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8日深夜,中山國際貨運公司老總衛澄海剛從飛機旋梯上走下來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開始是感到一種橫空而來的恐懼,隨即感覺從四周黑漆漆的夜空里伸出了無數爪子,這些爪子或乾枯或豐腴,但是一律的鮮血淋漓。衛澄海的呼吸一下子就停止了,他無法確定眼前發生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還是一種無妄的幻覺,下意識地衝進了停靠在飛機旁邊的那輛汽車的車輪底下,伸手摸向自己的褲腰,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褲腰上依舊別著那把曾經永不離身的烏黑的手槍。
衛澄海現在是個事業輝煌的商人,可是十幾年前的他不是這樣,十幾年前他是一個縱橫華東地區的黑道殺手。
他常常在孤寂的時候想起一些模糊的人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模糊的影子有很多他並沒有見過。
衛澄海納悶,難道那些我並不認識的人影是我曾經殺過的人?不可能,不可能!我從來不殺好人。
衛澄海這樣想並不是沒有自己的道理,剛出道的時候他就對自己發過誓,他的槍下永遠不會出現冤魂。
第二章 激戰前夜
衛澄海從劈柴院昏黃的胡同里轉出來的時候,角樓子空隙夾著一隻銅盆大的落日,它似乎正在迴光返照,西南天邊殘陽如血。衛澄海眯起眼睛瞄了天邊一眼,用抄在棉襖袖裡的手別了別褲腰,褲腰上插著的那把鏡面匣子槍硬硬地戳在那裡。
德山路大東紗廠門口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拉著手唱歌:“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一個脖子下支著洋菸盒子的小販,聳著肩膀湊過去喊了一聲:“孩子們都回家吧,維持會和偵緝隊的人就要來了。”
學生們不理他,撒開手,揮舞起了胳膊:“同學們團結起來,肩負起國家的興亡!聽吧,滿身是大眾的嗟傷……”
身材高大的衛澄海皺一下眉頭,蹭過形如癆病鬼的小販身邊,低聲道:“跟我走。”
小販合起洋菸盒子,隨口哼一句“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爺們兒”,一歪頭:“你先過去,巴老大他們在那邊等急了。”
衛澄海一掌砍了他個趔趄:“一起走。”
小販打個滴溜,將煙盒子夾在腋下,抻著脖子往學生那邊靠:“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爺們兒,把我的洋菸賣給你們建個長城……”回頭沖衛澄海眨巴兩下豆粒般的小眼,“等等啊,我找個人……”話音未落,街口處驀地響起一聲警笛,呼啦啦奔出幾個穿黑色褂子的人,這幫人二話不說,直奔那群學生而去,學生們一下子跑散了,像是在跟這幫人做遊戲。
第三章 好漢聚首
永新洗染店在聖彌愛爾教堂後面的那條胡同里,僻靜得很,到了晚上幾乎沒有行人。
洗染店大門緊閉,門口一隻罩子燈朦朦朧朧地亮著,那圈亮光周圍有蚊子似的細雪在飛舞。
衛澄海和彭福一前一後,悄沒聲息地閃進了這條幽暗如隧道的胡同。
“龍哥,衛澄海來了,”洗染店裡,一個滿臉鬍鬚的大漢閉上拉開一角的窗簾,回頭對一個坐在櫃檯後面的書生模樣的人說,“好奇怪,福子怎么沒一起來?”那個被稱作龍哥的漢子笑了笑:“他來了,我聽見了,在後面,”起身繞出櫃檯,挑開旁邊門上的門帘,沖大鬍子一擺頭,“華中,讓他們從後門進。”華中一閃身開了後門:“你們先別出來,我讓他們去裡間。”
衛澄海站在洗染店門口回頭打量了一眼,剛要抬手拍門,彭福趕過來,一拉他的胳膊:“別出聲。”
華中在胡同深處的黑影里吭吭咳嗽一聲,衛澄海沖他打了一個響指,拽著彭福進了黑影。
華中讓過他們,探頭瞄了後面一眼,快步趕到洗染店後門,推開門,一把將他們推進去,反手關了門:“衛哥果然守信用。”
衛澄海沒有回頭,逕自往裡走:“光龍在嗎?”
“剛出去,”華中打開旁邊一間屋子的門,做了個請的動作,“先進來說話,他馬上回來。”
“這小子跟我拿派頭是不是?”衛澄海橫一下脖子,邁步進了屋子,裡面漆黑一團。
“瞧你這話說的,”華中沖彭福一笑,“福子你說,龍哥是那樣的人嗎?”
第四章 設計奪軍械
巴光龍將兩條胳膊舉得高高的:“哈哈哈,衛哥果然好身手!”把腦袋往旁邊轉了兩下,“哥兒幾個把傢伙都收起來,玩笑別開大發了,衛哥可不是好惹的,”沖衛澄海咧了咧嘴巴,“下來吧衛哥,這個姿勢不怎么好看,容易讓我想起時遷來。”
衛澄海一團身子,在空中一飄,穩穩地落到地上,一絲聲響都沒有:“媽的,不是我的槍里沒有子彈,你們十個腦袋也沒了。”兩手一抖,槍不見了,一隻手捏著下巴,一隻手伸向愣在桌子邊的一個瘦弱漢子,“張鐵嘴,瞎著兩個雞~巴眼看什麼看?把我的槍拿來。”張鐵嘴一怔,瞥一眼巴光龍,握槍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巴光龍搡了他一把:“把槍還給衛哥。”
張鐵嘴硬著脖子將身子轉向衛澄海,喃喃地嘟囔了一句:“當真是耳聽不如眼見啊,衛先生的身手比傳說中的還要利落……”把匣子槍調個個兒,雙手捧給了衛澄海,“衛先生,剛才的這幾位兄弟鹵莽,多有冒犯,恕罪恕罪。”衛澄海將嘴巴往桌子上一努:“哪裡拿的還放哪裡去,”抱起膀子晃到巴光龍的跟前,“兄弟,那邊的‘活兒’打探好了沒有?”巴光龍不接茬,沖華中一擺頭:“去前門那裡看著點兒。”搖著頭笑了笑,“哈,原來剛才衛哥的那兩隻燒雞裡面沒裝子彈啊……太大意了,太大意了,辦正事兒的時候可不能這樣啊。”衛澄海的臉紅了一下,把手在眼前胡亂搖了搖:“這次跟你辦這‘票’的意思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呢,這種槍的子彈別處沒有……”左右看了看,“鐵嘴我認識,這兩位兄弟是哪裡的?”
第五章 壯行
“是啊,已經成功了,”衛澄海起身抓起他的槍掖到褲腰裡,抬腿拍拍靴子里的擼子,從牆上摘下棉襖,一甩頭,“酒我就不喝了,你安排一下都哪幾個兄弟隨我去,完事兒我回家等著,謝家春這小妞兒還等著我回家給她帶吃的呢。”
“哈,衛哥還憐香惜玉呢,”巴光龍替他披上棉襖,輕輕拍了他的胳膊兩下,“滕風華不知道她在你家裡?”
“哪能讓他知道?”衛澄海緊了緊褲腰,“完事兒以後就還給他,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
“給我留著啊,”彭福淫笑著湊了過來,“老子長這么大,還沒嘗嘗洋學生的味道呢。”
“你小子啊,”衛澄海撞了他一膀子,“下午在紗廠門口你說要找個人,是不是惦記著謝家春呢?”
“衛哥有能耐,這你都看得出來?”彭福腆著臉傻笑,“我早就惦記著她呢,那小妞兒長得……嘖嘖。”
巴光龍擺了擺手:“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伸手一指鄭沂,“和尚你去,彭福還有你。其他的都跟著我,咱們分散在會館四周接應著……鐵嘴你帶三子他們在胡同里,胡同東面就是大廟,得手以後,你們接著傢伙翻牆往廟裡跑,從廟後院去王寡婦家,把東西放在她那裡,我跟王寡婦打好招呼了。放好東西就各自回家,後面的事情有我……對了,衛哥,你那裡不是有四套鬼子衣服嗎?你穿一套,和尚和彭福各穿一套,滕翻譯官穿一套……衛哥,別的我就不用嘮叨了,幹這個你比我在行。千萬要謹慎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驚動了那幫鬼子兵,儘量讓和尚和彭福用刀解決。福子,刀子用得還利索吧?”
第六章激戰山西會館
這是一個冷風颼颼的傍晚,冷得連西南天邊的雲彩都不見了,西南天邊整個像是一張落滿灰塵的蜘蛛網。蛛蛛網下面高聳著一座教堂,教堂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幾個人影。教堂對面是一個荒涼的大操場,操場後面有一排刷成黃顏色的德國式房子,這就是原先的俾斯麥兵營,德國人走了以後這裡就改成了一座學校,日本人來了以後又成了軍營,走馬燈似的兵來兵去,有時候日本兵大半年也不來幾個,學生們經常在裡面聚會,這幾天有複課的跡象。
沿兵營西側齊刷刷走來了幾個日本兵,打頭的是一個面無表情,身材高挑,戴一副圓邊玳瑁眼鏡的人,顯得很文靜。後面走著一個扛三八大蓋的三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不用看就知道這個人是衛澄海。衛澄海的目光很冷峻,不時掃兩眼零星走過的行人。後面的兩個人同樣繃著麵皮,眼睛鷹一般陰森,腳步踩得腳下的積雪咔咔作響。這便是鄭沂和彭福。
前面就是山西會館了,會館門口同樣寂靜,一個矮得像墩子的日本兵筆直地站在那裡。地上有凌亂的雜物鋪陳,幾片碎紙被風颳著,骨碌骨碌滾向遠處,依稀可以看出來這裡曾經喧鬧過。會館對面,臉色陰沉,形象邋遢的朱四腰上扎著草繩,身背一隻破爛的柳條筐,不時用一根綁著鐵條的竹竿扎地上的落葉,扎一下往後面丟一下,很專心的樣子。
第七章 狼狽下山
衛澄海打定了先去東北找朱七的主意,辭別彭福,趁著夜色上路的時候,朱七在關東這邊也出了麻煩。
連滾帶爬地從山上跑下來的時候,朱七看了看天,起先的那輪圓月已經變成了一彎鐮刀的模樣。
這彎鐮刀儘管沒有太耀眼的光亮,但還是把雪地映得瓦藍瓦藍的,像是鋪成一片的大刀片子。
風搖動雪原上的枯草,猶如飄揚的刀穗,一起一伏。
唉,總算是下來了……朱七將後背貼在一棵紅松上,仰起頭長吁了一口粗氣。這口白霧一樣的氣很快便凝結成霜,粘在他的眉毛、鬍子上面。朱七轉頭掃了四周一眼,抬手摸了一把臉,閉上眼睛穩穩神,伸出手來摸已經結了凍的褲襠。褲襠是剛才尿濕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凍上了。褲腰上本來掖著一把德國擼子,這工夫竟然槍筒朝下粘在了他的老二上。朱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支槍扯出來,憐惜地摩挲一下槍把子,張口叼在嘴裡。熊包,朱七嘟囔出了聲:“你還是我朱老七嗎?”
第八章 鬍子熊定山
悶了一陣,朱七斜他六哥一眼,使勁晃了一下烤出一股腥味的棉襖:“咋了你?傻看著看我乾什麼?”
朱老六打個激靈,把煙荷包揣進懷裡,湊過身子小聲說:“老七你得告訴我,好端端的你下來做啥?”
朱七把烤熱乎了的棉襖披在身上,淡然一笑:“三江好郭殿臣的綹子打上山去了,山上散了,我就回來了唄。”
朱老六說:“我知道定山得罪了三江好的人,人家進山了,沒照個面啥的?看把你慌張的。”
“我慌張個啥?我那不是怕你吃驚嘛。”朱七開始脫棉褲,“你兄弟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你說我怕個啥?”
“我沒說你怕啥,”朱老六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三江好的人不找你,定山他們也抓‘溜子’呢。”
“三江好的人認識我個球?再說,是定山先跑的,他抓我個鳥。”
朱老六埋下頭一下一下地拽褲襠里露出的棉花:“抓你的鳥也抓得住……小七,定山抓溜子都抓瘋了,前些天在這裡抓了劉墜,差點兒沒被他給打死。”朱七把棉褲托在手上均勻地烤著火:“劉墜那是活該,定山還沒走他就想跑?找打嘛。”朱老六不想說這些了,木呆呆地站起來,輕聲嘟囔道:“找打找打,他不當鬍子人家誰打他嘛。俺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朱七不理他,把鼻子湊到棉褲上來回嗅了兩下:“真臊啊,真臊,讓我給尿的……六哥,別害怕,我住幾天就走,家去。”
第九章 夢中的女人
黎明時分,朱七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夢。夢裡他來到一處所在,那裡栽滿了槐樹,風一吹漫天槐花。西天飄起一道彩虹,那道彩虹漸移漸近,光彩奪目。彩虹下站著一位美貌女子,彩虹飄在她嬌柔的身軀上,讓朱七想到了菩薩頭頂上的那圈金光。這個女人是誰呢?張大腚?咳,張大腚有人家那么俊秀嗎?那么她是哪個?朱七料定世上有這么個人。媽的,我應該有個女人在身邊呢,朱七在夢裡發狠,縫補漿洗離不開人,我娘也需要人照顧呢,這事兒得抓緊時間辦。
這一夜,朱老六也沒有睡著,眼睛瞪著漆黑的廈子頂發獃。那上面有動靜,吱吱扭扭響,朱老六知道那是風把盛乾糧的簍子刮轉轉了。簍子轉著,朱老六的眼睛忽然就變成了貓眼,他看見有人在摘那個簍子,是朱七他娘。朱七他娘站在離簍子很遠的地方,她好象是餓了,伸長胳膊摘簍子。朱老六想說話,可是他發不出聲音來。朱七他娘看見朱老六了,她縮回手沖朱老六喊,他六哥,你沒見小七嗎?朱老六還是說不出話來,乾張了一陣嘴。他想說,三嬸子,小七當了鬍子呢,他就在我的旁邊睡覺呢。朱七他娘好象看見了什麼,拽動小腳向他撲來……朱老六猛地打了一個激靈,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心情隨即感覺黯然。側過脖子乜一眼朱七,這小子睡得可真香,嘴巴呼嚕呼嚕地打鼾睡,像個吃飽了的野物。
朱七睜開眼睛的時候,東方微明,廈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呼號著的風將視窗的積雪砸進來,摔得到處都是。
朱七圍著被子悶坐了一氣,騰地跳下炕來,火盆里的灰燼被踩得彈起來老高,揚了個滿天飛。
出門挖了一盆雪將臉洗了,朱七抓起擱在炕沿上的一個苞米餅子乾嚼了一通,味道不太好,比山上的大白饅頭差遠了。餅子渣落了一地,朱七還是沒有把這個餅子咽下去。朱七索性不吃了,呸呸兩口吐了餅子,轉身走到窗前,抓起一把雪抿進嘴裡,嘎吱嘎吱亂嚼一氣,抹抹嘴巴,紮緊褲腰走出門去。因為身上有血,他是反穿棉襖的。
第十章 心猿意馬
這時候,夥計們已經互相看不見了,最瘦的丁麻子隔三步遠看,就像一隻身披黑襖站在那兒的野狗。
“老少爺們兒吃飯嘍!”陳大脖子一聲令下,夥計們擱下傢伙,樂顛顛跟著陳大脖子往山下他的木棚里跑。
朱老六回頭掃了朱七一眼,嗡聲道:“看樣子大脖子沒想攆你走呢。到了大脖子家要緊規矩點兒,叫你喝酒你就喝,不叫你喝你千萬自己有數,喝多了埋汰……人家大脖子媳婦大戶人家出來的,見不得咱們這些粗人撒野呢。”看著不吭聲,悶頭疾走的朱七,朱老六怏怏地嘆了一口氣,聽說我這個兄弟上山這年兒半載好上女人這口兒了,可千萬別出什麼洋相。
路上,朱老六悶悶地想,昨夜我夢見三嬸子是怎么個意思?得有個年兒半載的沒夢見她了,是不是家裡真的沒有飯吃了?老七這個混蛋可真夠讓人操心的。朱老六想起他跟朱七兩年前剛從村里出來時的情景,那天下著很大的雪。三嬸子抹著眼淚送他們到村口,拐過村南二道溝的時候,三嬸子被大雪淹沒了,只看見一個孤零零的白點兒……在村里,我只有這一個親近人了,朱老六的神情有些恍惚。朱老六三歲上沒了爹娘,朱七的爹是兄弟裡面的老大,把他接到了家裡。十幾歲的時候,朱七他爹也走了,是癆病。三嬸子沒拿他當外人,朱老大有時候嗆他幾句,三嬸子還扇他的脖頸子。朱四不知道咋樣了?朱老六輕嘆了一口氣,聽說他居無定所,可千萬別被仇家抓了。一路走,朱老六一路嘆息,他最擔心的還是朱四……八年前在老家朱四惹了一場禍害。那天鄉公所的人去朱四家拉苞谷,朱四沒在家,那時候朱七小,爭不過鄉公所的人,被他們給打了,朱四他娘的褂子也被撕破了。朱四回家一看,二話沒說,提著一把斧頭就奔了領頭的那個人家,把那人給生生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