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賈奉雉,平涼人1。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洒然,談言微中2。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3。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4,小試取第一則有餘5,闈場取榜尾則不足6。”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7,俯而就之甚易8,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為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9。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為賤也10。”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11。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12,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而去。是秋入闈復落,邑邑不得志13,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因出所擬七題,使賈作之。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為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14,集其闒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15,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榎楚16,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群書矣17。”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18。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為羞;欲少竄易19,而顛倒苦思,竟不能復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再憶場中文,遂如隔世20。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復訪郎,嗒喪而歸。未幾,榜發,竟中經魁21。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悶也?”曰:“仆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22,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23!”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吾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24,始得。”賈唯唯聽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25,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屨登榻26,月明穿射矣27;覺微飢,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復來。坐久寂然,杳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28。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檐下。乍見,甚驚;因憶師言,即復收神凝坐29。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30,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初,夫妻與婢同室,狎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為歡。既畢,夜已向晨31,聞叟譙呵聲32,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仆望君奢33,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別。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34,必滯途間。疾趨里余,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35,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問奇事耶?仆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36;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為之易衣;迨歿37,兩孫窮踧38,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39。月前,夫人忽醒,屈指40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偽。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41,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孫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42,率陋劣少文。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熏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43。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44,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嘑爾與之45。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故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余,吳氏猶時饋餉,而祥父子絕跡矣。
是歲,試入邑庠46。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者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47。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無何,連捷登進士第48。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49,聲名赫奕50,歌舞樓台,一時稱盛。賈為人鯁峭51,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52,未蒙俞旨53,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六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54,然皆竊餘勢以作威福,橫占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娶為妾55。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於是當道者交章攻賈56。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樣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57。時杲入泮已久,為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屬杲,夫妻攜一仆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58。”
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鼓樂殷作59,虞候皆如天神60。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61。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蕩舟62,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杳。仆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63,書藝既成:吟誦數四,嘆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去更作64,以故闈墨不及諸稿65。賈生羞而遁去,此蓋有仙骨焉66。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67,貧賤之中人甚矣哉!68!”
注釋
1平涼:縣名,在今甘肅省東部。2談言微中(zhòng眾):《史記·滑稽列傳》:“談言微中,亦可解紛。”意謂言談隱約委婉,但切中事理。
3課藝:制藝的習作。
4足下:稱呼對方的敬辭。
5]小試:參加府、縣及學政的考試稱小試,也稱“小考”或“小場”。此指歲試或科試。
6闈場:也稱“大場”,指鄉試或會試。闈,考場,鄉試稱“秋闈”,會試稱“春闈”。榜尾,指榜上最後一名。
7仰而跂(qǐ)之:謂仰首高攀。跂,踮起腳尖。
8俯而就之:降格屈從。《禮記·檀弓上》:“子思曰: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以上兩句化用其義。
9“學者”四句:意謂讀書人為傳世而立不朽之言,即使他享受高俸也不算過分。《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疏》:“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味列八珍,指古時饋食於王的八種烹飪方法。《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瓮。”《注》:“珍謂淳熬、淳母、炮豚、炮牂、?珍、漬、熬、肝膋也。”泰,泰侈、過分。
10“如此”三句:指以賈奉雉所鄙棄的文章獵取功名,縱然取得高官,也是可恥的。台閣,指宰相之類的重臣。
11賤則弗傳:意謂當世重官位,如果政治地位低下,文章也就不能傳世。
12物事:東西;這裡指陋劣的八股文。進身:發跡:升官。
13邑邑:憂鬱不樂。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邑”。
14落卷:落選的考卷。
15闒(tà踏)茸泛濫:形容文詞格調低下,語意浮泛。茸,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冗”。闒茸,卑下。
16榎(jiǎ甲)楚:“榎”和“楚”都是古時學校的體罰用具。見《禮記·學記》。
17束閣群書:把群書束之高閣!意謂不用讀書。
18七題:即“七藝”。鄉試第一場試時文七篇,四書三題,經書四題。
19竄易:更改。
20隔世:間隔一個世代;謂時間久遠。
21經魁:明清科舉分五經取士,每科鄉試及會試,於五經中各取其第一名,明代稱之為五經魁首,清代稱“經魁”。此指鄉試經魁。
22以金盆玉碗貯狗矢:此喻名貴而實劣。《新五代史》卷三三《孫晟傳》:孫晟依南唐李昪,“與馮延已並為昪相。晟輕延已為人,常曰:‘金碗玉盆而盛狗屎,可乎?’”
23儻來:不意而得。《莊子·繕性》:“物之儻來,寄也。”此謂意外得來的富貴,如過眼煙雲。
24“須將此身”句:意謂不僅功名富貴,連自己的存在也應置於心意之外。
25餌:糕餅。
26屨(jù具):麻鞋,草鞋。
27穿射:照射。
28指數(shǔ暑):指示點數。
29收神:集中意念。凝坐:端坐。
30蘭麝:蘭花與麝香,指脂粉香氣。
31夜已向晨:《詩,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向晨。”指天將曉。
32譙呵:大聲斥責。譙,同“誚”,責問。
33望君奢:對您期望過高。奢,過分。
34弱步:步履孱弱,指行走緩慢。
35劉阮返自天台:相傳東漢永平年間,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樵採,遇二仙女,留住半年,及至還鄉,子孫已歷七世。見劉義慶《幽明錄》。
36聞捷:聽到科舉考中。
37迨歿:及至其子死去。
38窮踧(cù促):貧因。踧,同“蹙”。
39苫(shà善)覆:用草苫蓋。
40屈指:計算。
41霪(yín銀)霪:雨落不停;形容淚流不斷。
42曾、玄:曾孫或玄孫。此據鑄雪齋抄本,原避諱作“曾、元”。
43調飪尤乖:飯菜做得更差。調飪,調味烹飪。乖,不合意。
44嫻:熟悉。
45嘑爾與之:謂供給食飲,極不尊敬。嘑,呼,爾,你。對祖父母徑呼為“你”,為大不敬。
46試入邑庠:考入縣學為生員。
47共筆硯:一同學習。
48連捷:指鄉試、會試連續考中。
49以侍御出巡兩浙:以御史街巡察兩浙地區。侍御,清代稱御史為侍御。兩浙,浙東和浙西。
50赫奕:顯耀、盛大。
51鯁峭:耿直。
52屢疏恬退:屢次上疏皇帝,要求辭官。恬退,淡泊,安於退讓。
53俞旨:皇帝許可的旨意。
54擯斥不齒:意謂斷絕關係,不視為孫輩。擯斥,棄絕。
55篡娶:強娶。
56當道:當權的人。道,指仕路。
57充遼陽軍:發配到遼陽充軍。遼陽,古縣名,清為遼陽州,在今遼寧省遼陽市南部。
58孽案:指人間經歷。孽,佛家語。
59殷作:大作。
60虞候:指巨舟上的侍從人員。
61押隸:解差。
62篙師:船夫。
63陳大士:名際泰,臨川人,與艾南英等以文名天下。明崇禎年間進士,年已六十八歲。
64更作:重作。
65闈墨不及諸稿:科場應試的文章不如平日的習作。
66仙骨:道家語,指升仙的資質。
67以口腹自貶:為生活所迫而貶抑自己。指賈奉雉隨俗應舉,違心而行。口腹,指飲食。
68中(zhòng眾)人:害人。中,傷害。
譯文
賈奉雉,是甘肅平涼人。他的才名冠絕一時,但是科舉考試卻總是不中。有一天,他在道上遇見一位秀才,自稱姓郎,風度很瀟灑,言談也很有學問。賈奉雉就邀他一起回到家裡,拿出自己的八股文習作向他請教。郎生讀完後,不很讚許,說道:“您的文章,科試得個第一名肯定有餘,然而鄉試考場想取個榜尾恐怕也不夠格。”賈奉雉說:“那怎么辦呢?”郎生說:“天下之事,仰著頭踮起腳去高攀倒很難辦到;而低下頭去俯就卻容易得多,這些道理還用得著我來說嗎!”於是指出了一兩個人和他們的一兩篇文章作為標準,大致都是賈奉雉最看不起而不屑一提的。賈奉雉聽完後,笑著說:“學者作的文章,貴在能歷久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八珍美味之中,也應當使天下人不認為過分才是。像你所說的這兩個人,用那樣低劣的文章來獵取功名,雖然登上顯貴的台閣高位,他們仍然是低賤的。”郎生說:“並非這樣。有的人文章雖然寫得好,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低賤卻不能流傳。您要想死抱著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罷了;否則,連那些主考官們,都是靠這等劣質貨色爬上去的,恐怕不會因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會另外換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腸子的。”賈奉雉最終不說話了。郎生起身笑著說:“你還是年輕氣盛啊!”於是告辭走了。
這一年鄉試的時候,賈奉雉趕考又落榜了。他心情鬱悶很不得志,漸漸想起郎生說過的話,就拿出以前他所指出的那一兩個人的文章來勉強閱讀。可是還沒讀完,就先昏昏欲睡,心裡疑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按郎生說的辦。
又過了三年,鄉試的日期將近,郎生忽然來到,兩人相見非常高興。郎生於是拿出自己所擬好的七篇八股文的題目,讓賈奉雉來作。過了一天,他就索要文章來看,認為寫得不行,再讓賈奉雉重作;作完了再看,又說不好。賈奉雉便開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參加鄉試未中的卷子找出來,將裡面那些蕪雜冗長、空洞浮泛難以見人的詞句集中起來,胡亂拼湊成文,等郎生來了又讓他看。郎生一看高興地說:“這一回可以了!”就讓他熟記,一再叮囑不要忘了。賈奉雉笑著說:“和您實說吧:這些東西都不是我心裡想寫的,轉眼就忘了,即便受責打,也不可能再記起它了。”郎生坐在書桌旁邊,硬逼著賈奉雉朗涌了一遍;又叫他脫去上衣露出脊背,用筆在上面寫上了一道符,臨走出門時說:“僅有這些就足夠了,可以把其它的書都束之高閣了。”賈奉雉檢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想洗也洗不掉,已經滲透到皮肉裡面了。
賈奉雉進了鄉試考場中,一看發下來的試卷題目,郎秀才所擬的七道題一道也沒漏下。回想自己以前幾次所作的文章,心中一片茫然,怎么也記不起來了。惟有那篇開玩笑拼湊的文章,仍歷歷在心。但他手握毛筆,始終感到寫那樣的文章太丟人;想稍作一下更改,但反覆苦想,竟然不能改換一字。太陽偏西了,賈奉雉只得按著記憶照直抄錄下來交卷出場。郎生等候他已經很久了,見面就問道:“怎么回來得這樣晚?”賈奉雉如實相告,並立即求他擦去自己脊背上的符;可是脫衣一看,符已經消失了。再回憶考場中的作文,竟如隔世的事情一樣沒了印象。賈奉雉大為驚異,就問郎生說;“您為啥不用這種辦法自己參加考試呢?”郎生笑著說:“我只因沒有這種念頭,所以就能不理會這些文章。”於是約賈奉雉明天到他家裡去,賈奉雉答應了。郎生走了以後,賈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稿自己閱讀,大非本意,怏怏不樂,也不再踐約去訪郎生,便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過了不久,鄉試榜張了出來,賈奉雉竟位列前三至五名。他又最新閱讀那七篇舊文稿,真是一讀一身汗,讀到最後,好幾層衣服全濕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文章一公布出來,怎么有臉去見天下的讀書人呢!”正在羞愧難當之際,郎生忽然來到,說:“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么還這樣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恰好在想,這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無臉再出去見同人。我將要離家隱居到山林之中,與塵世永絕了。”郎生說:“這樣做也確實很高明,只是怕你辦不到。果真能行的話,我就能為你引見一個人,可以學得長生不老,連同千年的盛名,也都不值得留戀了,何況是無意得來的富貴呢!”賈奉雉聽了很高興,便留下他和自己同宿,說:“容我再想想這事。”到了天明,賈奉雉對郎生說:“我的主意已經定了!”他也不告訴老婆孩子一聲,竟飄然離家出去了。
他倆漸漸地進了深山,到了一處洞府,裡面別有一番天地。有個老人坐在堂上,郎生叫賈奉雉過來參拜老人,稱呼他師父。老人說:“怎么來早了?”郎生說:“他修道的決心已經下定了,盼望師父能收錄他。”老人向賈奉雉說道:“你既然來了,必須把自己的身子一併置之度外,這樣才能得道。”賈奉雉很禮貌地連連答應著。郎生把他送到另一處院子裡,給他安排好睡覺的地方,又為他拿來吃的糕餅,這才走了。賈奉雉見這房子也還精緻清潔;只是門上沒有門扇,窗上沒有窗欞,裡面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張床鋪。他脫下鞋子上了床,月光已經從門窗中射進來了。他感到肚子稍微有點餓,就拿過糕餅吃起來。糕餅的味道很甜美,只吃了一點就飽了。心裡暗想郎生一定還再回來,但是坐了很久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覺得屋子裡充滿了清香味,自已的臟腑也竟然清晰透明起來,裡面的脈絡都能歷歷可數。忽然聽見屋外有很尖厲的聲響,就像貓抓癢的動靜。賈奉雉從窗子向外一看,原為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一見老虎,他嚇了一大跳;轉而想起了師父說的話,就又收回了心神,端坐在那裡。老虎好像知道裡面有人,隨即進屋走近床鋪,使勁用鼻子吸氣,把賈奉雉的腳和腿聞了個遍。不一會兒,聽到院子裡有東西鳴叫亂撲楞,像是雞被綁住了,老虎立即迅速奔出屋去。
賈奉雉又坐了一會兒,一個美女進了屋,蘭麝薰香撲面而來,她悄然無聲地登上了床,趴在賈奉雉的耳朵上小聲地說道:“我來了。”一說話,散發出一陣口脂的香氣。賈奉雉緊閉雙眼,一點也不動心。美女又低聲說:“睡著了嗎?”聲音很像他的妻子。賈奉雉的心略微動了一下,可又一想:“這都是師父為了試探我耍弄的幻術罷了。”依然閉著眼睛。美女笑著說:“老鼠動了!”當初,賈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在一屋,做愛時恐丫鬟聽見。就背後約好一句暗語說:“只要說‘老鼠動了’,就開始親熱。”如今賈奉雉忽聽這句話,不覺大為動心,睜開眼仔細一看,真是他的妻子無疑。就問她道:“你怎么會來到這裡?”妻子回答說:“郎秀才怕您自己寂寞想回家,派去了一位老太婆領我來的。”說話之間,兩人偎靠在一起,妻子對他離家出走時沒說一聲非常怨恨。賈奉雉安慰地好長時間,她才高興地和他親熱起來。過後,天也快亮了,聽見師父怒斥的聲音,離院子越來越近。賈妻急忙起來,見無處藏身,就跑過矮牆走了。
不一會兒,郎生跟在師父身後進了門。師父當著賈奉雉的面用棍子打了郎生,隨後便叫他把賈奉雉趕出去。郎生也只好領著賈奉雉從矮牆上出去了,說道:“我對您的期望有點過分,未免太激進了;沒想到你的情緣未斷,連累我也挨了責打。你從這裡暫且回去,我們以後再見的日子不遠了。”說完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兩人於是拱手而別。
賈奉雉在山上俯視自己的村子,原來就在眼前。心想妻子步小走得慢,一定還在半路上。他疾奔了一里多路,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見房屋院牆破敗不堪,不是原來的老樣子了;村裡的老人小孩,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心裡這才感到驚異,忽然想起漢朝的劉晨、阮肇二人遇仙后從天台上返回家園時,所見情景和今天的模樣非常相似。他沒敢再進家門,就在對門坐下休息。過了很久,有個老翁拖著根拐杖從裡面出來。賈奉雉向他拱手行禮,問道:“賈奉雉家在哪兒?”老翁指著賈宅說:“這就是。莫非您要問那樁奇事嗎?我全都知道。相傳這位賈公當時聽說自己考中了舉人就逃走了;走的時侯,他的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賈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兒子在世的時候,冷了熱了還能夠為母親換換衣服;等到兒子死了,兩個孫子很窮,房子也拆毀了,只好用木頭扎了架子,蓋上點草苫子給賈夫人遮蔽風雨。一個月前,賈夫人忽然醒過來,屈指一算已經一百多年了。遠近的人聽說這件奇事,都來尋訪觀看,近幾天的人才少了點。”賈奉雉聽說恍然犬悟,說:“老翁有所不知,賈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大驚,急忙走去告訴賈家的人。
此時賈奉雉的長孫早死了;他的次孫賈祥也已經到了五十多歲。孫子認為他長得年輕,懷疑他是冒充偽裝。不多時,賈夫人出來,才認出他來。頓時淚流不止,叫著他一塊進了家門。夫妻二人苦於沒有房子,只好暫時進了孫子的屋裡。一時男女老幼,跑來擠滿了一屋,都是賈奉雉的曾孫、玄孫輩,大都粗俗無知。長孫媳婦吳氏,買酒並準備了粗茶淡飯招待他們;又叫小兒子賈杲和媳婦,同自己共住一屋,倒出房子清理乾淨讓祖父母去住。賈奉雉住進了為他準備的房子,裡面煙燻火燎的氣味再加上小孩子的尿味,實在難聞。住了幾天,他悔恨得不得了。兩個孫子家分別輪換著供給他們吃喝,飯菜做得很不對口味。村里人因為賈奉雉百年新歸,天天請他去喝酒;然而賈夫人卻經常吃不上飽飯。長孫媳婦吳氏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很懂閨訓家規,對祖父母一真很孝順。而次孫賈祥家裡送的飯菜越來越少,有時得呼喊著才給他們送一點來。賈奉雉很生氣,就帶著夫人離開這裡,到東村設帳教學去了。他常對夫人說:“這次回家我非常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再重操舊業,倘若心裡不再感到羞愧的話,要想富貴也並不是難事。”
過了一年多,長孫媳婦吳氏還時時給他們送些東西來;而次孫賈祥父子竟然和他們斷了來往了。這一年,賈奉雉考中了秀才。縣令很看重他的文才,便厚厚地贈送錢財資助他,從此家裡稍微富裕了起來。賈祥也漸漸地來近乎他。賈奉雉把他叫進來,算了算過去用他的飯錢,拿出銀子償還了他,並喝斥他離開,永不來往。於是賈奉雉買了一處新宅子,讓長孫媳婦吳氏搬過去同住在一起。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在家留守舊業;小兒賈杲很聰明,賈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在一起讀書。
賈奉雉從深山回來以後,腦子更加清晰好用。不久,他參加鄉試、會試連中,成了進士。又過了幾年,賈奉雉以監察御史的職銜巡按浙江。他聲名顯赫,家中樓台歌舞,稱盛一時。但是賈奉雉為人剛正,不媚權貴,朝中的大官們都想陷害他。他曾屢次上疏請求辭官回鄉,一直沒得到皇帝的準許,不久禍患就發生了。
原先,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些無賴之輩,賈奉雉雖然不理睬並拒絕他們進門,但是他們都利用賈奉雉的勢力作威作福,蠻橫地強占別人的田宅,鄉鄰們都認為他們是些禍害。有個某乙才新娶了個媳婦,被賈祥的次子奪去當了妾。某乙本來就詭詐,鄉鄰們又湊錢幫助他去告狀,因此這件事就傳到京城。當權的那些大官於是都紛紛奏章攻擊賈奉雉。賈奉雉毫無辦法來為自己辨白,被關進牢獄一年多。賈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在獄中。後來賈奉雉奉旨充軍遼陽。當時賈杲考中秀才已經很久了,他為人非常仁義厚道,名聲很好。賈奉雉夫人後來生的一個兒子,年已十六歲了,就把他託付給了賈杲。賈奉雉夫妻二人這才帶著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上路赴遼陽。賈奉雉說道:“這十幾年的富貴,還不如一場夢的時間長。如今才知道榮華的官場,都是地獄的境界,悔比劉晨和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他們走了幾天,抵達海邊,遠遠地看見有一艘巨大的船向這邊駛來,上面鼓樂齊鳴,侍衛們都像些天神。大船靠近岸邊後,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笑著請賈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賈奉雉一見那人驚喜異常,一縱身就躍了過去,押解他的官差也不敢阻擋。賈夫人急忙想跟過去,但大船已經駛去很遠了,於是她氣憤地投入海中。才漂泊了幾步。就見有個人從船上垂下一條白緞子來,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押解的官差趕緊登上小船,叫划槳的快劃,一邊追一邊大喊。只聽到大船上鼓聲如雷,和轟鳴的浪濤聲交相呼應,轉眼間就不見了。賈奉雉的僕人認識大船上的那個人,原來他就是郎生。
異吏氏說:“世人傳說,明朝崇禎年間臨川的舉子陳際泰,在考場中把答卷寫成之後,一連誦讀了四遍,嘆息地說:“這樣的文章誰人能夠欣賞!”覺得難遇知音,便扔掉重作;因此,科場應試的文章不如原來的稿子。賈生因為科試的文章低劣而羞慚逃匿,這確實有隱者的風骨。當他重返人世,因為生活所迫,再次違心地參加應試,這說明貧賤對人的威脅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