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趙明哲:最後的馴鷹人
翻開吉林市地圖,在霧凇島西岸、土城子北面約10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叫打漁樓的村子。史書上記載,這裡又叫鷹屯,是努爾哈赤設立的專門捕鷹機構,類似於皇家獵鷹專供站。當地人世代為皇族服務,捕到的鷹在這裡馴服後供皇上及王公們打獵把玩。獵鷹獵手自稱為鷹把式。如今,僅存的鷹把式只剩下一個支脈,其第十三代傳人趙明哲因此被稱為“最後的獵鷹人”。
在現今的鷹屯,趙明哲無疑是最優秀的鷹把式,他已被認定為中國民間文化“海東青馴養”的傑出傳承人。由於趙明哲捕鷹、馴鷹、使鷹、架鷹的技術極其嫻熟,並親自接觸過著名的獵鷹極品“白玉爪”,因而在東北十分出名。一個偶然的機會,記者隨央視《中國記憶》欄目組探訪了這位獵鷹者。
人物故事
背著族人的屍骨還鄉
“能夠馴服天空霸主的漢子,該是何等的魁梧和氣魄?”驅車前往鷹屯的途中,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中翻滾。而當車繞過參差的籬笆院牆停下來時,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個瘦瘦小小的男人,滿臉皺紋、鬍子拉碴。朋友告知:“這就是趙明哲。”
趙明哲,伊爾根覺羅氏,滿族鑲藍旗人,家族從先祖時起就為朝廷捕馴海東青、貢鷹,用鷹狩獵。在他的記憶中,每到龍虎年曬族譜的時候,父親總會從一個狹長的木匣子中,翻出發黃的族譜,上面記載著整個家族的命脈,他們都是和鷹“糾纏”在一起的——
從金到清,朝廷中的官員、貝勒們都有一種“奇怪”的愛好:誰的肩上如果站著一隻鷹,誰就會昂首挺胸、精神煥發。在他們看來,鷹就是神靈和勇猛的象徵。為了滿足他們的需求,朝廷在地方進貢的目錄中加上了“鷹”這一項,而這種繁重的徭役便落到了趙明哲的祖先頭上。
最初,祖先們總是徒步到遙遠的俄克斯海以北,攀上懸崖絕壁去捕鷹(鷹巢一般都築在懸崖上)。“父親說,族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年輕的同族都必須先結婚、生了後代才能出發。”“為什麼?”記者不解。“父親告訴我,不這樣,我們的家族就會滅亡。”
時常,族人們會在離鄉許久後的一天突然歸來,可帶回來的,除了獵得的雛鷹,還有同伴的屍骨。他們要么是被凍死餓死,要么是被老鷹啄死,甚至被毒蛇纏死。可即便這樣,他們也沒有選擇放棄。
康熙年間,康熙三次東巡,來到了烏拉界,他被這裡悲慘的景象所觸動,於是下令:“免除這種殘酷的徭役,不要再到遙遠的俄克斯海去捕雛鷹了,捕大鷹吧。”一道聖旨就這樣將祖先們解脫了出來,他們從此開始了上山搭棚、下網誘鷹的生活,延續至今。
18歲遭遇“神鷹”
捐賦到了趙明哲這一代早就沒有了,或許是血脈相傳的緣故,趙明哲自小便對獵鷹有特殊的感覺:不到10歲,就跟著爺爺上山捕鷹,13歲就獨立捕鷹馴鷹,並用鷹狩獵。當我們提到這些事情時,趙明哲卻顯得不屑一顧,反倒對他18歲遭遇“神鷹”的事兒,念念不忘。
1966年,18歲的趙明哲上山拉鷹。拉鷹是馴鷹環節中的第一步,也就是老百姓說的捕鷹。趙明哲記得很清楚,那隻“神鷹”扎進網時,大概是上午10點半光景。那一刻,欣喜的他忘記了必要的保護措施,赤手上前就想給鷹摘網。可鷹畢竟是空中霸王,只要他一伸手,鷹張嘴便啄。最終還是等到父親和哥哥回來,才齊力將鷹帶了回去。
“這鷹下山的時候是二斤二兩,特別胖。”鷹捕回家,趙明哲把它當寶貝一樣看待,將家裡準備好的牛肉切成小塊,遞到鷹爪下。可任憑趙明哲怎么吆喝,它就是不領情,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遠方,不肯吃。鷹只有逐漸熟悉人類的氣息,明白“即便在它最沒有防備能力,眼前的人也不會下手攻擊它”時,才會消除戒備心理。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只有一條路——熬鷹。
熬鷹就是要讓鷹與鷹把式徹夜四目相對,逐漸消耗鷹的體力。一般來說,熬鷹要熬五至六天,直到最後睏倦的獵鷹能夠在人面前合眼睡覺,才證明熬鷹成功了。
於是,在父親的指點下,趙明哲盤腿坐在家裡的大炕上,舉著架鷹的胳膊,緊緊地盯著這個“寶貝疙瘩”。可一宿、兩宿,鷹竟然毫無睡意,瞪著圓眼機警地環顧著四周。這可把趙明哲急壞了,“看誰能撐到最後!”趙明哲決定和這隻鷹較勁。
又過了幾天,眼瞅著那鷹的下眼瞼慢慢地抬起來,把那對亮黃的眼珠子蓋上了,趙明哲樂了:“我就不信熬不過你,現在想睡覺了吧!”
第二天,當趙明哲再次將切好的肉塊遞到鷹爪下,這個幾天前還“機警”得厲害的傢伙,稍作遲疑便低下頭,一口叼過肉吞了進去。欣喜之餘,趙明哲知道,馴鷹的過程才剛剛開始。
為了讓鷹在進食時形成條件反射,每次給鷹餵食,趙明哲都會在一旁發出“這、這”的吆喝聲,“這樣,以後捕獵的時候才能依靠這個口令將鷹召回自己身旁。”
就這樣,馴服這隻“神鷹”,趙明哲只花費了12天的功夫。時間之短,竟然在鷹屯的歷史上創了記錄。
“他稀罕鷹,我懂!”
趙明哲說,鷹在半飢半飽的時候無論體力還是精神都處於一種最佳狀態。“膘欠了,體力上不去,根本抓不到獵物,而且東北這天氣,說不定哪天就給凍死了;但如果膘過了,它就飛了,到那時候,你求爺爺告奶奶都不中!”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趙明哲都會嚴格遵照祖輩傳下來的“秘方”,用肉片包裹上稻草團給獵鷹餵食,然後,讓它將鷹腸子裡的油一併剮出來。在如此細緻的調理下,那年冬天,趙明哲帶著自己的“神鷹”一亮相,便在高手雲集的鷹屯一舉成名。“那個鷹,抓野雞的方法和別的鷹都不太一樣。不抓野雞的時候,它就在空中盤鏇,飛得高高的,一旦發現了目標,馬上就俯衝下去。”
同去的族人也架著鷹,但他們的鷹剛抓了兩隻野雞就跑了,他們只得無奈地回家。只有趙明哲,八天就創下別的獵鷹難以打破的記錄:捕到120隻野雞。父親一看喜不自禁,和趙明哲一起將凍得硬梆梆的野雞裝了整整兩麻袋,扛了140多里地走回家。
“這隻神鷹現在還在嗎?”我迫不及待地問。卻沒想,此言一出,趙明哲的臉色立即就暗淡下來。“沒了!有一次捕完野雞,它誤入了一個大姐家裡,那大姐不認識鷹,見它不吃自己撒在地上的苞米,以為是嘴尖的鷹鉤‘搗鬼’,用剪刀把鷹鉤剪掉了……那以後,它再也撕不開肉,我心疼啊!就把肉切成小塊一點一點餵它……”略作停頓,趙明哲又深深吸了口煙,將頭扭向窗外,看著院子裡自己新捕的獵鷹。“要是能再拉到一隻當年那樣的“神鷹”,我這後半生就相當滿足了!”
趙妻接著說:“餵鷹餵到來年二月份,生產隊要種地,隊長不止一次地找上門來動員,趙明哲才不得不把“神鷹”放生,自己回到公社勞動。”“要擱在現在,我說什麼也不會放走的,但當時沒辦法。”趙明哲在一旁插話。
那會兒,許多人都勸趙明哲,“放了就放了吧,反正也回不來了,別再想了”。可這隻“神鷹”偏偏通人性似的,幾天后,趙明哲下午四點多收工回來,一抬眼,就在自家南邊的一棵大榆樹上看見了它。趙明哲像往日一樣發出“這、這”的招呼聲,一抬手,它“嗖”地一下就飛了下來,停在趙明哲的胳膊上。“那嗉子都是癟的”,他心疼啊!找來肉切成小塊餵它,它吃完了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槓子上,到第二天日頭要冒紅了,才往東飛去。連續7天都是這樣。最後,它挪到西山,才見不著了。”妻子看著一旁沉默的趙明哲,語氣溫柔,“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惦記著。他稀罕鷹,我懂!”
40年的70次心痛
趙明哲不止一次地當著妻子的面對別人說,“說實話,老婆還不如這鷹讓我喜歡”,不過,在這後面,趙明哲還說了一句:“我要是先走了,她就能省心;她要是先走了,她也就少了麻煩了。”一向不善於表達情感的丈夫說出這么一句話,把妻子的心都攪酸了。
這么多年,只要趙明哲馴鷹,家裡的農活兒就靠妻子支撐。“你趙叔愛喝酒,我總琢磨著給他整點下酒的菜。那天家裡剛好買了牛肉,我正尋思著怎么給他做呢,他在外面就嚷開了,‘秀珍,給我整點鹹菜吧,牛肉給鷹留著’。熬鷹也是,一宿一宿地不睡覺,他也累啊!你叔打心眼裡稀罕這鷹,我還能說什麼,他活一天,我就將就著給收拾一天了。”於是,兩個人夫唱婦隨,雖然家裡除了鷹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日子過得卻也開心。
走出趙家,眼前廣袤的田地里,耕田種地的人倒是為數不少。我與正在種地的老鄉搭訕:
“您玩鷹嗎?”
“我不玩那個玩意兒,沒什麼興趣。”
“對種地有興趣?”
“老農民不種地還能幹啥啊?玩鷹也不掙錢,那玩意兒只能當個業餘愛好。”
幾番問答下來,他們依舊埋頭耕地。向遠處眺望,卻看到趙明哲一個人蹲在河邊,抬起的胳膊上架著他去年新捕的黃鷹。記得趙妻說過,每年的這個時候,趙明哲總會帶著心愛的鷹來到河邊,與它靜靜對視。因為依照祖訓,秋天捕捉的獵鷹,都必須要在來年春天被放歸山林。每放一次,趙明哲的心就會疼一次,而這40餘年,他整整心疼了70多次。
越是捨不得,就越要放手。因為與鷹相伴了一生的趙明哲知道,如今,天上的鷹越來越少,而每放歸一隻,它就可能多繁衍一個後代,延續它們族群的生命。
背景資料
馴化獵鷹,是滿族人古老的傳統技藝,其淵源可追溯至滿族的先民女真人。以狩獵為生的滿族先人捕捉鷹這種兇悍的猛禽,經過一系列複雜、艱難的馴服,讓其成為人類捕獵的工具。女真人把獵鷹叫做 “海東青”,意為“從大海之東飛來的青色之鷹”,馴鷹的傳統從古至今流傳了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