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安幼輿,陝之拔貢[1]。生,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獵者獲禽,輒不 惜重直,買釋之。會舅家喪葬,往助執紼[2]。暮歸,路經華岳[3],迷竄山 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見燈火,趨投之。數武中,歘見一叟,傴僂曳 杖,斜徑疾行。安停足,方欲致問,叟先詰誰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燈火處 必是山村,將以投止。叟曰:“此非安樂鄉。幸老夫來,可從去,茅廬可以 下榻[4]。”安大悅,從行里許,睹小村,叟扣荊扉,一嫗出,啟關曰“郎子 來耶[5]?”叟曰:“諾。”既入,則舍字湫隘[6]。叟挑燈促坐,便命隨事 具食[7]。又謂嫗曰:“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喚花姑子來釃 酒[8]。”俄女郎以饌具入,立叟側,秋波斜盼。安視之,芳容韶齒[9],殆 類天仙。叟顧令煨酒[10]。房西隅有煤爐,女即入房撥火,安問:“此公何 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僕,以君非他人,遂 敢出妻見子[11],幸勿曬也。”安問:“婿家何里?”答言:“尚未。”安 贊其惠麗,稱不容口。叟方謙挹[12],忽聞女郎驚號。叟奔入,則酒沸火騰。 叟乃救止,訶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13]!”回首,見爐傍有薥心插紫 姑未竟[14],又訶曰:“發蓬蓬許,裁如嬰兒!”持向安曰:“貪此生涯, 致酒騰沸。蒙君子獎譽,豈不羞死!”安審諦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贊 曰:“雖近兒戲,亦見慧心。”斟酌移時,女頻來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安注目情動。忽聞嫗呼,叟便去。安覷無人,謂女曰:“睹仙容,使我 魂失。欲通媒的,恐其不遂,如何?”女把壺向火,默若不聞;屢問不對。 生漸入室。女起,厲色曰:“狂郎入闥[15],將何為!”生長跽哀之。女奪 門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 [16]。女顫聲疾呼,叟忽遽入問。安釋手而 出,殊切愧懼。女從容向父曰:“酒復涌沸,非郎君來,壺子融化矣。”安 聞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顛倒,喪所懷來[17]。於是偽醉離席,女 亦遂去。叟設裀褥,闔扉乃出,安不寐,未曙,呼別。 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廬術聘,終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仆馬,尋途 自往。至則絕壁 岩,竟無村落;訪諸近里,則此姓絕少。失望而歸,並忘 食寢。由此得昏瞀之疾[18]:強啖湯粥,則喠 欲吐[19];潰亂中,輒呼花 姑子。家人不解,但終夜環伺之,氣勢阽危。一夜,守者困怠並寐,生蒙瞳 中,覺有人揣而抁之[20]。略開眸,則花姑子立床下,不覺神氣清醒,熟視 女郎.潛潸涕墮。女傾頭笑曰:“痴兒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兩 手為按太陽穴。安覺腦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數刻,忽覺汗滿天庭[21],浙 達肢體。小語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當復相望。”又於繡袪中出 數蒸餅置床頭,悄然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捫餅啖之。不知所苞何料, 甘美非常,遂盡三枚。又以衣覆余餅,懵 酣睡[22],辰分始醒,如釋重負。 三日,餅盡,精神倍爽。乃造散家人。又慮女來不得其門而入,潛出齋庭, 悉脫扃鍵。未幾,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謝巫耶[23]?”安喜極,抱 與綢繆,恩愛甚至。已而曰:“妾冒險蒙垢,所以故,來報重恩耳。實不能 永諧琴瑟,幸早別圖。”安默默良久,乃問曰:“素昧生平,何處與卿家有 舊?實所不憶。”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屢 屢夜奔,固不可;常諧伉儷,亦不能。”安聞言,邑邑而悲[24]。女曰:“必 欲相諧,明宵請臨妾家。”安乃收悲以忻,問曰:“道路遼遠,卿纖纖之步, 何遂能來?”曰:“妾固未歸。東頭聾媼我姨行,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與同衾,但覺氣息肌膚,無處不香。問曰:“熏何薌澤,致 侵肌骨?”女曰:“妾生來便爾,非由熏飾。”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別。安 慮迷途,女約相候於路,安抵暮馳去,女果伺待,偕至舊所。叟媼歡逆。酒 餚無佳品,雜具藜藿。既而請客安寢。女子殊不瞻顧,頗涉疑念。更既深, 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寢,致勞久待。”浹洽終夜,謂安曰:“此宵未 會,乃百年之別。”安驚問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將遠徒。與君好 合,盡此夜耳。”安不忍釋,俯仰悲愴。依戀之間,夜色漸曙。叟忽闖然入, 罵曰:“婢子玷我清門,使人愧作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去。叟亦出,且 行且署。安驚孱遌怯,無以自容,潛奔而歸。
數日徘徊,心景殆不可過。因思夜往,逾牆以觀其便。叟固言有思,即 令事泄,當無大譴。遂乘夜竄往,蹀躞山中[25],迷悶不知所住。大懼。方 覓歸途,見谷中隱有舍宇;喜詣之,則閈閡高壯[26],似是世家,重門尚未 啟也。安向門者訊章氏之居。有青衣人出,問:“昏夜何人詢章氏?”安曰:“是吾親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無問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 今在此,容傳白之。”入未幾,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趨出迎,謂青衣 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己困殆,可伺床寢。”少間,攜手入幃[27]。安問:“嶺家何別無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與郎遇,豈非夙緣?” 然偎傍之際,覺甚膻腥,心疑有異。女抱安頸,遽以舌舐鼻孔,徹腦如刺。 安駭絕,急欲逃脫,而身若巨綆之縛。少時,悶然不覺矣。
安不歸,家中逐者窮人跡。或言暮遇于山徑者。家人入山,則見裸死危 崖下。驚怪莫察其由,舁歸。眾方聚哭,一女郎來吊,自門外噭啕而入[28]。 撫屍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聲嘶,移 時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殮也。”眾不知何人,方將啟問;女傲 不為禮,含涕徑出,留之不顧。尾其後,轉眸己渺。群疑為神,謹遵所教。 夜又來,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蘇,反側以呻。家人盡駭。女子人,相向嗚 咽。安舉手,揮眾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湯升許[29],即床頭進之,頃刻 能言。嘆曰:“再殺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女曰:“此蛇 精冒妾也,前迷道時,所見燈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 白骨也[30]?勿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驚怪。君五年前,曾於華 山道上買獵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 大德,蓋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31]。妾與父訟諸閻摩王,閻摩 王弗善也。父願壞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當。今之邂逅,幸耳。然君雖 生,必且痿痹不仁[32];得蛇血合酒飲之,病乃可除。”生銜恨切齒,而慮 其無術可以擒之。女曰:“不難。但多殘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飛升。其穴在 老崖中,可於晡時聚茅焚之,外以強弩戒備,妖物可得。”言已,別曰:” 妾不能終事,實所哀慘。然為君故,業行已損其七[33],幸憫宥也。月來覺 腹中微動,恐是孽根。男與女,歲後當相寄耳。”流涕而去。
安經宿,覺腰下盡死,爬抓無所痛癢。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 言,熾火穴中。有巨白蛇沖焰而出。數弩齊發,射殺之。火熄入洞,蛇大小 數百頭,皆焦臭。家人歸,以蛇血進。安服三日,兩股漸能轉側,半年始起。 後獨行谷中,遇老媼以繃席抱嬰兒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問訊, 瞥不復見。啟襁視之,男也。抱歸,竟不復娶。
異史氏曰:“人之所以異子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御結[34], 至於沒齒[35],則人有慚於禽獸者矣。至於花姑,始而寄慧於憨,終而寄情於忽[36],乃知恝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注釋
[1]拔貢:明代稱為“選貢”。清順治元年首舉選貢,從廩膳生 員中選拔。
[2]執紼(fú 扶):指送葬。《禮記·曲禮上》:“助葬必執紼。” 紼,牽引靈車的繩索。古時送葬的人牽著靈車的繩索以助行進,因稱送葬為“執 紼”。
[3]華岳:西嶽華山。
[4]下榻:《後漢書·徐穉傳》:豫章太守陳蕃素不接待來訪客人,惟特 設一榻專待郡之名士徐穉來訪留宿。徐去,則將榻懸起。後因稱接待賓客為 下榻。
[5]郎子:舊時對別人年幼子弟的敬稱。這裡稱安幼輿。
[6]湫隘;低濕狹小。
[7]隨事具食:就家中現有的食物,準備飯食。具食,備飯。
[8]釃(sh āi 篩)酒:濾酒,後世指斟酒。
[9]芳容韶齒:意思是年輕貌美。韶齒,猶 言妙齡。韶,美。
[10]煨酒:文火溫酒。
[11]出妻見(xiàn 現)子:使妻子兒女出來見面!這是舊時親切待客的 表現。見,同“現”。
[12]謙挹:謙虛客氣。挹,通“抑”。
[13]濡猛:指猝然酒沸。濡,漬、水泡。猛,猝急。
[14]薥心;薥心,指高粱稈心。山東稱高粱為“蜀秫”,見蒲松齡《農 桑經·農經》。紫姑:舊時民間傳說的女神。紫姑,姓何,名媚。唐代壽陽 被史李景之妾,正月十五日被景妻虐殺於廁間。上帝憐憫她,命為廁神。見《荊楚歲時記》及《顯異錄》。自唐以來即有祭紫姑之俗。於此日作其形態, 夜於廁邊或豬欄邊迎之,以卜蠶桑或問禍福。未竟:未完成。
[15]闥:門。這裡指閨闥,猶言內室。
[16]接臄(jué決) :猶斗言接吻。 ,當作“ ”。口上曰“臄”, 口下曰“ ”。
[17]喪所懷來:意謂對花姑子採取非禮行為的念頭消失了。《文選》司 馬相如《難蜀父老》:“於是諸大夫茫然喪其所懷來,而失厥所以進。”懷 來,來意。
[18]昏瞀(mào 冒):神智不清,精神錯亂。
[19]喠 (zhǒng—yǒng 腫永):《廣韻》;“喠 ,欲吐。”喠,氣 急喘息。喀,同“ ”。
[20]揣而抁(yǎn 充)之,幌動他。揣、抁,動也。
[21]天庭:兩眉之間,指前額。
[22]懵 (méngténg 蒙騰):迷亂,朦朧。
[23]巫:治病的女巫。此是花姑子自指。
[24]邑邑:同“悒悒”,不樂的樣子。
[25]蹀躞:此據青柯亭刻本,原作“揲 ”。
[26]閈閎(hànhóng 汗洪):里門;巷門。
[27]人:據鑄雪齋抄本補,原缺。
[28]噭(jiào 叫)啕:即“號陶”,高聲號哭。
[29]燂(xún 旬):煮,加熱。
[30]起死人而肉白骨,使死人復活,使白骨生肉;指起死回生。
[31]主政:古代官名,明清時中央各部“主事”也稱“主政”。
[32]痿痹不仁:肢體萎縮麻木,失去感覺,不能活動。不仁,喪失感覺 或感覺遲鈍。
[33]業行(xíng):指修行的道業。
[34]銜結,指銜環結草以報恩。銜,同“街”。指“銜環”。傳說東漢 楊寶救活一隻黃雀,夜間有一黃衣童子以白環四枚相報,謂當使其子孫潔白, 位登三公。後楊寶子孫果皆顯貴。見《後漢書·楊震傳》李賢注引《續齊諧 記》。結,指“結草”。《左傳·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婆妾;武子有病, 囑其子顆,把劈妾嫁出去。後武子病重,又囑其子顆,要嬖妾為他殉葬。武 子死,顆不使嬖妾殉葬,而令他改嫁。後來在一次戰爭中,顆見一老人結草 助其俘獲敵將。夢中知道老人就是嬖妾之父來報嫁女之恩。
[35]沒齒:終身;一輩子。
[36]恝(jiá夾):淡漠:不在意。
譯文
陝西有個貢生,名叫安幼輿,為人慷慨有義氣,又好放生。如果看見獵人捉住鳥獸,往往不惜高價買下來放掉。
有一次,他舅父辦喪事,他去幫忙,回來時天已晚了。路過華山,慌忙中迷了路,在一個亂山谷里打轉轉,走不出來,心裡十分害怕。忽然瞥見一箭地之外有燈光閃爍,便快步投奔那裡。正走著,又見幾步之外有一個駝背老漢,拄著拐杖從斜路上匆匆趕過來。安生停住腳步,剛想向他問路,老漢卻先開口問起他是誰。安生便把迷路情況說了一通,並說看見前邊有燈光,一定是山村,要到那裡去投宿。老漢說:“那可不是安樂窩,幸虧我來了!快跟我走吧,我家茅廬可以住。”安生十分高興,跟著老漢走了一里之遙,看見一個小山村。老漢到一個柴門前敲門,一個老太婆出來,一邊開門一邊問:“郎君來啦?”老漢答應著。安生進屋一看,果然又低矮又潮濕。老漢挑亮油燈,請他坐下,便讓備飯。老太婆說:“先生是咱的恩人,不是外人!老婆子腿腳不利索,叫花姑子出來燙酒吧!”
一會兒,一個姑娘端著酒菜出來,擺好後,站在老漢身旁,一雙秋水般的眼睛顧盼著安生。安生一看,姑娘年輕俊俏,像個下凡的仙女。老漢又讓她去燙酒。西間屋裡有個煤火爐,姑娘便進去撥開炭火,燙酒去了。安生便問:“這是您的什麼人?”老漢回答道:“老夫姓章,七十多歲了,就這一個女兒。莊戶人家沒有奴僕,因您不是外人,才敢叫妻子女兒出來,別笑話才是!”安生又問:“許了哪裡的婆家?”老漢答:“還沒許人!”安生便不住口地誇讚她長得漂亮聰明。老漢正謙讓著,忽聽花姑子驚叫了一聲,急忙跑過去看,原來是酒沸出壺蓋火焰騰起。老漢一面把火撲滅,一面申斥說:“這么大丫頭啦,燙沸了還不知道!”一回頭,看見爐台旁放著一個沒編完的青草心插的紫姑神,便又申斥:“辮子這么長了,還跟小孩兒一樣!”說著便拿過來給安生看,還說:“就是貪著編這玩藝兒,把酒燙沸了。您還誇獎她,豈不羞死!”安生接過來一看,那紫姑神編得有眉有眼有袍裙,手工十分精緻,禁不住嘖噴稱讚:“別看是個玩物,可也看出慧心!”反覆端詳著,愛不釋手。花姑子頻頻來斟酒,嫣然含笑,毫無羞澀之態。安生注視著她,十分動情。
恰巧老太婆在廚房裡招呼人,老漢應聲進去。安幼輿趁機對花姑子說:“一見姑娘的仙容,我的魂兒都丟了。我想托媒來你家說親,恐怕不成,怎么好呢?”花姑子默默地端著酒壺在爐上溫酒,似乎沒聽見。又問了幾次,都不應聲。安生就向西屋裡湊近,花姑子急忙站起身躲避,厲聲說:“狂生闖進來想乾什麼?”安生長跪地上哀求,花姑子奪門要走,安生突然起身緊緊摟住了她。花姑子尖叫一聲,嗓音都顫了。老漢聞聲匆匆趕來詢問,安生趕緊鬆開手退出來,一臉羞愧,十分害怕。花姑子卻從容地對父親說:“酒又沸了,要不是安郎過來,酒壺就燒化了!”安生一聽,才放下心很感謝她,更加神魂顛倒,忘了是怎樣來的。於是裝醉離開酒席,花姑子也就去了。老漢給他鋪好被褥,也關門離開。安生睡不著,天不明就起身告別回家,立即托一位好友前來作媒說親。等到黃昏,好友回來了,竟然連村子都沒找著。安生不信,又讓僕人備馬,親自尋路去找。到了華山一看,儘是高山絕壁,果然不見那個村莊;又到近處打聽。山民都說很少聽說有姓章的人家。這才無精打彩地回家來。
安幼輿從此晝思夜想,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不久便患了昏瞀症,臥床不起了。家裡人熬粥餵他,也都嘔吐出來。他在昏迷中總是呼喚花姑子,家人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只好日夜守護著,眼看病危了。一天晚上,護理的人實在睏倦,睡著了。安生在朦朧中覺得有人輕輕推他,他略睜開眼看,竟是花姑子站在床邊,不禁精神清醒,望著她潸潸流淚。花姑子低頭湊近他笑著說:“痴情兒何至到這個地步!”說著上床坐在安生的腿上,用兩手替他揉搓太陽穴。安生覺得頭上像是吹進一股麝香氣,穿過鼻樑,一直浸潤到全身骨髓里去。揉搓了一會兒,就滿頭冒汗,漸漸地四肢也汗浸浸了。花姑子小聲說:“你屋裡人多,我住下不方便。三天后我一定再來看你。”又從花襖袖裡掏出幾個小圓蒸餅放在床頭,悄悄地走了。
到了半夜,安幼輿汗已消去,想吃東西,摸過蒸餅一嘗,又甜又酥,不知包的什麼餡,就吃了三個。又用衣裳把蒸餅蓋住,就呼呼酣睡了。直到上午八九點鐘才醒來,渾身頓覺輕鬆。三天過去,蒸餅吃完,便精神抖擻起來。晚上,安生打發家人們散去,又怕花姑子來了打不開門進來,便偷偷跑到庭院裡把門閂都拔掉。不大工夫,花姑子果然來了,笑著說:“痴郎君!不謝謝大夫嗎?”安生高興極了,抱住她同眠,親愛已極。花姑子說:“我冒著人說閒話的罪名前來,是為了報您的大恩。咱倆並不能百年合好,希望您早點另作打算。”安生默想了半天,便問:“素不相識,什麼地方和您有過來往?實在想不起來。”花姑子也不回答,只是說:“您自己再想想。”安生又求花姑子與他正式成婚,花姑子說:“天天夜裡來,固然不行;要想結為夫妻,也辦不到。”安生一聽,不禁一陣悲傷。花姑子說:“您一定要結為夫婦。那就明天晚上到我家來吧。”安生又轉悲為喜,問花姑子:“路這么遙遠,你一雙纖秀的腳,怎么說來就來了呢?”花姑子說:“我本來就沒回家。村東頭聾老媽是我姨,我住在她家。為了你拖延到現在,說不定家裡已經起疑心了。”安生與花姑子同床,只覺得她的肌膚和呼吸,無處不生香氣,問道:“你熏的什麼香料,以致骨肉都有香味?”花姑子說:“我從來不薰香料,是天生就這樣的。”安更驚奇了。
第二天早上花姑子告別時,安生又擔心迷路,花姑子便約定在路口等他。天剛擦黑,安幼輿便騎馬跑去。花姑子果然在路口迎接,兩人一同走進章家院子,老漢老嫗高興地迎他進去。酒菜沒有什麼名貴佳品,莊戶飯菜吃得格外香甜。晚上安生就寢時,花姑子也沒過來看看,安生很懷疑。夜深之後,花姑子才來了,說:“爹媽嘮叨個沒完,叫你久等了。”兩人倍加親熱。花姑子對安生說;“今夜的歡會,就是百年之別。”安生驚問為什麼。花姑子說:“我爹因為這小村荒涼寂寞,要搬家到遠方去了。我和你的歡好,過了這一夜便到盡頭了。”安生不願分手,翻來復去,嘆息不止。兩人正依依難捨,天透亮了,老漢忽然闖進來罵道:“臭丫頭,清白門庭,全被你玷污了!真叫人沒臉見人!”花姑子大驚失色,慌忙逃了出去。老漢也退出去,邊走邊罵不絕口。安生又羞又怕,無地自容,趕緊偷偷溜回。
安幼輿回到家,好幾天坐不下來,心神不定,光景難挨。又想夜裡再去;越牆進去,見機而作。老漢既說有恩,即使發現了,總不會大加譴責吧。於是乘夜跑去,在大山中轉來轉去,又迷路了。這才驚恐起來。正在尋找歸路,又見山谷里隱隱有所宅院,便高興地朝那裡走去。走近一看,是一座高門大院,像是大戶人家,大門還沒有關。安幼輿上前敲門打聽章家的住處。一個丫鬟走出來問:“深更半夜的,誰打聽章家呀?”安生說:“我和章家是親戚,迷路了,沒找到。”丫鬟說:“您不用打聽章家啦!這裡是她妗子家,花姑正在這裡呢,容我去稟報她一聲!”進去不大工夫,就又出來邀請安進院。安生剛登上廊下台階,花姑子已經快步迎接出來,對丫鬟說:“安郎奔波了大半夜,一定累壞了,快侍候床鋪讓他歇息吧!”不一會兒,兩人便攜手進入羅帳。安問:“妗子家怎么沒有別人呢?”花姑子說:“妗子出去了,留下我替她看家。可巧你就來了,豈不是前世的緣分嗎?”可是安生一親近這女子,一股膻腥昧直衝鼻子,心裡好生猜疑。這女子卻一把摟住他的脖頸,突然伸出舌尖舔他的鼻孔,安生頓時覺得像錐子扎進腦袋一樣痛徹骨髓。他嚇壞了,想掙扎逃跑,身子卻又像被粗繩捆住,轉眼間便昏迷過去,失去了知覺。
安幼輿沒回家,家人們四處找遍。忽聽有人說黃昏時曾遇見他在山路上走,家人又找到山裡,見他已經赤身裸體地死在懸崖下面。家人感到驚異,又琢磨不出是何緣故,只好把他抬回來。全家人正圍著他傷心哀哭,忽見一個年輕女子從大門外一路嚎啕大哭著進來弔喪,趴在安生的屍體上,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天啊,天啊!怎么糊塗到這地步啊!”直哭到嗓音嘶啞。才收住淚,向家中人們說:“千萬別急著收殮,停屍七天再說。”眾人不知這是何人;正要問她,她也不答理,含淚返身出門去了。家人招呼挽留她,她連頭也不回,家人緊跟出去,已經無影無蹤了。大家疑心她是神仙下凡,趕緊照她的囑咐辦理。夜裡她又來了,照樣痛哭如昨。
到了第七夜,安幼輿忽然甦醒過來,翻了個身,呻吟起來,家中人們都嚇了一跳。這時,女子又來了,安生一見,是花姑子,相對嗚嗚痛哭起來,安生撰撰手,讓眾人退出去。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了一升藥湯,就著床頭給安生喝下去,一會兒,他就能說話了。他長嘆一聲說:“殺我的是你,救活我的也是你!”於是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述說了一遍。花姑子說:“這是蛇精冒充我。你前一次迷路時看見的燈光,便是這東西。”安生說:“你怎么竟能讓人起死回生呢?莫非真是神仙嗎?”花姑子說:“早就想告訴您,又怕嚇著您。您五年前是不是曾在華山路上從獵人手中買下一匹獐子放了?”安幼輿一想:“是啊!有這回事。”花姑子說:“那就是我父親。上次他說大恩,就是指這件事。您那天晚上已經轉生到西村王主政家了。我和父親趕到閻王面前告狀,起初閻王還不受理。是我父親提出情願毀了自己多年修煉的道業替你去死,哀求了七天,才得到恩準。今天咱倆還能見面,實在是萬幸。可是您雖然活過來了,必定癱瘓;須得蛇血兌上酒喝下去,病才會好。”安生一聽,恨得咬牙切齒,又愁沒辦法把蛇捉住。花姑子說:“這也不難。不過多殺生命,會連累我百年不能得道升天罷了。蛇洞就在華山老崖下,可以在晌午過後堆上茅草去燒,再在洞外準備強弓提防著,一定能捉住這妖物。”說罷,也長嘆一聲,說:“我不能終身陪伴您,實在令人傷感。可我為了您,十分道業已經損去了七分,您就原諒我吧。這一個月來,常覺得腹中微動,想必是種下孽根了。無論是男是女,一年後一定給您送來。”說著又流下淚來,告辭而去。
安劫輿一夜醒來,果然覺得下半截身子就像死了一樣,用手撓撓,毫無痛癢,就把花姑子的話告訴家人們。家人們便按照說的辦法到華山老崖下蛇洞口點起火來。果然有條大白蛇冒著濃煙鑽出來,家人們一齊放箭,把它射死了。火熄滅以後,他們進洞一看,大小數百條蛇也都燒焦了。家人們把死蛇運回家,煎蛇血藥物給安幼輿喝下去。服了三天,兩腿漸漸能夠轉動,半年後就能下床走路了。
後來安幼輿因思念花姑子,又獨自到華山里去,在山谷中遇見了章老太太,抱著一個襁褓嬰兒交給他說:“我女兒她向您致意、問候。”安幼輿剛想打聽花姑子的訊息,老太婆卻轉眼間消失了。安幼輿把小被褥打開一看,是個男孩,急忙抱回家來撫養,終生沒再娶妻。
異史氏說:“人和禽獸的區別很少,這不是定論。在接受恩惠,直到老死想盡一切方法來報答,那么人和禽獸相比起來,有時要感到慚愧呢!至於說到花姑,開始時在她的憨朴中蘊含著聰慧;在最後,她的悲愁里含有深情,從她身上我們才懂得憨朴是聰慧的最高境界,悲愁是最深切的情感。她是個仙子呀,她是個仙子呀!”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