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簡介
隨著漁業資源匱乏,水面捕撈的生活越來越艱辛。他們期待上岸,但岸上沒有他們的土地和房屋。 據統計,中國內陸水域有“連家漁船”7.1萬戶,大部分集中在長江流域。其中荊州段漁民聚集區,約有數千戶。 近年來,國家出台了系列惠民政策和措施,但在部分地區,“連家漁船”因非農戶口而難以享受到。而在幾次的上岸工程中,部分連家漁船被遺忘。 他們期待著政策和資金的支持,早日棄捕上岸。
目前現狀
早晨8點,湖北荊州監利縣海事碼頭,籠罩在淡淡魚腥味里。 丁文香的木船推開長江上的薄霧,緩緩靠岸。 3米長的船身里,散放著被褥和漁具。灶台支起在船頭上。 這樣的船,當地人稱作“連家漁船”。
中國內陸水域“連家漁船”漁民有7.1萬戶,約25.9萬人。他們在大江大河、湖泊水庫上生產生活,其中大部分集中在長江流域。隨著長江漁業資源環境惡化及禁漁政策的實施,漂在水面、住在船里的生活,變得艱難。“連家漁船”上岸已是大勢所趨。 丁文香所在的荊州段長江,橫貫荊州全境,荊州所轄8個縣市區均依江而立,其中監利和洪湖是兩個最大的漁民聚集縣。
在荊州長江段,散布著數千戶和丁文香一樣以船為家的漁民。在水面,他們收入漸漸難以維持生計。若上岸,沒有土地,沒有其他生存技能。水面或岸上,進退兩難。
水上過日子
1968年,丁文香劃著名小木船,去另一條漁船上接走了張美娥。在岸上擺過簡單的酒席後,張美娥成為他的妻子,隨他漂泊至今。這些年,丁文香已漸漸不能忍受江面上的生活。
他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即便微薄的霧氣,關節也疼痛不已。 江面上可以捕撈的面積越來越小,捕撈時間也越來越短。因禁漁,原來每年6個月的作業時間,縮為三四個月。捕魚每月約有300元收入,他和妻子再無其他經濟來源,勉強維持生活開支。
但面對上岸,丁文香心情複雜。沒有房子,沒有土地,一旦上岸,生活是未知數。早在合作社時期,他所在的監利縣將部分漁民劃到非農戶口範圍。他們無法享受新農合等各項惠農政策。丁文香其實錯失過上岸的機會。 在上世紀80年代,荊州長江段沿江11個漁村,被納入政府漁民安置工程中。
11月11日,荊州市漁政港監船檢處副處長張頻回憶,那一次安置主要幫助漁民解決戶籍、宅基地及子女上學問題。因有國家財政支持,漁民安置後基本人人岸上有房。 但因工作開展不完善,有些連家漁船被遺漏,未列入安置範圍。例如丁文香他們。
據荊州市漁政局今年統計的情況,目前整個荊州長江段,連家漁船在監利縣有730戶,洪湖市200多戶,江陵縣和公安縣各有約30戶。
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辦公室主任曾曉東了解的情況是,僅洪湖(湖北第一大湖,與長江相通)湖區範圍,包括監利縣和洪湖市兩地,連家漁船有1100戶左右。 曾曉東和這些漁民打交道已有20多年,“他們大多數幾乎沒有去過一天學校,相當多的人都很貧困。”這些漁民與當地社會交流很少。他們大多都上了年紀,打魚之外沒有其他技能。曾曉東認為,從長遠來看,他們必然離江上岸。
生活窘境
1禁漁政策
長江段漁民上岸工程,背景要追溯到2002年的禁漁政
策。 這一年,農業部發布《關於在長江流域試行春季禁漁制度的通知》,規定雲南德欽縣以下至長江河口的長江幹流,漢江、岷江、嘉陵江、烏江、赤水河等一級通江支流及鄱陽湖區和洞庭湖區,為禁漁範圍。禁漁時間為每年4月11日至6月30日。荊州沿江8縣區都在禁漁範圍內。
對於禁漁,丁文香有些怨言。從長遠來看禁漁有好處,但這意味著,漁船作業時間減少了3個月。這個時期,荊州範圍內另一個重要水域洪湖湖區,也醞釀著一個重大變化。 上世紀90年代後,回響國家“保護漁業資源,幫助漁民轉產轉業”號召,荊州所管轄的洪湖市,利用53萬畝天然水域優勢,將部分漁民從捕撈業轉移到了養殖業。 2004年,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辦公室主任曾曉東搭乘巡邏船駛入洪湖,昔日浪打浪已消失不見,取代的是無數竹竿構築的養殖區域。
其中一組數據顯示了洪湖當時危機:共有近40萬畝的水域被用於養殖,占到整個湖區80%以上。連續3年出現了水華現象,局部水質一度達到了劣5類。天然捕撈業基本消失。2005年,湖北省委省政府出台檔案,要求撤圍除欄,成立濕地保護區,解決漁民轉業等問題。 曾曉東稱,湖北省財政分3年投入6959萬,撤圍欄和安置漁民。部分從事養殖業的漁民獲得補償。洪湖核心區19萬畝不再允許捕撈。
在湖區變濕地的過程中,當時以捕撈為生的800戶左右“連家漁船”沒有享受到安置補償,而其捕魚作業範圍又減少了19萬畝。 “其實這部分漁民才是最需要幫助的。我們也很疑惑,為什麼當時沒有惠及連家漁船的政策。”曾曉東說。楊貴英是這800戶漁民中的一員。她在湖面上的家由一艘廢棄的大船改裝而成。那是上世紀90年代她用打魚積攢的3800元錢買下的。今年洪湖水位一度上升,楊貴英沒賺錢,反欠下約2000元債務。
至今日,洪湖上的連家漁船數量約1100戶。他們與楊貴英面臨同樣困境。11月16日,16歲的王琳坐在船頭,手裡捧著一本雜誌,這是整條船上的唯一讀物。她唯讀過一年書,雜誌讀起來很吃力。一雙銀色耳環在陽光下閃亮。這是她一個月前搭乘貨船行駛一個多小時後,到最近的碼頭買的。
她沒有想過將來要做什麼,被問起,她羞澀一笑,說“不如幫爸爸媽媽打魚好了”。曾曉東回憶,洪湖撤圍時,洪湖市人事局曾組織過一些針對漁民轉業的培訓,幫助他們棄漁從事其他職業。但漁民對上岸後生活沒底,基本沒人參與培訓。
2禁漁與生存
漁民楊貴英冒險去捕魚,被沒收了漁具和船。她了解禁漁的政策,但“不打魚沒吃的” 相比培訓失利,更讓曾曉東感覺沮喪的,是當地漁民與濕地管理局的矛盾,陷入一種怪圈。 隨著捕撈水面減少和禁漁期出現,漁民會鋌而走險去捕魚,甚至在洪湖水域裡設下“迷魂陣”。
“迷魂陣”是當地漁民對一種捕撈方法的稱謂:將許多根竹竿依次排列水中,漁網掛在竹竿上,隱藏在水下,結成一片龐大的捕撈區域。竹竿插入水面容易,拔出卻十分困難。 每到禁漁期,有不少漁民冒著被沒收漁具和罰款的風險,設下“迷魂陣”。 僅去年,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處理“迷魂陣”花費就約15萬元。
去年禁漁期內,楊貴英曾劃著名小木船到湖區碰運氣。她正好被巡視的漁政人員撞到。念她生活困難,沒罰款,但被沒收漁網和船。這讓她很是心疼了一陣。她說,自己並非不理解禁漁規定,“但不打魚沒吃的”。 長江有3個月禁漁期,給漁民收入帶來很大影響。監利等地出台了禁漁期“低保措施”,每人每月約100元。
一些長江沿岸省市還出台一些辦法,如江蘇南通市給部分漁民頒發 ,可以捕撈刀魚和鳳尾魚。 荊州市將漁民納入春季救濟範疇,以春荒救濟形式給補助資金,平均每船450元。同時引導部分漁民販賣蔬菜,或介紹他們到其他水庫等地協助捕撈。 而據曾曉東介紹,因濕地保護緣故,洪湖水域禁漁期4個月,不過湖區漁民沒有任何低保措施。 “我們也希望生活困難的漁民能夠得到一定補貼,相對而言,管理成本也會下降。”曾曉東坦言。不過他認為,低保是過渡,讓漁民上岸轉產轉業,才是最佳方法。
3上岸後依然艱辛
沒地,“前漁民”陳茂金和老伴,給有地的村民打零工。這也是村里其他上岸漁民的狀態,曾是專業漁民的陳茂金,離江上岸5年了。 在陳茂金看來,與其說是當地漁政部門協助上岸,不如說是自力更生。洪湖市漁政局副局長王詩剛也坦言,漁政部門對當地漁民上岸,愛莫能助。王詩剛稱,他們也想做一些幫助漁民上岸的事,但沒有能力。主要是資金問題。他介紹,洪湖市漁政部門運行經費名義上由市財政撥付,實際每年經費僅約5000元,而編制內工作人員有31名。“儘管政策允許洪湖市漁政局自給自收,也還只能保證工作人員發工資。”
5年前,成立洪湖濕地保護區的訊息傳來,陳茂金所在的捕魚區,正處在禁捕的19萬畝核心區。一直在長江流域和洪湖湖區之間流動捕撈的他,做出了上岸的決定。之前,陳茂金在螺山鎮大堤附近搭了間茅草屋,禁漁期一家就住在那裡。決定上岸後,他借了2萬元,把茅草屋改造成水泥房,從此安頓下來。與他一道上岸的,還有另外25戶連家漁船。如此,螺山鎮一帶,出現了一個新的漁民居住地。村子取了個名字:長江捕撈村。
村裡有條不到百米的路。20多棟小房子,大多沒粉刷。陳茂金的房子是其中最好的一棟。兩間房,一個客廳。一輛三輪車放在客廳中央,幾乎占據了整個屋子。白天,他用這車打零工,幫人運輸貨物。晚上,他和老伴柳新喜就住在車上。兩個兒子和媳婦分別住了兩間房。今年春節,最小的兒子帶女友回家。女孩目睹這一情景後,第二天不辭而別。這讓柳新喜深感愧疚。
長江捕撈村占的是另一個村莊的地,村民無法自由改建房子或另建新房。村子定格在2005年上岸時的模樣。隨著捕魚水面的消失,漁業已成為副業。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外出到城市打工了。 如今,陳茂金一家一年捕魚的次數不超過10次。沒有土地,大多數的時間裡,他和老伴給周圍有地的村民打零工。這也是長江捕撈村其他人的生活狀態。陳茂金房裡已看不出漁民的痕跡。不過他依舊保留著兩樣東西,一個是收音機,在水上生活時陪伴他多年,另一樣是船。
擁有船隻,意味著他可以繼續領取漁政部門發放的1000至2000元的燃油補貼。這是他唯一可享受的補貼。
政策缺乏
漁政部門無法幫漁民協調土地。同時,漁民需要技能培訓,不然難以開始新生活。儘管湖北各地政府在要求做好禁漁工作的檔案中,都提到了要妥善引導漁民轉業,不過實施中,缺乏政策及資金方面支持。 丁文香十分羨慕在湖南洞庭湖捕魚的親戚,同為漁民,對方分了房子和土地,還辦了社保。
據荊州市漁政港監船檢處副處長張頻介紹,湖南洞庭湖在漁民安居工程中,對上岸的“連家漁船”漁民,由當地政府統一規劃、提供宅基地,以財政補貼、部門扶持及漁民自籌的辦法解決建房資金。監利縣漁政站站長喬茂榮說,數千戶連家漁船,相對荊州及整個湖北省來說,是個很小的群體,省內未出台相關政策來對漁民上岸提供指導和幫助。他說即便想幫助漁民上岸,漁政部門也無法協調土地和宅基地需求。
也有成功上岸的先例。監利先鋒漁場的30多戶漁民,離開連家漁船後,利用長江故道水域發展養殖,已經形成了一個養殖村。喬茂榮稱,這批漁民是1998年洪災安置中獲得了政府規劃的宅基地,而依託長江故道的水域也是天然的養殖場,為他們上岸提供了優越條件。“但並非所有的漁民都能夠遇到這樣的機會。除了長江故道,監利縣已沒有適宜水域面積可以養殖。”喬茂榮說。
“更多的,還是需要漁民自力更生上岸。”洪湖市漁政局副局長王詩剛說,即使漁民上了岸,但沒有技能,“甚至種地也不會,怎么繼續生活?” 在張頻看來,隨著這一代漁民逐漸老去,“連家漁船”可能在未來幾十年中消失。上岸工程可以將重點放在漁民子女的安置上,比如就業培訓,可以將目光投向養殖業外的領域,妥善安置漁民,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
相關回應
11月23日,湖北省水產局稱,連家漁船上岸的事,也是一直困擾該局的難題。目前水產局在跟省里及具體縣市協調,對整個湖北境內長江流域連家漁船進行調研。約半個月後,針對漁民落戶、宅基地、生活補貼等問題等,會出一個具體方案。他們也期待著湖北省或國家層面,能夠提供具體政策支持。對於這些,丁文香等漁民無從得知。清晨,整理好漁網後,丁文香又劃開小船,重新出發去捕魚。海事碼頭附近在進行堤壩加固,為避免落下的小石塊刮破漁網,他準備去更遠些的地方捕撈。隨著這一代漁民逐漸老去,連家漁船可能在幾十年里消失。有漁政人員認為,上岸工程的重點或可以放在漁民子女的安置上,例如培訓就業,去除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