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品精選:寫給父親的信

莫言作品精選:寫給父親的信

《莫言作品精選:寫給父親的信(散文)》內容簡介:精選了著名作家莫言的40餘篇散文,對於散文愛好者和讀者青年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非常值得一讀。我生在山東省高密縣大欄鄉平安村里,一直長到二十歲才離開。故鄉——農村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創作的源泉也是動力。我與農村的關係是魚與水的關係,是土地與禾苗的關係。當然,從另一方面看,也是鳥與鳥籠的關係,也是奴役與被奴役的關係。雖然我離開農村進入都市已經十好幾年,但感情還是農村的,總認為一切還是農村的好,但假如真讓我回農村去當農民,肯定又是一百個不情願。所以有時候罵城市,並不意味著想離開;有時候讚美農村,也不是就想回去。人就是這樣口是心非,當然也會有始終心口如一的特殊例子。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玫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中的內容。要把我與農村的關係說清楚,不是太容易,我想揀幾件至今讓我難以忘懷、又沒有寫進小說里的事兒寫寫,也算向讀者坦白吧。

基本介紹

內容簡介

本書精選了著名作家莫言的40餘篇散文,對於散文愛好者和讀者青年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非常值得一讀。我生在山東省高密縣大欄鄉平安村里,一直長到二十歲才離開。故鄉——農村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創作的源泉也是動力。我與農村的關係是魚與水的關係,是土地與禾苗的關係。當然,從另一方面看,也是鳥與鳥籠的關係,也是奴役與被奴役的關係。雖然我離開農村進入都市已經十好幾年,但感情還是農村的,總認為一切還是農村的好,但假如真讓我回農村去當農民,肯定又是一百個不情願。所以有時候罵城市,並不意味著想離開;有時候讚美農村,也不是就想回去。人就是這樣口是心非,當然也會有始終心口如一的特殊例子。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玫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中的內容。要把我與農村的關係說清楚,不是太容易,我想揀幾件至今讓我難以忘懷、又沒有寫進小說里的事兒寫寫,也算向讀者坦白吧。

作者簡介

莫言,原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中共黨員。1986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後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文學碩士。1976年應徵入伍,歷任戰士、班長、教員、幹事、專業作家。1997年轉業,現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日報》記者,中國作協第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主席團委員。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莫言文集》(12卷),影視、話劇劇本多部。中篇小說《紅高粱》獲全國中篇小說獎,《豐乳肥臀》獲首屆《大家》文學獎,《白狗鞦韆架》獲台灣聯合文學獎,《酒國》(法文版)獲法國儒爾·巴泰庸獎,《檀香刑》獲首屆鼎鈞文學獎、台灣聯合報十大好書獎,另獲義大利第三十屆諾尼諾國際文學獎。2004年獲法蘭西文化與藝術騎士勳章,2005年獲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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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寫給父親的信
大:
自從家裡安裝了電話,再也沒有給您寫過信。最近剛寫完了一部名叫《四十一炮》的小說,胡編亂造的故事,與家鄉無關,更與村子裡的叔叔大爺們無關。自從在《紅高梁》里使用了村子裡人的真實姓名惹得人家不高興後,我汲取了教訓,再也沒有犯這種錯誤。今年春天北京鬧“非典”,我們被封閉了三個月,憋得慌,很想回老家去,但聽說從北京到山東的人,先要隔離半個月,怪麻煩的,只好罷了。我知道麥子已經收割完畢,家中已經吃上了用新麥子麵粉蒸出的饅頭了吧?我們在這裡吃的麵粉,都是陳年麥子磨的,其中還添加了增白劑什麼的,白得發青,不好吃,沒有麥子味。想起老家的饅頭和大蔥我就想家。北京的大蔥也不好吃。北京管什麼都不好吃。北京的大蒜也不夠辣。這次鬧“非典”,山東一例也沒有,我堅信這是吃大蒜吃的。昨天高密的王大炮來了,扛來了半麻袋大蒜,紫皮,獨頭,辣得很過癮,“後娘的拳頭獨頭蒜”。他說前幾天去看過您,說您身體很好,我們很高興。中午包餃子給他吃,白菜豬肉餡一種,胡蘿蔔羊肉餡一種,都很飽滿,煮出來白胖,小豬似的。搗了滿滿一臼子蒜泥,我搗的,加了醬、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極了。
大,我們家那盤大石磨還有嗎?千萬保存好,別被人弄了去。將來找個石匠琢磨琢磨,支起來,買頭小毛驢,拉著,磨新麥子。石磨磨出的麵粉,比機器磨磨出的好吃。高密火車站前,有一家賣石磨火燒的,面特別硬,很好吃。但我知道他們使用的面不是用石磨磨的。將來咱們自己磨。還有那柄腰刀,可別當廢鐵給我賣了。我聽俺爺爺說那刀是毛子扔下的,也許殺過人的。我前幾年回家,跟俺二嫂子要那把刀,她說不知道讓大藏到哪裡去了。我記得咱家還有兩把鐵鐧,很沉,就是秦瓊使用的那種武器,後來就見不到了。聽說是被一個表叔拿去了,還能找回來嗎?在,您幫我安一把小錘吧,這裡有核桃,我要用小錘砸核桃吃。
前幾天父親節,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父親的嚴厲》,寫得不好,但還是抄給您看看:
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四十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們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不管我們是處在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只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常撒野忘形,每當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後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戰,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村裡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弟兄們怕你們的爹怎么怕成這這個樣子?是啊,我們為什麼怕父親怕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他既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那你們為什麼那樣怕他呢?是啊,我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怕父親。我們弟兄們長大成人後,還經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清楚。其實,不但我們弟兄們怕父親,連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們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只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就是:你爹身上有瘮人毛。
……

圖書目錄

寫給父親的信(代序)
1 故鄉往事
2 過去的年
3 草木蟲魚
4 會唱歌的牆
5 賣白菜
6 茂腔與戲迷
7 吃相兇惡
8 我和羊
9 從照相說起
10 重遊故地
11 從《蓮池》到《湖海》
12 漫談當代文學的成就及其經驗教訓
13 也許是因為當過“財神爺”
14 戰爭文學斷想
15 楚霸王與戰爭

文摘

書摘
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我認為是不對的。在那個特殊的時期里,也還是有歡樂,當然所有的歡樂大概都與得到食物有關。那時候,我六,七、八歲,與村中的孩子們一起,四處悠蕩著覓食。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幾乎嘗遍了田野里的百草百蟲,為豐富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活像一群藍精靈。
我們的村子外是一片相當遼闊的草甸子,地勢低洼,水汪子很多,荒草沒膝。那裡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春天時,我們在那裡挖草根剜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年代的牛羊歌手。我們最喜歡唱的一支歌是我們自己創作的。曲調千變萬化,但歌詞總是那幾句:一九六O年,真是不平凡;吃著茅草餅,喝著地瓜蔓……歌中的茅草餅,就是把茅草的白色的甜根,洗淨,切成寸長的段,放到鏊子上烘乾,然後放到石磨里磨成粉,再用水和成面狀,做成餅,放到鏊子上烘熟。茅草餅是高級食品,並不是天天人人都能吃上。我歌唱過一千遍茅草餅,但到頭來只吃過一次茅草餅,還是三十年之後,在大宴上飽餐了雞鴨魚肉之後,作為一種富有地方風味的小點心吃到的。地瓜蔓就是紅薯的藤蔓,用石磨粉碎後熬成粥,再加點鹽,這粥在當時也是稀罕物,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喝上。我們歌唱這兩種食物,正說明我們想吃又撈不到吃,想喝而撈不到喝,就像一個青年男子愛慕一個姑娘但是得不到,只好千遍萬遍地歌唱那姑娘的名字。我們只能大口吃著隨手揪來的野菜,嘴角上流著綠色的汁液。我們頭大身子小,活像那種還沒生出翅膀的山螞蚱。荒年螞蚱多,這大概也是天不絕人的表現。我什麼都忘了,也忘不了那種火紅色的、周身發亮的油螞蚱。這種螞蚱含油量忒高,放到鍋里一炒嵫啦嵫啦響,顏色火紅,香氣撲鼻,撒上幾粒鹽,味道實在是好極了。我記得那幾年的螞蚱季節里,大人和小孩都提著葫蘆,到草地里捉螞蚱。開始時,螞蚱傻乎乎的,很好捉,但很快就被捉精了。開始時大家都能滿葫蘆而歸,到後來連半葫蘆也捉不了了。。只有我保持著天天滿葫蘆的輝煌紀錄。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草汁把手染綠。就是這么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人一伸手它就蹦。它們有兩條極其發達的後腿,還有雙層的翅膀,一蹦一飛,人難近它的身。我暗中思想,它們大概能嗅到人手上的氣味,用草汁一塗,就把人味給遮住了。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因為我奶奶搞的是按勞分配,誰捉到的螞蚱多,誰分到的炒螞蚱也就多。
吃罷螞蚱,很快就把夏天迎來了。夏天食物豐富,是我們的好時光。那三年雨水特大,一進六月,天就像漏了似的,大一陣小一陣,沒完沒了的淅瀝。莊稼全澇死了。窪地里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有水就有魚。各種各樣的魚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一些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看到過。我捕到過一條奇怪又妖冶的魚,它周身翠綠,翅羽鮮紅,能貼著水面滑翔。它的脊上生著一些好像羽毛的東西,肚皮上生著魚鱗。所以它究竟是一條魚還是一隻鳥,至今我也說不清。前面之所以說它是條魚,不過是為了方便。這個奇異的生物也許是個新物種,也許是一個雜種,反正是夠怪的,如果能養活到現在,很可能成為寶貝,但在那個時代,只能殺了吃。可是它好看不好吃,又腥又臭,連貓都不聞。其實最好吃的魚是最不好看的土泥鰍。這些年我在北京市場上看到那些泥鰍,瘦得像鉛筆桿似的,那也叫泥鰍?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家鄉的泥鰍,一根根,金黃色,像棒槌似的。傳說有好多種吃泥鰍的奇巧方法。我聽說過兩種:一是把活泥鰍放到淨水中養數日,讓其吐盡腹中泥,然後打幾個雞蛋放到水中,餓極了泥鰍自然是鯊吃鯨吞。等它們吃完了雞蛋,就把它們提起來扔到油鍋里,炸酥後,蘸著椒鹽什麼的,據說其味鮮美。二是把一塊豆腐和十幾條活泥鰍放到一個盆里,然後把這個盆放到鍋里蒸,泥鰍怕熱,鑽到冷豆腐里去,鑽到豆腐里也難免一死。這道菜據說也有獨特風味,可惜我也沒吃過。泥鰍在魚類中最謙虛、最謹慎,鑽在爛泥里,輕易不敢拋頭露面,人們卻喜歡欺負老實魚,不肯一刀宰了它,偏偏要讓它受若干酷刑。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茫茫大地魚蝦盡,又有螃蟹橫行來。俗話說‘豆葉黃,秋風涼,蟹腳癢’。在秋風颯颯的夜晚,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是到東海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是要去參加什麼盛大的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想捉螃蟹,最好夜裡。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耐心等待,最忌咋呼。我曾跟隨本家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可謂新奇神秘,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地不出聲。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梁稈在河溝里紮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口子上支起一豁口袋網。前半夜人腳不靜,螃蟹們不動。耐心等侯到後半夜,夜氣濃重,細雨濛濛,河面上升騰著一團團如煙的霧氣,把身體縮在大蓑衣里,說冷不是冷,說熱不是熱,聽著噼噼嗤嗤的神秘聲響,嗅著水的氣味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借著昏黃的馬燈光芒,看到它們來了。它們來了,時候到了,它們終於來了。它們沿著高梁稈紮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極個別的英雄能爬上去,絕大多數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從水流疾速的口子裡走,那它們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虜。那一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時已是一九六三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轉。我們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錢一隻賣掉,換回十幾斤麩皮。奶奶非常高興,為了獎勵我們,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兩半,沾上麩皮,在熱鍋里滴上十幾滴油,煎給我們吃。滿殼的蟹黃和索索落落的麩皮,那味道和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
秋天,除了螃蟹之外,好吃的蟲兒也很多。螞蚱、豆蟲、蟈蟈、蟋蟀……深秋的蟋蟀顏色黑得發紅,膀大腰圓,肚子裡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獨特的香氣,無法類比。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才知道它們的學名叫金龜子,是蠐螬的成蟲,像杏核般大,顏色黑亮,趨光,往燈上撲,俗名“瞎眼闖”。這蟲兒好聚群,落在樹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闖”,一晚是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滋味又與螞蚱和蟋蟀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蟲下蟄後,肚子裡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我們吃了那么多蟲子,一個個身輕如燕,腦子裡經常產生在空中飛行的幻覺。
進入冬季就有點慘了。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里有蟲挖不出來,水裡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我們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面上,有一層乾結的青苔,像揭餅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到水裡泡一泡,再放到鍋里烘乾,酥如鍋巴,味若魚片。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刀砍斧剁,再放到石頭上砸,然後放到缸里泡,泡爛了就用棍子攪,一直攪成糨糊狀,撈出來,一勺一勺,攤在鏊子上,像攤煎餅一樣。從吃的角度來看,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我們吃樹皮的過程跟畢異造紙的過程很相似,但我們不是畢昇,我們造出來的也不是紙。
羊的種類繁多,形態各異,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綿羊。
二十年前,有兩隻綿羊是我親密的朋友,它們的模樣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時候,我是什麼模樣已經無法考證了。因為在當時的農村,拍照片的事兒是很罕見的;六七歲的男孩,也少有照著鏡子看自己模樣的。據母親說,我童年時醜極了,小臉抹得花貓綠狗,唇上掛著兩條鼻涕,鄉下人謂之“二龍吐須”。母親還說我小時候飯量極大,好像餓死鬼托生的。去年春節我回去探家,母親又說起往事。她說我本來是個好苗子,可惜正長身體時餓壞了坯子,結果成了現在這個彎彎曲曲的樣子。說著,母親就眼淚婆娑了。我不願意看著母親難過,就扭轉話題,說起那兩隻綿羊。
記的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家裡忽然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我躲在門後,好奇地看著他,聽他用生疏的外地口音和爺爺說話。他從懷裡摸出了兩個茅草餅給我吃。餅是甜的,吃到口裡沙沙響。那感覺至今還記憶猶新。爺爺讓我稱那老頭為二爺。後來我知道二爺是爺爺的拜把子兄弟,是在淮海戰役時送軍糧的路上結拜的,也算是患難之交。二爺問我:“小三,願意放羊不?”我說:“願意!”二爺說:“那好,等下個集我就給你把羊送來。”
二爺走了,我就天天盼集,還纏著爺爺用麻皮擰了一條鞭子。終於把集盼到了。二爺果然送來了兩隻小羊羔,是用草筐背來的。它們的顏色像雪一樣,身上的毛打著捲兒。眼睛碧藍,像透明的玻璃珠子。小鼻頭粉嘟嘟的。剛送來時,它們不停地叫喚,好像兩個孤兒。聽著它們的叫聲我的鼻子很酸,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了出來。二爺說,這兩隻小羊羔才生出來兩個月,本來還在吃奶,但它們的媽不幸死了。不過好歹現在已是春天,嫩草兒已經長起來了,只要精心餵養,它們死不了。
當時正是六十年代初,生活困難,貨幣貶值,市場上什麼都貴,羊更貴。雖說爺爺和二爺是生死朋友,但還是拿出錢給他。二爺氣得山羊鬍子一撅一撅的,說:“大哥,你瞧不起我!這羊,是我送給小三耍的。”爺爺說:“二弟,這不是羊錢,是大哥幫你幾個路費。”二爺的老伴剛剛餓死,剩下他一個人無依無靠,折騰了家產,想到東北去投奔女兒。他哆嗦著接過錢,眼裡含著淚說:“大哥,咱弟兄們就這么著了……”
小羊一雄一雌,讀中學的大姐給它們起了名字,雄的叫“謝廖沙”,雌的叫“瓦麗婭”,那時候中蘇友好,學校里開俄語課,大姐是她們班裡的俄語課代表。
我們村坐落在三縣交界處。出村東行二里,就是一片遼闊的大草甸子。春天一到,一望無際的綠草地上,開著繁多的花朵,好像一塊大地毯。在這裡,我和羊找到了樂園。它們忘掉了愁苦,吃飽了嫩草,就在草地上追逐跳躍。我也高興地在草地上打滾。不時有在草地上結巢的雲雀被我們驚起,箭一般射到天上去。
謝廖沙和瓦麗婭漸漸大了,並且很肥。我卻還是那樣矮,還是那樣瘦。家裡人都省飯給我吃,可我總感到吃不飽。每當我看到羊兒的嘴巴靈巧而敏捷地采吃嫩草時,總是油然而生羨慕之情。有時候,我也學著羊兒,啃一些草兒吃,但我畢竟不是羊,那些看起來鮮嫩的綠草,苦澀難以下咽。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謝廖沙的頭上露出了兩點粉紅色的東西,不覺萬分驚異。急忙回家請教爺爺。爺爺說羊兒要長角了。我對謝廖沙的長角很反感,因為它一長角就變得很醜。
春去秋來,謝廖沙已經十分雄偉,四肢矯健有力,頭上的角已很粗壯,盤旋著向兩側伸去。它已失去了俊美的少年形象,走起路來昂著頭,一副驕傲自大的樣子,很像公社裡的脫產幹部。我每每按著它的腦袋往下按,想讓它謙虛一點。這使它很不滿,頭一擺,就把我甩出去了。瓦麗婭也長大了。它很豐滿,很斯文,像個大閨女。它也生了角,但很小。
我的兩隻羊在村子裡有了名氣。每當我在草地上放它們時,就有一些男孩子圍上來,遠遠地觀看謝廖沙頭上的角。並且還打賭:誰要敢摸摸謝廖沙的角,大家就幫他剜一筐野菜。有個叫大壯的逞英雄,躡手躡腳地靠上去,還沒等他動手,就被謝廖沙頂翻了。我當然不怕謝廖沙。只要我不按它的腦袋,它對我就很友好。我可以騎在它背上,讓它馱著我走好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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