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先搶了圓明園

140年前的秋天,1860年10月,圓明園浩劫,舉世震驚,英法聯軍無疑是禍首。但是,誰先搶了圓明園?據王運說是中國人,北京海淀的滿人和老百姓!
王運(1832-1916)的《圓明園詞》說:“敵兵未雍門荻,牧童已見驪山火。”這話文謅謅的,好在附有自注,詞義乃大白:“夷人入京,遂至園宮,見陳設巨麗,相戒弗入,雲恐以失物索償也。乃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矣。”王當時剛出道,在權臣戶部尚書肅順的幕府中,北京的關係很熟。據他的見證,當英法聯軍占領北京後,最先進入圓明園盜掠的,不是老外,而是土著,是海淀附近的滿漢窮人。
此話關係重大,不可亂打誆語,要有根據。所以《花隨人聖庵摭憶》作者黃浚(1890-1937)寫到這段疑案,在同意王運,稱“此說大致不謬”以後,另外還引了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作旁證。
李慈銘八月二十四日(公曆10月7日)記:“聞夷人僅焚園外官民房”,還沒有大搶。第二天形勢急轉直下,大規模的搶劫哄然而起。日記說:城外西郊,盜賊遍地。城裡的貴族、官僚、富人紛紛害怕起來,打點細軟準備出逃。他們怕的不洋人,而是京城周圍的窮滿人、窮漢人。暴民們一個個手上把玩著剛從圓明園裡搶來的古董、玉器,已經一群群地潛入城裡,準備跟在洋人後面,接著搶。
八月二十七日的情況簡直恐怖。“圓明園為夷人劫掠後,奸民乘之,攘奪余物,至輓車以運之。上方珍秘,散無孓遺。”可見,等到英法聯軍正式開搶以後,北京的暴民們開始了更大規模的搶劫。據說河裡、溝里都是罈罈罐罐,搬不動,扔下的。此後的幾十年里,圓明園裡,無有寧日。北京的老百姓,每逢動亂,或平時官兵有所疏忽,就拖著板車奔海淀。從楠木、金磚,到石塊、瓦片,皇上的東西,什麼都往家裡搬。運氣好的,在廢墟里還能找到拼得起來的瓷器、玉器。民國初年的時候,王運曾對人說:“圓明園毀後,周垣半圮,鄉人竊入,盜磚石,伐薪木,無過問者。”1980年夏,已經是復旦大學歷史系的學生,第一次旅遊北京,在前門附近看到從圓明園裡搬來的石條和界碑,壘砌在街沿上。見我們南方人端詳考證的樣子,老北京得意地說:“沒錯!圓明園的,皇上家的”,令人厥倒。
誰先在圓明園開搶,是講得清楚的。按照英法聯軍將士的回憶錄,他們是10月6日追趕滿兵,進入圓明園的。當日,為了戰事,在苑囿外圍燒了幾間房子。來自英法鄉下的兵士,住在宮殿里,眼界大開,垂涎三尺,已經在議論盜掠珍寶。但據說第一天還好,只有幾個法國士兵拿了幾件小東西,作紀念,沒有動手,他們是在幾天后,聯軍司令部商量後才下手的。第二天,10月7日,海淀的中國人下手了。不敢搶外國大兵占據的宮殿,就搶那些無人看管的傭人、管家和太監住房。滿人入關216年,北京第一次失陷,沒了官的北京沒人管,一下亂了,對整天垂涎著皇上生活的小民來講,無疑也算是一種解放,進到這平日裡的禁園張望也是享受。於是開搶,如王運、李慈銘所記。
隨軍的英國紀(ghee)牧師說:“當我們再走近內宮時,遇見了成群打伙的中國人,搶劫他們皇帝的東西。我們檢查他們的籃子和包裹,只能找到瓷器、氈毯和粗布的棉衣。他們沒有走進最好的宮殿,他們懼怕我們。”因此,外界看起來,是中國人先搶燒圓明園。英法聯軍當然不是善類,他們早已在園內有組織有紀律地分贓、搬運、拍賣圓明園財物,但外界不知。情況就是這樣:英法聯軍是有組織的江洋大盜,海淀的百姓是散亂的刁民細賊。
說實在,多次讀到這段史料,總是不解:“首善之區”的百姓,“皇城根下”的子民,有的還是幫著皇上統治全國人民的滿族特權分子,平時又最恨洋人,臨事不和皇上共患難,不顯出“忠君愛國攘夷”的樣子,反而乘帝室之危,下手撈便宜,為什麼?這樣的中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漢奸?不象。農民起義?也不象。愚民群氓京混子?他們卻又是如此地精明地拿捏分寸,皇帝、老外都吃不了兜著。
這樣的故事,最叫人想得起另一句話:“乘火打劫”。大約是中國歷史書上,這樣的故事太多了,才有人發明了這句妙語。秦末項羽大燒鹹陽,放火的是楚兵,搶劫者中卻一定夾有大量當地細民,不然為什麼大火“三月不滅”。明末“闖王”李自成進北京,很想守住紀律不搶,也是北京城裡的當地人先搶了起來,一發而不可收。辛亥革命的時候,北京、南京、武漢都發生過類似事件,有人想搶。但是因為有一批商人、政客、士紳出面維持,不準擄掠,才是歷來的改朝換代中情況最好的一次,故宮保了下來,造了博物院。不過,這樣的故事,還沒有離我們遠去。本世紀裡,每有“煽風點火”的民眾運動,就有“乘火打劫”的行動者。明眼人可以數出很多次。
杜牧的《阿房宮賦》,對中國歷史上為何不斷出現“乘火打劫”的現象解釋得最為生動服人。他總結秦始皇的阿房宮被焚燒的原因時,說道:“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女工;釘頭磷磷,多於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戌卒叫,函谷舉。楚人一舉,可憐焦土。”杜牧是詩人,不是理論家,但他講出了大道理:長期朕“一人”,宮城內外的百姓和皇帝,富貴貧賤,奢侈窮困,差別太大。沒有中間階級的斡旋、社會關係的溝通、輿論批評的發泄,鄙野之人,平日裡固然魏闕仰望,敢怒不敢言。可一旦有人揭竿,那些看似老實委瑣,委屈成奴,油嘴滑舌的平民,必“乘火打劫”,必要上金鑾殿,九龍床過把皇帝癮而後快。
由圓明園的“乘火打劫”,想到了北方朋友講的家鄉故事。抗戰時期,某地日寇掃蕩抗戰村莊。日軍後面,跟著鄰村的村民。鬼子“三光”(燒、殺、搶光)之後,他們再收檢一些破爛回家。由此又想到魯迅的《藤野先生》,那箇中國人圍觀日本人殺中國人的鏡頭。魯迅和同代人的態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怪其愚昧。然而,又經歷了二十世紀這么多的風風雨雨,我們現在應該知道:習慣性的“乘火打劫”,不是文化素質高低的問題,也不是民族性格缺陷的問題。這是一個體制問題。一個社會,一個城市,如果總是不鼓勵市民有獨立的財產、事業、信仰和追求,沒自己的事乾,老念著、侃著、望著皇上的生活,以此為苦,也以此為樂,他們的人格必然無聊卑下,行為不負責任,到時候就會一哄而起,成為暴民。王運、李慈銘,還有魯迅,看到了中國人的這個毛病,但無法下藥。不知我們這一代人能否真的多懂一點,不再出這樣的“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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