菉竹山房

菉竹山房

《菉竹山房》作品通過二姑姑年青時期的戀愛、婚姻悲劇,深沉地表達了對封建禮教、封建婚姻制度的控訴。一個“聰明年少的門生”,‘個擅長女紅的青年姑娘,從相互“羨慕”而有了戀情。可是,當時的環境竟無法容忍他們的相愛而從此受盡“鄙夷”。少年“船翻身亡”,姑娘才得以“麻衣紅繡鞋,抱著靈牌參拜家堂祖廟,做了新娘”。作品的深刻性就在於:二姑姑的戀愛失敗,卻又以“迎了靈柩”成婚並了此一生。這是一幅多么殘忍的圖畫!

內容簡介

菉竹山房菉竹山房

陰曆五月初十日和阿圓到家,正是家鄉所謂"火梅"①天氣:太陽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況非身受的不能想像。母親說,前些日子二姑姑托人傳了口信來,問我們到家沒有;說"我做姑姑的命不好,連侄兒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間,是要我和阿圓到她老人家村上去住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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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梅"天氣:我國長江下游,每年四五月間,梅子黃熟,連日陰雨,被稱為梅雨季節。因為太陽和淫雨交替迫人,又叫"火梅"天氣。

二姑姑家我只於年小時去過一次,至今十多年了。我連年羈留外鄉,過的是電燈電影洋裝書籍柏油馬路的另一世界的生活。每當想起家鄉,就如記憶一個年遠的傳說一樣。我腦中的二姑姑家,到現在更是模糊得如雲如煙。那座陰森敞大的三進大屋,那間攤亂著雨蝕蟲蛀的古書的學房,以及後園中的池塘竹木,想起來都如依稀的夢境。

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個舊傳奇的仿本。她的紅顏時代我自然沒有見過,但從後來我所見到的她的風度上看來:修長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臉龐,狹長而淒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陰暗調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稱。

故事在這裡不必說得太多。其實,我所知道的也就有限;

因為家人長者都諱談①它。我所知道的一點點,都是日長月遠,家人談話中偶然流露出來,由零碎摭拾起來的。

多年以前,叔祖學塾②中有個聰明年少的門生,是個三代孤子。因為看見叔祖房裡的幛幔,筆套,與一幅大雲錦上的刺繡,繡的都是各種姿態的美麗蝴蝶,心裡對這繡蝴蝶的人起了羨慕之情:而這繡蝴蝶的姑娘因為聽叔祖常常誇說這人,心裡自然也早就有了這人。這故事中的主人以後是乘一個怎樣的機緣相見相識,我不知道,長輩們恐怕也少知道。

在我所摭拾的零碎資料中,這以後便是這悲慘故事的頂峰:一個三春天氣的午間,冷清的後園的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對倉皇失措的系褲帶的頑皮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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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諱(huì會)談:因為有所忌而不說。

②學塾:又稱私塾。舊時私人舉辦的學館。

放佚風流:舊時指一種人的風度:有才氣而不受禮法拘束,品格清高,舉止瀟灑。

這幕才子佳人的喜劇鬧了出來,人人誇說的繡蝴蝶的小姐一時連丫頭也要加以鄙夷。放佚風流③的叔祖雖從中盡力撮合周鏇,但當時究未成功。若干年後,揚子江中八月大潮,風浪陡作,少年赴南京應考,船翻身亡。繡蝴蝶的小姐那時才十九歲,聞耗後,在桂花樹下自縊①,為園丁所見,救活了,沒死。少年家覺得這小姐尚有稍些可風之處②,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過去迎了靈柩;麻衣紅繡鞋,抱著靈牌參拜家堂祖廟,做了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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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縊:上吊自殺。

可風之處:可以教化之處。

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並不多么有趣;二姑姑要沒這故事,我們這次也就不致急於要去。

母親自然慫恿我們去。說我們是新結婚,也難得回家一次。二姑姑家孤寂了一輩子,如今如此想念我們,這點子人情是不能不盡的。但是阿圓卻有點怕我們家鄉的老太太。這些老太太--舉個例,就如我的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歡摟阿圓在膝上喊寶寶,親她的臉,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臂膊;

又要我和她接吻給她老人家看。一得閒空,就托支水菸袋坐到我們房裡來,盯著眼看守著我們作迷迷笑臉,滿口反覆地說些叫人紅臉不好意思的夸羨的話。這種種羅唣①,我倒不大在意;可是阿圓就老被窘得臉紅耳赤,不知該往哪裡躲。--

因此,阿圓不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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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唣:吵鬧,糾纏。此處同"嘮叨"。

我知道弊病之所在,告訴阿圓:二姑姑不是這種善於表現的快樂天真的老太太。而且我會投年輕姑娘之所好,照二姑姑原來的故事又編上了許多的動人的穿插,說得阿圓感動得紅了眼睛嘆長氣。聽說二姑姑決不會給她那種羅唣,她的不願去的心就完全消除;再聽了二姑姑的故事,有趣得如從線裝書中看下來的一樣;又想到藉此可以暫時躲避家下的老太太;而且又知道金燕村中風景好,菉竹山房的屋舍陰涼寬暢:於是阿圓不願去的心,變成急於要去了。

我說金燕村,就是二姑姑的村;菉竹山房就是二姑姑的家宅。沿著荊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迴環合抱的山巒漸漸擁擠,兩岸蔥翠古老的槐柳漸密,溪中暗赭色的大石漸多,嘩嘩的水激石塊聲越聽越近。這段溪,漸不叫荊溪,而是叫響潭。響潭的兩岸,槐樹柳樹榆樹更多更老更蔥蘢,兩面縫合,蔭罩著亂噴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縷太陽光也曬不下來。沿著響潭兩岸的樹林中,疏疏落落點綴著二十多座白堊瓦屋。西岸上,緊臨著響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圍牆上面探露著一叢竹子;竹子一半是綠色的,一半已開了花,變成槁色。--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菉竹山房。

阿圓是外鄉生長的,從前只在中國山水畫上見過的景子,一朝忽然身歷其境,欣躍之情自然難言。我一時回想起平日見慣的西式房子,柏油馬路,煙囪,工廠等等,也覺得是重入夢境,作了許多縹緲之想。

二姑姑多年不見,顯見得老邁了。

"昨天夜裡結了三顆大燈花,今朝喜鵲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來人。"

那張蒼白皺摺的臉沒多少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臉龐同一調子:陰暗,悽苦,遲鈍。她引我們進到內屋裡,自己跚跚顫顫地到房裡去張羅果盤,吩咐丫頭為我們打臉水。--這丫頭叫蘭花,本是我家的丫頭,三十多歲了。二姑姑陪嫁丫頭死去後,祖父便撥了身邊的這丫頭來服侍姑姑,和姑姑作伴。她陪姑姑住守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詩念經,學姑姑繡蝴蝶,她自己說不要成家的。

二姑姑說沒指望我們來得如此快,房子都沒打掃。領我們參觀全宅,順便叫我們自己揀一間合意的住。四個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倆在次,蘭花在最後。阿圓蹈著姑姑的步子走,顯見得拘束不自在,不時昂頭顧我,作有趣的會意之笑。我們都無話說。

屋子高大,陰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諧調的。石階,地磚,柱礎,甚至板壁上,都染塗著一層深深淺淺的暗綠,是苔塵。一種與陳腐的土木之氣混合的霉氣撲滿鼻官。每一進屋的樑上都吊有淡黃色的燕子窩,有的已剝落,只留著痕跡;

有的正孵著雛兒,叫得分外響。

我們每走到一進房子,由蘭花先上前開鎖;因為除姑姑住的一頭兩間的正屋而外,其餘每一間房,每一道門都是上了鎖的。看完了正屋,由側門一條巷子走到花園中。鄰著花園有座雅致的房,門額上寫著"邀月"兩個八分字。百葉窗,古瓶式的門,門上也有明瓦紙的冊葉小窗。我愛這地方近花園,較別處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說,我們就住這間房。姑姑叫蘭花開了鎖,兩扇門一推開,就噗噗落下三隻東西來:兩隻是壁虎,一隻是蝙蝠。我們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蘭花拾起那隻大蝙蝠,輕輕放到牆隅里,囈語著似地念了一套怪話:

"福公公,你讓讓房,有貴客要在這裡住。"

阿圓驚惶不安的樣子,牽一牽我的衣角,意思大約是對著這些情景,不敢在這間屋裡住。二姑姑年老還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樣她老人家就窺知了阿圓的心事:

"不要緊。--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時都打掃一次。停會,叫蘭花再好好來收拾。福公公虎爺爺都會讓出去的。"

又說:

"這間避月廬是你姑爹最喜歡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來,叫我把它修葺①一下。你看看,裡面全是新嶄嶄的。"

我探身進去張看,兜了一臉蜘蛛網。裡面果然是新嶄嶄的。牆上字畫,桌上陳設,都很整齊。只是蒙上一層薄薄的塵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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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葺(qì氣):泛指修理房屋。

我們看蘭花扎了竹葉把,拿了掃帚來打掃。二姑姑自回前進去了。阿圓用一個小孩子的神秘驚奇的表情問我說:

"怎么說姑爹?……"

蘭花放下竹葉把,瞪著兩隻陰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訴阿圓說:

"爺爺靈驗得很啦!三朝兩天來給奶奶託夢。我也常看見的,公子帽,寶藍衫,常在這園裡走。"

阿圓扭著我的袖口,只是向著蘭花的兩隻眼睛瞪看。蘭花打掃好屋子,又忙著抱被褥毯子蓆子為我們安排床鋪。里牆邊原有一張檀木榻,榻几上面擺著一套圍棋子,一盤瓷製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連同榻幾拿去,鋪上被席,便是我們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顫顫地走來,拿著一頂蚊帳給我們看,說這是姑爹用的帳,是玻璃紗制的;問我們怕不怕招涼。我自然願意要這頂涼快帳子;但是阿圓卻望我瞪著眼,好像連這頂美麗的帳子也有可怕之處。

這屋子的陳設是非常美致的,只看牆上的點綴就知道。東牆上掛著四幅大錦屏,上面繡著"菉竹山房唱和詩",邊沿上密密齊齊地繡著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覺得很燦爛。西牆上掛著一幅彩色的《鍾馗捉鬼圖》①,兩邊有洪北江②的"梅雪松風清几榻,天光雲影護琴書"的對子。床榻對面的南牆上有百葉窗子可以看花園,窗下一書桌,桌上一個硃砂古瓶,瓶里插著馬尾雲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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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鍾馗捉鬼圖》:鍾馗是傳說中一個捉鬼的勇士,舊時民間有懸掛《鍾馗捉鬼圖》以驅除邪祟的風俗。相傳最早的鐘馗像是唐朝畫家吳道子所作。

鍾馗捉鬼圖鍾馗捉鬼圖

洪北江:即洪亮吉,清乾隆時的進士,研究經史、地理的學者,善詩文,著作有《洪北江全集》。

我覺得這地方好。陳設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叢半綠半黃的修竹,和牆外隱約可聽的響潭之水,越襯托得閒適恬靜。

不久吃晚飯,我們都默然無話。我和阿圓是不知在姑姑面前該說些什麼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說話的。偌大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沒一絲人聲;只有堂廳里的燕子啾啾地叫。

蘭花向天井檐上張一張,自言自語地說:

"青姑娘還不回來呢!"

二姑姑也不答話,點點頭。阿圓偷眼看看我。--其實我自己也正在納罕著的。吃了飯,正洗臉,一隻燕子由天井飛來,在屋裡繞了一道,就鑽進檐下的窩裡去了。蘭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說:

"青姑娘,你到這時才回來。"悠悠地長嘆一口氣。

我釋然,向阿圓笑笑;阿圓卻不曾笑,只瞪著眼看蘭花。

我說邀月廬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間而言。誰知這天晚上,大雨復作,一盞三支燈草的豆油檠搖晃不定,遠遠正屋裡二姑姑和蘭花低幽地念著晚經,聽來簡直是"秋墳鬼唱鮑家詩"①;加以外面雨聲蟲聲風弄竹聲合奏起一支悽戾的交響曲,顯得這周遭的確鬼氣殊多。也不知是循著怎樣的一個線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圓談起《聊齋》②的故事來。談一回,她越靠緊我一些,兩眼只瞪著西牆上的《鍾馗捉鬼圖》,額上鼻上漸漸全漬著汗珠。鍾馗手下按著的那個鬼,披著發,撕開血盆口,露出兩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驚。這時覺得那鍾馗,那惡鬼,姑姑和蘭花,連同我們自己倆,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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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秋墳鬼唱鮑家詩":是唐朝詩人李賀所作《秋來》中的詩句。"鮑家詩"指南朝詩人鮑照的詩。

②《聊齋》:即《聊齋志異》,清初文言短篇小說集,蒲松齡作。

阿圓瑟縮地說:"我想睡。"

她緊緊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難睡著。不知輾轉了多少時候,雨聲漸止,月光透過百葉窗,映照得滿屋淒幽。一陣颯颯的風搖竹聲後,忽然聽得窗外有腳步之聲。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聽見了……沒有?"阿圓把頭鑽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聲問。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聲音漸聽漸近,沒有了;換上的是低沉的戚戚聲,如鬼低訴。阿圓已渾身汗濡。我咳了一聲,那聲音突然寂止;聽見這突然寂止,想起蘭花日間所說的話,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半晌沒有聲息,緊張的心緒稍稍平緩,但是兩人的神經都過分緊張,要想到夢鄉去躲身,究竟不能辦到。為要解除阿圓的恐怖,我找了些快樂高興的話和她談說。阿圓也就漸漸敢由我的腋下伸出頭來了。我說:

"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

"還有點怕。"

正答著話,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聲,摟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聲:

"你……看……門上!……"

我看門上--門上那個冊葉小窗露著一個鬼臉,向我們張望;月光斜映,隔著玻璃紗帳看得分外明晰。說時遲,那時快。那個鬼臉一晃,就沉下去不見了。我不知從那裡湧上一股勇氣,推開阿圓,三步跳去,拉開門。

門外是兩個女鬼!

一個由通正屋的小巷竄遠了;一個則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著。

"是姑姑嗎?"

"唔--"幽沉的一口氣。

我抹著額上的冷汗,不禁輕鬆地笑了。我說:

"阿圓,莫怕了,是姑姑。"

朋友某君提供給我這篇短文的材料,說是雖無意思,但頗有趣味;叫我寫寫看。我不知道不會弄得好,果然,被我白白糟蹋了。

193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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