劫掠百姓,要挾企業,甚至毆打警察,把警車推到山溝里。
菸頭在腳下碾得粉碎,郝萬忠一揮手說:“這個惡勢力團伙不清除,我就應該捲鋪蓋走人!”
2010年1月6日,西營子空氣緊張,一如這個嚴冬的清晨。團伙在公路旁一塊山間空地上與警察對峙。這次,團伙操控了500多輛大卡車,被堵運煤車排了20餘公里。
準旗公安局集結了200多警力隱蔽待命。幾十個團伙骨幹成員、數百民眾圍觀。警戒線前,郝萬忠喊話。團伙頭領白貴河披了件軍大衣,在十幾個同夥簇擁下晃悠過來。他雙手攏在袖筒里,吸著鼻子,肩膀直接拱向郝萬忠胸口:“咋地啦?咋地啦?”
情勢變化之快超出了所有人預料。身穿黑風衣、體型偏胖的郝萬忠動作快如閃電。大家還沒看清呢,他一個鎖喉動作就把白貴河摁翻在地。
全場震驚。連民警們都沒想到,局長竟會一馬當先隻身制服匪首。無需命令,怒火壓抑已久的民警們迅猛出擊,團伙骨幹盡數被擒,一個為害多時的惡勢力團伙就此土崩瓦解。
郝萬忠目光如炬,短硬的頭髮根根豎立,往那兒一站就帶著一股凜然正氣。當地老百姓放鞭炮,扭起秧歌,歡慶了三天。
赤子
“嫉惡如仇。”人們這樣概括他的性格。正因嫉惡如仇,他頂住了種種壓力,拒絕了無數誘惑,而百姓找上門來,他卻有求必應。2008年,時任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下稱“伊旗)公安局長的郝萬忠接待了一個上訪者。這個名叫張蓉的姑娘19歲就開始上訪。2005年,她父親張鳳珍在一次群毆中被打死,此後數年一直無法確定真兇。她發誓要查清真相,讓父親沉冤昭雪。
看著姑娘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面容,郝萬忠說:“這事我管。”
隨後,他趕往張蓉家裡走訪。那是個淒涼破敗的家,張蓉打著一份工,獨自養活年邁的爺爺奶奶。見到郝萬忠,老人涕淚縱橫。
同去的民警們罕見地看見他們的鐵腕局長眼裡涌滿了淚水。郝萬忠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說:“你兒子沒了,我們都是你的子女。我一定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他重閱所有案卷,提出一個驚人思路:“以前都把排查重點放在張鳳珍的對頭身上,他的同伴呢?”果不出所料,張鳳珍竟然是其同伴失手打死的。
凜冽寒風裡,張蓉在父親靈前點起了一小團溫暖的火苗,說:“爸,你可以合眼了。郝局長是咱家天大的恩人!”
郝萬忠出生在準旗暖水鄉一眼簡陋的窯洞裡。也許是出身貧寒,他一直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最見不得百姓受苦。
2008年12月,伊旗200多名農民工走上街頭,打出橫幅“還我血汗錢”。他們參建的一項工程業主方拖欠工資,多次討要未果。郝萬忠把大家勸回工地,叫來業主老闆。老闆面有難色:“資金確實困難。”
每個人都聽得出郝萬忠強壓的怒火:“你有錢把工程開起來,就沒錢發工資?農民工比你老闆更需要錢。數九寒天,你不給錢,他們就沒有棉被蓋,沒有棉衣穿,甚至沒飯吃。我不管你擠也好,貸也好,必須想辦法。”
兩天后,拿到工錢,農民工幾百雙粗糙的大手一起鼓掌,巴掌都拍疼了。
擔當
2008年8月,郝萬忠剛任伊旗公安局長就遇到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伊旗公安局有16名退伍軍人臨時工,由於沒有正式編制,待遇一直很低。他們年復一年地向上級反映,一直沒有解決。
郝萬忠到任,他們照例找局長。看著這位新局長記下了每個人的名字,但他們沒抱太大希望。哪知,連續3個月,郝萬忠一次又一次找到旗領導,終於為這些人爭取到了文職人員編制。
他說:“你們和其他民警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備嘗艱辛,拖了這么長時間沒解決,我代表局黨委向你們致歉了!”
臨時工們激動得手足無措,卻不知何以為報,他們知道郝萬忠從來不收禮。2009年11月,得知郝萬忠要調任準旗公安局了,躊躇再三,他們還是湊了300元,買了個文具盒檯曆,希望郝萬忠擺在桌上,看到檯曆就能想起:“在伊旗還有16位被你關照過的兄弟姐妹念著你!”
郝萬忠雙手接過文具盒檯曆,在手裡掂了掂、看了看,說:“這是16顆兄弟姐妹的心,我會好好珍藏。”這也是郝萬忠在伊旗任上接受的唯一一份禮物。
在郝萬忠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民警們都這樣評價他:“郝局長從不與下級爭功,卻是一個敢於為屬下擔當的領導。只要義不容辭,他從來都肝膽相照。”長期身處公安一線,郝萬忠深知民警群體的艱難與辛酸。當了領導,他總是千方百計地幫助戰友們解決他們自身無法解決的困難。
調任準旗公安局長不久,他就把全局580名民警的情況摸了個透:誰得了癌症,誰家有病人,誰因公負傷,誰的孩子沒工作……2009年12月,他建議局黨委設立20萬元警察救助基金,專門救濟生活困難的民警。
20萬元基金,相對於眾多困難民警來說,還是顯得捉襟見肘,郝萬忠就去找辦企業的哥哥“化緣”。烈士楊勇的老父親楊海住在農村一間破舊的土房裡,基金不夠幫他修房子,郝萬忠就讓哥哥出了幾萬元給老人補缺。82歲的楊海拉著郝萬忠的手掉淚:“我走了一個好兒子,又來了一個好兒子。”郝萬忠動情地說:“絕不能讓我們的民警流血再流淚!”
兄弟
人們都說,郝萬忠胸有大志。他留下70多個筆記本,寫滿了對各種案件和難題的分析、構想、創見。他最關心的是如何保護百姓安居樂業,如何保持公安隊伍純潔向上。可惜,他壯志未酬。今年5月14日清晨,過度勞累的郝萬忠突發心臟病,迎著初升的太陽倒在了集訓操場上……
成百上千的人自發前來弔唁,一批又一批的公安民警通宵守靈。其中有挨過他罵的人,有懷疑過他的人,有曾遭他拒絕的人,有在提拔之路上曾被他超越的人。在那些驚險、艱辛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的日子裡,郝萬忠以他過人的膽略和胸懷贏得了戰友們的信任和愛戴。他們說,郝萬忠不僅是一個同事、一個領導,更是一個在危難關頭可以生死相托的好兄弟。
準旗公安局一名老民警與妻子長期兩地分居,為了給家屬調動工作請人吃飯,邀郝萬忠出面作陪。因為有求於人,那晚郝萬忠放量乾杯,喝多了出門摔了一跤,尾椎骨都摔裂了,可是他對誰都沒說。郝萬忠去世後,司機講起了這件事,那位老民警倍感內疚,在郝萬忠靈前頓足痛哭。
郝萬忠為人豪爽,脾氣火爆。他最不願聽到破案打了敗仗。辦案中如果哪個民警不盡責,他會罵得你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可是民警們又說,郝萬忠是個性情中人,罵人也罵得純粹、動情。
東勝區公安分局一名年輕民警,當年在郝萬忠手下時經常挨罵。郝萬忠去世後,他守在靈堂哭得最厲害。他說:“如果郝局長不罵我,我就是刑警隊的小混混,早離開公安隊伍了,哪還能立二等功。”哭了一陣子,抹乾眼淚,又說:“郝哥,我再給你燒張紙吧,再敬杯酒,點支煙,你在天堂想抽就抽吧,別再戒了。”
相處時間久了,戰友們發現,這位“鐵面局長”是一個可親可愛的人。他愛打檯球,還常耍點小賴,在公安局活動室里爭球,吵鬧聲連院子裡都聽得到。
郝萬忠的靈堂設了7天。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在他遺像前擺開酒菜,像他生前一樣一杯又一杯地與他舉杯痛飲,烈酒和熱淚浸透了每個人的心。
遺體告別那天,伊旗公安局16名“臨時工”抬著花圈,來到郝萬忠靈前。不知是誰唱起了“送戰友,踏征程……”在場的民警們都跟著唱,唱得那么悲壯,歌者、聽者無不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