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在宥

莊子·外篇·在宥

《莊子·外篇·在宥》是莊子的作品之一。“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寬容的意思。反對人為,提倡自然,闡述無為而治的主張就是本篇的主旨。全篇大體分為六個部分。

基本信息


莊子莊子

作者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漢族。名周,字子休(一說子沐),後人稱之為“南華真人”,戰國時期宋國蒙(今安徽省蒙城縣,又說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北民權縣境內)人。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學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還是歸依於老子的哲學。後世將他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他們的哲學為“老莊哲學”。
他的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無為”,認為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他認為“道”是“先天生地”的,從“道未始有封”(即“道”是無界限差別的),屬主觀唯心主義體系。主張“無為”,放棄一切妄為。又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因此他否定知識,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質區別,極力否定現實,幻想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觀精神境界,安時處順,逍遙自得,倒向了相對主義和宿命論。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反對一切社會制度,擯棄一切文化知識。

題解

“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寬容的意思。反對人為,提倡自然,闡述無為而治的主張就是本篇的主旨。
全篇大體分為六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吾又何暇治天下哉”,指出一切有為之治都會使天下之人“淫其性”而“遷其德”,因此“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就應當“莫若無為”;一開始就推出了“無為”而治的主張,而開篇的兩句話便是提挈全文的總綱。第二部分至“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借老聃對崔瞿的談話說明推行仁義擾亂人心是天下越治越壞的原因,極力主張“絕聖去知”。第三部分至“而我獨存乎”,通過廣成子對黃帝的談話,闡明治天下者必須先治身的道理,並詳細說明了治身、體道的方法和途徑。第四部分至“起辭而行”,用鴻蒙與雲將的對話,進一步闡明無為與養心的關係,指出無為的要害就在於“心養”。第五部分至“天地之友”,著力說明擁有土地的統治者一心貪求私利必定留下禍患,從而進一步闡明了“養心”和“忘物”的關係,做到了“無己”也就能忘形、忘物。餘下為第六部分,概括了治理天下時遇到的十種情況,指出對待這些情況都只能聽之任之,隨順應合,並就此提出了君主無為,臣下有為的主張。不過,本篇所反映的莊子思想與莊子在前幾篇中抨擊仁義,絕聖棄智的思想似有偏離之嫌。

原文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灌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斤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游!”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仙仙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余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游!”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仙仙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譯文

只聽說聽任天下安然自在地發展,沒有聽說要對天下進行治理。聽任天下自在地發展,是因為擔憂人們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寬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為擔憂人們改變了自然的常態。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變自然的常態,哪裡用得著治理天下呢!從前唐堯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為有其真性而歡樂,這就不安寧了;當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憂心不已人人都為有其真性而痛苦,這就不歡快了。不安寧與不歡快,都不是人們生活和處世的常態。不合於自然的常態而可以長久存在,天下是沒有的。
人們過度歡欣,定會損傷陽氣;人們過度憤怒,定會損傷陰氣。陰與陽相互侵害,四時就不會順應而至,寒暑也就不會調和形成,這恐怕反倒會傷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卻常態,居處沒有定規,考慮問題不得要領,辦什麼事都半途失去章法,於是天下就開始出現種種不平,而後便產生盜跖、曾參、史等各各不同的行為和作法。所以,動員天下所有力量來獎勵人們行善也嫌不夠,動員天下所有力量來懲戒劣跡也嫌不足,因此天下雖很大仍不足以用來賞善罰惡。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始終是喋喋不休地把賞善罰惡當作當政之急務,他們又哪裡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喜好目明嗎,這是沉溺於五彩;喜好耳聰嗎,這是沉溺於聲樂;喜好仁愛嗎,這是擾亂人的自然常態;喜好道義嗎,這是違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禮儀嗎,這就助長了繁瑣的技巧;喜好音樂嗎,這就助長了淫樂;喜好聖智嗎,這就助長了技藝;喜好智巧嗎,這就助長了瑣細之差的爭辯。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存留可以,丟棄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就會成為拳曲不伸、擾攘紛爭的因素而迷亂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會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為其所迷惑竟達到如此地步!這種種現象豈只是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呀!人們還虔誠地談論它,恭敬地傳頌它,歡欣地供奉它,對此我將能夠怎么樣呢!
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於統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類自然的本性與真情。正因為這樣,看重自身甚於看重統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給他;愛護自身甚於愛護統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也正因為這樣,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靈氣,不表明自己的才華和智巧,那就會安然不動而精神騰飛,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動合乎天理,從容自如順應自然而萬事萬物都像炊煙游塵那樣自由自在。我又何須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
崔瞿子向老聃請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說:“你應謹慎而不要隨意擾亂人心。人們的心情總是壓抑便消沉頹喪而得志便趾高氣揚,不過消沉頹喪或者趾高氣揚都象是受到拘禁和傷害一樣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順應能軟化剛強。端方而稜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傷害,情緒激烈時像熊熊大火,情緒低落時像凜凜寒冰。內心變化格外迅速轉眼間再次巡遊四海之外,靜處時深幽寧寂,活動時騰躍高天。驕矜不禁而無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內心活動吧!“當年黃帝開始用仁義來擾亂人心,堯和舜於是疲於奔波而腿上無肉、脛上禿毛,用以養育天下眾多的形體,滿心焦慮地推行仁義,並耗費心血來制定法度。然而他還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後堯將歡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將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將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這些就是沒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證。延續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驚擾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盜跖之流,上有曾參、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爭辯又全面展開。這樣一來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詐,或善或惡相互責難,或妄或信相互譏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漸衰敗了;基本觀念和生活態度如此不同,人類的自然本性散亂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紛爭迭起。於是用斧鋸之類的刑具來制裁他們,用繩墨之類的法度來規範他們,用椎鑿之類的肉刑來懲處他們。天下相互踐踏而大亂,罪在擾亂了人心。因此賢能的人隱居於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諸侯憂心如焚戰慄在朝堂之上。
當今之世,遭受殺害的人屍體一個壓著一個,帶著腳鐐手銬而坐大牢的人一個挨著一個,受到刑具傷害的人更是舉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鎖和羈絆中揮手舞臂地奮力爭辯。唉,真是太過份了!他們不知心愧、不識羞恥竟然達到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謂的聖智不是腳鐐手銬上用作連線左右兩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謂的仁義不是枷鎖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參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盜跖的先導!所以說,‘斷絕聖人,拋棄智慧,天下就會得到治理而太平無事’。”
黃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詔令通行天下,聽說廣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見他,說:“我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至道的精華。我一心想獲取天地的靈氣,用來幫助五穀生長,用來養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陰陽,從而使眾多生靈遂心地成長,對此我將怎么辦?”廣成子回答說:“你所想問的,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萬事萬物的殘留。自從你治理天下,天上的雲氣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來,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黃就飄落凋零,太陽和月亮的光亮也漸漸地晦暗下來。然而讒諂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狹和惡劣,又怎么能夠談論大道!”黃帝聽了這一席話便退了回來,棄置朝政,築起清心寂智的靜室,鋪著潔白的茅草,謝絕交往獨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廣成子頭朝南地躺著,黃帝則順著下方,雙膝著地匍匐向前,叩頭著地行了大禮後問道:“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修養自身怎么樣才能活得長久?”廣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說:“問得好啊!來,我告訴給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遠;至道的至極,晦暗沉寂。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持守精神保持寧靜,形體自然順應正道。一定要保持寧寂和清靜,不要使身形疲累勞苦,不要使精神動盪恍惚,這樣就可以長生。眼睛什麼也沒看見,耳朵什麼也沒聽到,內心什麼也不知曉,這樣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體,形體也就長生。小心謹慎地摒除一切思慮,封閉起對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敗亡。我幫助你達到最光明的境地,直達那陽氣的本原。我幫助你進入到幽深渺遠的大門,直達那陰氣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陰和陽都各有府藏,謹慎地守護你的身形,萬物將會自然地成長。我持守著渾一的大道而又處於陰陽二氣調諧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經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還從不曾有過衰老。”黃帝再次行了大禮叩頭至地說:“先生真可說是跟自然混而為一了!”
廣成子又說:“來,我告訴你。宇宙間的事物是沒有窮盡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盡頭;宇宙間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測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極限。掌握了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為皇帝,在下可以成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見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為土塊。如今萬物昌盛可都生於土地又返歸土地,所以我將離你而去,進入那沒有窮盡的大門,從而遨遊於沒有極限的原野。我將與日月同光,我將與天地共存。向著我而來,我無所覺察!背著我而去,我無所在意!人們恐怕都要死去,而我還獨自留下來嗎?”
雲將到東方巡遊,經過神木扶搖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鴻蒙。鴻蒙正拍著大腿像雀兒一樣跳躍遊樂。雲將見鴻蒙那般模樣,驚疑地停下來,紋絲不動地站著,說:“老先生是什麼人呀!你老先生為什麼這般動作?”鴻蒙拍著大腿不停地跳躍,對雲將說:“自在地遊樂!”雲將說:“我想向你請教。”鴻蒙抬起頭來看了看雲將道:“哎!”雲將說:“天上之氣不和諧,地上之氣鬱結了,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不調和,四時變化不合節令。如今我希望調諧六氣之精華來養育眾生靈,對此將怎么辦?”鴻蒙拍著大腿掉過頭去,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將得不到回答。
過了三年,雲將再次到東方巡遊,經過宋國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鴻蒙。雲將大喜,快步來到近前說:“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叩頭至地行了大禮,希望得到鴻蒙的指教。鴻蒙說:“自由自在地遨遊,不知道追求什麼;漫不經心地隨意活動,不知道往哪裡去。遊樂人紛紛攘攘,觀賞那絕無虛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麼!”雲將說:“我自以為能夠隨心地活動,人民也都跟著我走;我不得已而對人民有所親近,如今卻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聽您的一言教誨。”鴻蒙說:“擾亂自然的常規,違背事物的真情,整個自然的變化不能順應形成。離散群居的野獸,飛翔的鳥兒都夜鳴,災害波及草木,禍患波及昆蟲。唉,這都是治理天下的過錯!”雲將問:“這樣,那么我將怎么辦?”鴻蒙說:“唉,你受到的毒害實在太深啊!你還是就這么回去吧。”雲將說:“我遇見你實在不容易,懇切希望能聽到你的指教。”
鴻蒙說:“唉!修身養性。你只須處心於無為之境,萬物會自然地有所變化。忘卻你的形體,廢棄你的智慧,讓倫理和萬物一塊兒遺忘。混同於茫茫的自然之氣,解除思慮釋放精神,像死灰一樣木然地沒有魂靈。萬物紛雜繁多,全都各自回歸本性,各自回歸本性卻是出自無心,渾然無知保持本真,終身不得背違;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離本真。不要詢問它們的名稱,不要窺測它們的實情,萬物本是自然地生長。”雲將說:“你把對待外物和對待自我的要領傳授給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曉諭給我;我親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領悟。”叩頭至地再次行了大禮,起身告別而去。
世俗人都喜歡別人跟自己相同而討厭別人跟自己不一樣。希望別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別人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總是把出人頭地當作自己主要的內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頭地的人,何嘗又能夠真正超出眾人呢!隨順眾人之意當然能夠得到安寧,可是個人的所聞總不如眾人的技藝多才智高。希圖治理邦國的人,必定是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這樣做的後患的人。這樣做是憑藉統治國家的權力貪求個人的僥倖,而貪求個人的僥倖而不至於喪失國家統治權力的又有多少呢!他們中能夠保存國家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國家的,自身一無所成而且還會留下許多禍患。可悲呀,擁有土地的統治者是何等的不聰明!
擁有土地的國君,必然擁有眾多的物品。擁有眾多的物品卻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夠主宰天下萬物。明白了擁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豈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這樣的人已經能往來於天地四方,遊樂於整個世界,獨自無拘無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來,這樣的人就叫做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的人,這就稱得上是至高無尚的貴人。
至貴之人的教誨,就好像形軀對於身影,傳聲對於迴響。有提問就有應答,竭儘自己所能,為天下人的提問作出應答。處心於沒有聲響的境界,活動在變化不定的地方,引領著人們往返於紛擾的世界,從而遨遊在無始無終的浩渺之境,或出或進都無須依傍,像跟隨太陽那樣周而復始地沒有盡頭;容顏、談吐和身形軀體均和眾人一樣,大家都是一樣也就無所謂自身。無所謂自身,哪裡用得著據有各種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種物象的存在,這是過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種物象的存在,這就跟永恆的天地結成了朋友。
低賤然而不可不聽任的,是萬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隨順的,是百姓;不顯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陳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論;距離遙遠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義;親近然而不可不擴展的,是仁愛;細末的小節不可不累積的,是禮儀;順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於一氣然而不可不變化的,是道;神妙莫測然而不可不順應的,是自然。所以聖人觀察自然的神妙卻不去幫助,成就了無暇的修養卻不受拘束,行動出於道卻不是事先有所考慮,符合仁的要求卻並不有所依賴,接近了道義卻不積不留,應合禮儀卻不迴避,接觸瑣事卻不推遲,同於法度而不肆行妄為,依靠百姓而不隨意役使,遵循事物變化的規律而不輕率離棄。萬事萬物均不可強為,但又不可不為。不明白自然的演變和規律,也就不會具備純正的修養;不通曉道的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辦成。不通曉道的人,可悲啊!
什麼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卻處於崇高地位的,這就是天道,事必躬親有所作為而積勞累苦的,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較,相差實在太遠,不能不細加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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