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牛

《花牛》是貴州畢節著名作家曹永的短篇小說。

作品原文

花牛

麥地坪只有他們一家。家有兩口半,一口是男人,一口是她,另外半口是那頭花牛。男人去後山挖地,順便把花牛拉到坡上去了。家裡就只有她一個。這會兒,她坐在屋檐下面洗衣裳。

她在搓著衣領,那裡糊著一層黑亮的泥垢,實在髒得不成樣子。衣裳是男人的,也不曉得到底穿多少天了。她不是個懶女人,總是三天兩頭讓男人換衣裳,可男人就是懶得換。她記得男人年輕時候很愛乾淨的,走在哪裡都愛拍打身上的灰塵,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男人就變邋遢了。

她記得自己原來也很年輕,自從嫁過來以後,她就不停地生娃娃。她就像一根瓜藤,接生婆連續從她的身上摘下三個瓜兒。後來,娃娃長大了,她也就沒聲沒息地老了。人總是這樣,好像前不久還年輕,忽然就變老了。

門口是糞塘。在黔西北農村,家家門口都有這么個糞塘。就是在門口的場壩邊,隨便挖出塊窪地。白天,往窪地里倒燒過的煤灰、掃出來的灰塵,或者倒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晚上,就把窪地當成廁所,在上面撒尿。這樣,就成糞塘了。太陽熱烘烘的,糞塘被烤出一種黏黏糊糊的味道,像尿臊味,也不全是。那種味道撲進她的鼻子,讓她感到鼻孔痒痒的,想打噴嚏,偏偏又打不出來。這讓她有點難受。她原來想和男人商量,把糞塘挖在別的地方,或者乾脆就不要了。可是,到底挖在什麼地方,她又拿不準主意。何況,糞塘不僅為了方便,還為了漚糞。農村人少不得要種莊稼,沒糞還怎么種地呀?

她想把木盆里的幾件衣裳搓一道,然後到後山的水塘邊清洗乾淨。現在洗衣裳的水,還是前幾天晚上下雨的時候,她用木盆在屋檐下接的。麥地坪啥都好,就是缺水。崖腳倒是有條河,但路遠,來回要半天時間。山路狹窄得像根繩子,要是半路碰到人,只能找個稍微寬敞的地方,貼著崖壁讓路。來人側身擠過時,吃蔥吃蒜的味道都能從嘴裡聞出來。

她啥都不怕,就怕沒水。女人要做飯要洗衣裳,最怕的就是缺水。以往她不操這個心,以往他們還住在崖腳。崖腳那條河,叫格佬河。格佬河裡的水,你就盡情用吧,你甭想把它用完。那是河嘛,不像後山,就木盆那么大個水塘。崖腳有河,偏偏沒有多少土地。

站在山溝里,懸崖高得就像兩堵牆,讓人無端感到心慌。抬起腦袋,看到天空像塊瓦片。那時候她以為站在高處,天空就會敞亮。搬上麥地坪,她才發現,天空仍然是塊瓦片。無非是塊稍微寬敞的瓦片。她簡直就絕望了。她覺得這輩子都逃不過受大山排擠的命。

搬上麥地坪好些年了,她還時常想著河邊。原來還在崖腳的時候,她總覺得河水響得潑煩。後來耳根清淨了,她又開始懷念那些日子。想起河水嘩嘩的流淌聲她就有點心疼。格佬河的水很清亮,簡直數得清河底的石頭,可是,這么白白淌掉真有點浪費了。你說用來洗衣裳也好,用來做飯也好,偏偏啥都沒用,就這么淌掉了。最近兩年,她時常會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再仔細聽,似乎又沒動靜了。她想,可能是年紀大了,耳朵出毛病了。

她熱得有些受不了,放下衣裳,抬起胳膊,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水。山崖對面,是雲南。她看到的那個地方叫零公里。她不明白咋會有這么奇怪的地名,可那邊確實就叫零公里。零公里的房子像羊屎疙瘩那么散落在山坡上。她聽到那邊傳來牛叫,好像還有娃娃叫喊的聲音。她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下,確實是娃娃叫喊的聲音,只是聽不清楚喊些什麼。

男人扛著鋤頭,拉著花牛回來了。他駝著背,遠遠走來,看起來比那頭花牛高不了多少。男人原來不是駝背,他挺起胸,直得像棵樹,可他到底還是老了。人就是這么個樣子,年紀大了就慢慢變得彎腰駝背。男人把花牛拴在糞塘邊,然後蹲在場壩上,用斧頭敲板鋤,敲得咣當咣當響。聲音直往她的耳朵里鑽,讓她有點煩躁。她實在忍不住了,說敲你家先人骨頭!

男人抬起頭,不曉得她怎么就發火了。男人說,我去挖地,不小心挖到石頭,鋤頭就卷口了。她說,不要敲了,敲得人潑煩。男人說,你看你,我敲鋤頭,你說潑煩。她說,要敲你到別處敲去。男人說,瞧你說的,還讓我去哪裡敲嘛?她不耐煩地說,我不管你去哪裡敲,反正不要在這裡吵我的耳朵。男人不說話,也不敲鋤頭了,他用斧頭對付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好像要重新做根鋤把。

男人吵不贏她,也不願和她爭吵。男人就這點好。當年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有很多小伙子追求她,天天追在她的屁股後面唱山歌。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了現在的男人。她說不清楚男人到底有啥好。她就是喜歡。記得年輕那會兒,男人很健壯,身上的肉結鼓鼓的,像耗子似的竄來竄去。那時候,男人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在地里累了一天,天黑回家,關上門就把她往床鋪上推。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聞到男人身上那種汗臭味。她暈乎乎的,軟綿綿的,身上一點勁也沒有。她覺得自己幸福極了。

那些年頭,他們之間話很多,總是說不完的樣子。她說,這幾天氣候真好。男人說,就是,白天出太陽,晚上就落雨,這種氣候最好,人不受罪,莊稼也長得好。她說,後山那塊地挖出來好多天了,趁著天氣好,趕緊把苞谷種了。男人順著她的話說,好嘛,你把糞塘起了,我這就下山找些豆子,苞谷地合適種上些紅豆,不占地方,也不耽擱時間,一道手腳就栽了……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話就少了。男人變得像個啞巴,可她偏偏有滿肚子的話,有事沒事都想說幾句。看到男人不搭理,她就無端感到冒火。她不明白男人咋就不說話,人長著嘴巴哩。長著嘴巴不只為了吃飯,還要說話哩。你不說話,你就不怕悶死嗎?你又不是石頭。

她想說話,偏偏沒個說話的地方。麥地坪只有這么一家人,就是說話也沒個對象。前些年,她隔三岔五就朝崖腳跑一趟。其實也沒啥要緊的事情,就是圖有人陪她說說話。後來年紀大了,腿腳不靈活了,下一次山,差不多能要她半條老命。她也懶得再走路了,就這樣在麥地坪呆著。時不時地,就沖男人發一通火。男人也是,年紀大了,好像是連舌頭也老了,除了吃飯,橫豎難得見他張嘴。

太陽圓滾滾地掛在天上。她就在那裡洗衣裳,衣領好像是乾淨些了。也許就這樣,已經沒法洗白了。有時候她會抬頭看一眼,眼前儘是高高矮矮的山包。山包遠遠近近地堵在她的視線里。山上有的地方長著樹,長著野草。有的地方啥也沒有,就那么光禿禿的,看起來像塊傷疤。

很多時候,她都想伸起脖子,朝山崖對面的零公里吼幾聲,但偏偏張不開嘴。這么個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好端端的你吼啥嘛,你又不是瘋子。瘋子才可以亂吼亂叫哩。有時,人就這樣,硬是活得不如瘋子。

盆里的水渾了,上面還漂著油星子。她感到有點腰酸。這種年紀,總不免會腰酸背疼。她伸出拳頭,反手捶打著腰部,然後把目光伸出去,胡亂看著。花牛站在糞塘邊,咧著嘴吃草。無事時,男人常去坡上放牛,但更多的時候,他都會把草割回來,堆在糞塘邊給牛吃。

花牛聽到崖對面有牛叫,它亢奮地仰起脖頸,跟著叫喚。她嚇了一跳,責備說,好端端的,你叫啥?花牛似乎在等待回音,但那邊很安靜,它只能埋頭繼續吃草。她扔掉手裡的衣裳,給花牛說,你說,這種地方鬼都沒有一個,活著到底有啥意思?花牛的背上落著幾隻蒼蠅,讓它很不舒服,所以甩起尾巴驅趕。她埋怨說,這裡又不長麥子,但偏偏叫麥地坪,這是什麼道理嘛。

男人擰頭朝這邊看,沒有說話。他把木棍的兩頭剁掉,然後拿著斧頭往上邊削。他削得很仔細。太陽亮晃晃地掛在頭頂上,很旺盛。麥地坪很安靜,頂多聽到風呼呼的聲音,頂多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她接著說,這裡種紅豆,還種苞谷,你說為啥不叫紅豆坪,或者叫苞谷坪呢?花牛用舌頭把青草卷到嘴裡,吃得心不在焉。她說,我今年想多種點紅豆,但吃不完,你又不吃這種東西。花牛嚼著嘴裡的草,弄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說,想背到街上賣,但路太遠,不划算,我這把老骨頭呀,經不起折騰,說不好哪天就散架了。

幾隻麻雀落到房頂上,嘰嘰喳喳的,就像在吵架。它們在屋檐下面的牆縫裡做窩。每次回來,它們都會叫上一陣子。花牛豎起兩隻耳朵,到處張望。她也跟著張望,看著眼前的瓦房,她有點得意,給花牛說,你看這樣好的房子,你呀,也算跟著沾光了。

幾隻蒼蠅飛來飛去,花牛害怕它們落到鼻眼上,趕忙搖晃腦袋。她說,前年他們回來,我說房頂漏雨,讓他們割些山草來翻修,這幾個鬼娃娃不聽話,硬是要蓋瓦房,蓋完房子呢,他們又走了,你看這屋裡空蕩蕩的,簡直像個岩洞。花牛沒說話。花牛當然不會說話,它在埋頭吃草。她嘀咕說,讓他們回來,但一個都不肯,都說要在外邊掙錢,莫非外邊的錢是樹葉子,就這么好掙?

她感到自己有點生氣。她不想洗衣裳了。她用圍裙擦手,然後站起來往屋裡走。從屋裡鑽出來時,她的手上多了一朵葵花。去年,男人下山買鹽,回來時給她帶了些葵花籽,讓她無聊的時候嗑幾顆。她沒有把葵花籽嗑完,特意留了幾顆撒在自留地里。沒過多久,葵花果然就長出來了。她把幾朵葵花取下來,掛在灶台的架子上。想起來就往嘴裡扔兩顆,自己種的葵花有嚼頭。

她嗑著葵花說,麥地坪種莊稼收成不算好,但種出來的葵花就是香。花牛沒有被葵花所吸引,它只吃草。她說,原本想給幾個娃娃留著,讓他們過年回來嘗嘗,但葵花把灶架都掛滿了,他們還不肯回來。

花牛突然撅起屁股,拉出幾團屎。那圓滾滾的屎落在地上,砸得扁扁的,攤成碗口大的幾坨。牛屎冒著熱氣,很不好看。她瞪著眼說,哎呀呀,你又要屙屎,從早到晚,你都不停地屙屎。花牛好像有點羞愧。她抱怨說,你呀你,走到哪裡屙到哪裡,明明就在糞塘邊,還要這么懶,你只要稍微歪了一下屁股,就屙到糞塘上了,偏偏還要我來收拾。

花牛已經上山三年了,剛來的時候,它比只山羊大不了多少。那次蓋房,娃娃去買瓦片,看到花牛犢,他們覺得好看,就買回來了。把牛犢弄上山來的時候,他們費了不少力氣。他們開玩笑說,讓花牛和娘做伴,看到花牛的時候,就相當於看到他們了。

想起這事她就傷心。她想,我生的是你們又不是這頭花牛,牛給我做伴,你們倒跑掉了。她扔掉手裡的葵花殼,說你們這些鬼娃娃,全都往外邊跑,再不回來,恐怕連爹娘長啥樣都記不得了。

男人聽到她罵罵咧咧,停下斧頭朝這邊看。

她越想越生氣,給花牛說,他們出去就不想回來,前年回來一次,蓋好房子,只呆幾天就走了,他們說沒水洗澡,這是啥話嘛,這種地方,不消說洗澡,連吃水都成問題,可他們說沒水洗澡,簡直不像人話。

花牛轉過身子看她,好像在安慰。她並不領情,氣呼呼地說,你還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都是一夥的,你跟他們商量起來,想把我活活氣死哩。花牛有點委屈,不停地朝她甩尾巴,仿佛在解釋。

她給花牛說,他們一個都不聽話,不回來就算了,但老大二十好幾了,好歹成個家嘛,催他幾次,都說找不到合適的。還有老二,他怎么就不小心點呢,手指居然讓機器割掉兩根,到底是啥機器嘛,又不是鐮刀,咋就把手指割掉了。還有老三,他是最不讓人省心的了,成天調皮搗蛋,鬼曉得他會闖出什麼禍來。

她不想吃葵花了。她覺得嚼起來沒什麼滋味。她抱著葵花坐在門口,感到心裡空落落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前邊有一棵老樹,說不清是什麼樹,樹皮粗糙得就像她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就要死了,但偏偏沒有枯死,枝頭還掛著零落的幾片樹葉。

她看著花牛,突然說,要是有個孫子就好了,說來奇怪,以前不想,到這個年紀就想抱孫子,這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哩。花牛也許是吃飽了,也許是聽她說話,它站在那裡,半天才動了一下。

有頭髮擋在眼前,她伸出兩根手指,把頭髮撥到後面。她的頭髮白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像柴火燒出來的白灰。原來的時候,她的頭髮黑亮黑亮的,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慢慢變成這個樣子了。她整理完頭髮,嘆氣說,有時候聽到崖對面有娃娃哭,就想,要是自己也能有這么個孫子就好了。

男人驀然把手裡的斧頭扔出去了。她眨著眼睛,不明白男人好端端的,咋就把斧頭扔出去了。男人跑過來說,我真是受夠了!她說,搞不清楚你說啥。男人氣沖沖地說,我早就受夠了!她說,咦,你看你。男人憤憤地說,你又不是牛,你天天跟它說話。她說,嘖嘖,你這人,我說我的,又沒礙你什麼事。男人說,我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她說,你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男人說,世上沒你這么無聊的人。她說,你這個老東西。男人說,你早晚要遭報應的!

她想吵幾句,但男人沒給機會。他又跑回去了。他蹲在場壩上,撿起斧頭往板鋤上敲。咣當咣當,他敲得很攢勁,聲音很刺耳朵。她明白男人在鬧情緒。她把葵花放在地上,邊嘮叨邊擰衣裳,打算趁太陽還沒落坡,趕緊去後山把衣裳清洗乾淨。

花牛突然停止嚼草,它豎起兩隻耳朵,捕捉山崖對面的牛叫。聽到同類的聲音,它趕忙回應。花牛叫喚的聲音,遠遠地傳出去,悠長而響亮。哞——哞——

作者簡介

曹永,1984年生於貴州畢節威寧。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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