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二十一歲參加抗金義軍,曾任耿京軍的掌書記,不久投歸南宋。歷任江陰簽判,建康通判,江西提點刑獄,湖南、湖北轉運使,湖南、江西安撫使等職。四十二歲遭讒落職,退居江西信州,長達二十年之久,其間一度起為福建提點刑獄、福建安撫使。六十四歲再起為浙東安撫使、鎮江知府,不久罷歸。一生力主抗金北伐,並提出有關方略,均未被採納。其詞熱情洋溢、慷慨激昂,富有愛國感情。有《稼軒長短句》以及今人輯本《辛稼軒詩文鈔存》。作品原文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菩薩蠻:詞牌名。⑵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萬安縣南六十里。
⑶郁孤台:今江西省贛州市城區西北部賀蘭山頂,又稱望闕台,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得名。清江:贛江與袁江合流處舊稱清江。
⑷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為漢唐故都。此處代指宋都汴京。
⑸愁余:使我發愁。
(6)無數山:很多座山。
(7)鷓鴣:鳥名。傳說其叫聲如雲“行不得也哥哥”,啼聲悽苦。
作品譯文
郁孤台下這贛江的水,水中有多少行人的眼淚。我舉頭眺望西北的長安,可惜只看到無數青山。但青山怎能把江水擋住?江水畢竟還會向東流去。夕陽西下我正滿懷愁緒,聽到深山裡傳來鷓鴣的鳴叫聲。
創作背景
這首詞為公元1176年(宋孝宗淳熙三年)作者任江西提點刑獄,駐節贛州、途經造口時所作。關於此詞之發端,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有幾句話非常重要。《鶴林玉露·辛幼安詞》條云:“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宋史》高宗紀及后妃傳載:1129年(建炎三年)八月,“會防秋迫,命劉寧止制置江浙,衛太后往洪州,騰康、劉珏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閏八月,高宗亦離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時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黃州(今湖北黃岡)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康、珏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載:“質明,至太和縣(去吉州八十里。《太和縣誌》),又進至萬安縣(去太和一百里。《萬安縣誌》),兵衛不滿百人,滕康、劉珏皆竄山谷中。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皂口,舍舟而陸,遂幸虔州(去萬安凡二百四十里。《贛州府志》)。”《宋史·后妃傳》:“太后及潘妃以農夫肩輿而行。”《宋史·胡銓傳》:“銓募鄉兵助官軍捍禦金兵,太后得脫幸虔。”史書所記金兵追至太和,與羅氏所記追至造口稍有不合。但羅氏為南宋廬陵人,又曾任江西撫州軍事推官,其所記信實與否,尚不妨存疑。況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鋒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也未始無此可能。無論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祐太后被追至造口時情勢危急,以致舍舟以農夫肩輿而行,此是鐵案,史無異辭。尤要者,應知隆祐其人並建炎年間形勢。當公元1127年(北宋靖康二年)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宗北去,北宋滅亡之際,隆祐以廢后倖免,垂簾聽政,迎立康王,是為高宗。有人請立皇太子,隆祐拒之。《宋史·后妃傳》記其言曰:“今強敵在外,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將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詔曰:“雖舉族有北轅之恤,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鶴林玉露·建炎登極》條云:“事詞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陳寅恪《論再生緣》亦謂:“維繫人心,抵禦外侮”,“所以為當時及後世所傳誦。”故史稱隆祐:“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窮追隆祐,東路金兵則渡江陷建康、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此誠南宋政權出存亡危急之秋。故當作者身臨造口,懷想隆祐被追至此,“因此感興”,題詞於壁,實情理之所必然。羅氏所記大體可信,詞題六字即為本證。公元1175至1176年(淳熙二、三年)間,辛棄疾任江西提點刑獄,經常巡迴往復於湖南、江西等地。來到造口,俯瞰不捨晝夜流逝而去的江水,詞人的思緒也似這江水般波瀾起伏,綿延不絕,於是寫下了這首詞。
作品鑑賞
辛棄疾此首《菩薩蠻》,用極高明之比興藝術,寫極深沉之愛國情思,無愧為詞中瑰寶。詞題“書江西造口壁”,起寫郁孤台與清江。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萬安縣西南六十里(《萬安縣誌》)。詞中的郁孤台在贛州城西北角(《嘉靖贛州府志圖》),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得名。“唐李勉為虔州(即贛州)剌史時,登臨北望,慨然曰:‘余雖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闕一也。’改郁孤為望闕。”(《方輿勝覽》)清江即贛江。章、貢二水抱贛州城而流,至郁孤台下匯為贛江北流,經造口、萬安、太和、吉州(治廬陵,今吉安)、隆興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陽湖注入長江。
“郁孤台下清江水。”起筆橫絕。由於漢字形、聲、義具體可感之特質,尤其郁有鬱勃、沉鬱之意,孤有巍巍獨立之感,郁孤台三字劈面便凸起一座郁然孤峙之高台。詞人調動此三字打頭陣,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進而寫出台下之清江水。《萬安縣誌》云:“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寫出此一江激流,詞境遂從百餘里外之郁孤台,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造口,詞境之核心也。故又縱筆寫出:“中間多少行人淚。”行人淚三字,直點造口當年事。詞人身臨隆祐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憤金兵之猖狂,羞國恥之未雪,乃將滿懷之悲憤,化為此悲涼之句。在詞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為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行人淚意蘊深廣,不必專言隆祐。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傷心淚啊。由此想來,便覺隆祐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徵。無疑此一江行人淚中,也有詞人之悲淚啊。“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長安指汴京,西北望猶言直北望。詞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沉,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抬望眼,遙望長安,境界頓時無限高遠。然而,可惜有無數青山重重遮攔,望不見也,境界遂一變而為具有封閉式之意味,頓挫極有力。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郁孤台望闕之故事,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贛江北流,此言東流,詞人寫胸懷,正不必拘泥。無數青山雖可遮住長安,但終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東流。換頭是寫眼前景,若言有寄託,則似難以指實。若言無寄託,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周濟云:“借水怨山。”可謂具眼。此詞句句不離山水。試體味“遮不住”三字,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一筆推去,“畢竟”二字更見深沉有力。返觀上闋,清江水既為行人淚之象喻,則東流去之江水如有所喻,當喻祖國一方。無數青山,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則其所喻當指敵人。在詞人潛意識中,當並指投降派。“東流去”三字尤可體味。《尚書·禹貢》云:“江漢朝宗于海。”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江河行地與日月經天同為“天行健”之體現,故“君子以自強不息”(《息·繫辭》)。杜甫《長江二首》云:“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臨。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故必言寄託,則換頭托意,當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向也。然而時局並不樂觀,詞人心情並不輕鬆。“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詞情詞境又作一大頓挫。江晚山深,此一暮色蒼茫又具封閉式意味之境界,無異為詞人沉鬱苦悶之孤懷寫照,而暗應合上闋開頭之郁孤台意象。“正愁余”,語本《楚辭·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愈添意境沉鬱淒迷之氛圍。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也哥哥”。《禽經》張華註:“鷓鴣飛必南向,其志懷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鷓鴣》:“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鷓鴣聲聲,是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還是勾起其志業未就之忠憤,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實難作一指實。但結筆寫出一懷愁苦則可斷言。而此一懷愁苦,實朝廷一味妥協,中原久未光復有以致之,亦可斷言。
此詞抒發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對靖康以來失去國土之深情縈念,故此一習用已久隱寫兒女柔情之小令,竟為南宋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絕唱。詞中運用比興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達到比興傳統意內言外之極高境界。其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無數山,心上事則包舉家國之悲今昔之感種種意念,而一併托諸眼前景寫出。顯有寄託,又難以一一指實。但其主要寓托則可體認,其一懷襟抱亦可領會。此種以全幅意境寓寫整個襟抱、運用比興寄託又未必一一指實之藝術造詣,實為中國美學理想之一體現。全詞一片神行又潛氣內轉,兼有神理高絕與沉鬱頓挫之美,在詞史上完全可與李太白同調詞相媲美。
詞牌格律
詞牌
【菩薩蠻】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亦作《菩薩鬘》,又名《子夜歌》、《花間意》、《重疊金》等。此調原出外來舞曲,唐蘇鶚《杜陽雜編》:“大中初,女蠻國入項,危髻金冠,瓔珞被體,號菩薩蠻隊。”當時倡優遂制《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聲其詞。於是《菩薩蠻》就成了詞牌名。小令,雙調四十四字,前後闋各兩仄韻、兩平韻,平仄遞轉,情調由緊促轉低沉。
本調四十四字,為詞調中之最古者,即以五七言組成;通篇兩句一韻,凡四易韻,兩平兩仄。第一、二句即為七言仄句。第三句為仄起之五言句,換用平韻。第四句為五言拗句。後半第一句為平起仄韻之五言句。第二句為仄起仄韻之五言句。第三、四句與前半第三四句同。此首相傳為太白創作,但這兩首詞沒有收入宋本《李太白集》,而始見於宋人筆記,是否李白作品,頗滋後世疑問。明代胡應麟、胡震亨等已疑為後人偽托。現代學者也頗多不信為李白所作,一個主要理由是唐代前期文人詞尚處在萌芽狀態,文辭體制,都較簡樸,而這兩首詞卻是用雙調,換韻,語言精練,描寫細緻,在藝術上很成熟,顧按上述,調之創始,在唐大中初,則白又何以見此詞調?【詞苑叢談】謂:「今詩餘名﹝望江南﹞外,﹝菩薩蠻﹞、﹝憶秦娥﹞稱最古,以【草堂】二詞出太白也。予謂太白在當時,直以風雅自任,即近體盛行七言律,鄙不屑為,寧肯事此?且二詞雖工麗,而氣衰颯,於太白超然之致,不啻穹壤;藉令真出青蓮,必不作如是語。詳其意調,絕類溫方城輩,蓋晚唐詞嫁名太白耳。」按諸上,引【北夢瑣言】與此說相合。近世胡適作【詞選】亦云然。
格律
郁孤台下清江水,(仄韻)中間多少行人淚。(協仄韻)
西北望長安,(換令韻)
可憐無數山。(協平韻)
青山遮不住,(三換仄)
畢竟東流去。(協三仄)
江晚正愁余,(四換平)
山深聞鷓鴣。(協四平)
相關名句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的畢生志願就是要北伐中原,恢復大宋江南的統一。他有將相之才而無從施展,不管何時何地,無論所見所聞,種種物象,都會激發他的報國之志和悲憤之情。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金兵南侵,直入江西,隆裕太后在造口棄船登入,逃往贛州。四十七年後,辛棄疾途經造口,想起從前金兵肆虐、人民受苦的情景,不禁憂傷滿懷。況且中原仍未收復,舉頭眺望,視線卻被青山遮斷;但浩浩蕩蕩的江水衝破重重阻礙,奔騰向前。這既是眼前實景,又暗喻自己百折不回的意志,也增強了他爭取最後勝利的信心。但一想到南歸後的遭遇,又愁上心頭,而那“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啼聲,更使他愁上加愁。全詞一波三折,極盡迴環宛曲之美;善於運用比興手法,筆筆言山水,處處有興寄。
名家點評
卓人月評此詞云:“忠憤之氣,拂拂指端。”(《詞統》)周濟評此詞云:“借水怨山。”(《宋四家詞選》)
梁啓超評此詞云:“《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藝蘅館詞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