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去年中秋節我若擁有霓裳羽衣就好了,我也許會在清幽的麗江古城裡,被千年以前的帝王之魂引入九霄輕歌曼舞。因為在那個月夜,我看見了千年前的古泉依然淙淙流淌。千年前的古樂依然在雪山腳下迴旋。在一個燭光搖曳、微風輕拂的時刻,我的雙眼突然蒙上了淚水。因為我聽見了時光飛舞的聲音,在這種聲音中,已逝世紀的宮殿、迴廊、車馬、銀器、帝王,身著絲綢高綰髮髻的女人紛至沓來。我觸摸到了先人們跳動的脈搏。
到達麗江時已是黃昏,從車上便遙遙望見了屹立於古城北的玉龍雪山。它巍峨挺拔,山頂終年被積雪覆蓋,至今尚未被人類征服。我對人類從未征服過的山總是心生無限的崇敬,因為它瓦解了人類自以為戰無不勝的意志,讓人類明白挑戰是有許可權的。它的主峰“扇子陡”海拔5596米,絕大多數時間被雲霧繚繞,難得“開臉”,使無數企望一睹它芳容的人悵悵而歸。
麗江是世界聞名的賞月景點,我們有意在中秋節的那天趕到那裡。這座老城始建於宋末元初,是納西族居民的聚居地。這裡沒有汽車,沒有噪聲,連騎腳踏車的人都少見,人們走在石板上沒有焦慮和匆忙,有的只是從容和安詳,我在細雨中沿著泉水漫步,聽著高跟鞋打石板路的清脆的迴響,有種夢回唐朝的感覺。
天色已晚,空中仍然雲霧涌動,我們對月亮的出現已經不抱什麼幻想,一行人便去四方街聽洞經音樂。
這是主人特地為我們舉辦的一場音樂會。在此之前,我對這種音樂幾乎一無所知。我們走進一座極其古樸的矮小的木屋,面積不過一百平米,屋子的椽未著油漆,透出本色,給人一種十分溫暖、親切的感覺。主人已經有備在先了,賞樂者矮矮的小木椅前橫置著杏黃色的長條凳,上面用碟子裝著果品點心,最使我愜意的是座下那遍鋪著的碧綠的松針鬆軟舒適,散發著一股植物特有的芬芳。主人說,只有貴客來臨,他們才用松針鋪地。
我們落座不久,演奏古樂的老人們就帶著樂器一一入場了。他們都在花甲之年,有的甚至已經七八十歲了。他們鬍鬚完全花白了。他們的演奏有三大特點,一是演奏的是純粹的古樂,二是演奏者以老人居絕大多數,三是他們使用幾件我國其它地方均已失傳的民間樂器:四弦彈撥樂器“速古篤”(胡撥)、曲項琵琶及及雙簧竹管樂器“波伯”(蘆管)。
老人們坐在黑色木椅上,手扶樂器,明亮的燈光將他們臉上的皺紋明顯地照映出來,但他們一致擁有不懼滄桑的平和表情。演奏台與看台沒有界限,我坐在第一排,與他們近在咫尺。
演奏終於要開始了。屋子裡的燈光突然消失了,我們陷在黑暗中。一種懾人心魄的寂靜中忽然有劃燃火柴的“嚓——”的聲響,一簇黃色的火苗鮮潤活潑地誕生了,它被一雙老人的手護衛著,勃勃地靠近台中央神龕上的一支蠟燭,蠟燭親切地接受了火光的熱吻,欣然散發出柔和恬淡的光輝。在這片黎明般飛旋的燭光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突然如驟雨襲來,接著是一聲開闊悠長的鑼聲響起又落下,音樂如長河流水一般洶湧而來。那一瞬間,我猶如回到了遠古的洪荒年代,看到了篝火、奔跑的野獸、茂密的叢林和滄涼的黃昏。隨著音樂越來越走向細膩、典雅和舒緩,時光也迅速向前移動,我來到了漢朝的石橋,河對面店鋪林立、畫坊遍布,空氣中洋溢著好聞的墨香氣,文人學士飲酒作賦。這是《八卦》曲,它以一種無法言傳的魅力把我帶入遙不可及的舊時光中。我專注地看著已逾八旬的趙應仙老先生,他雙目微合,手操大胡,燭光將他的白髮和那縷花白的鬍子染成金黃色,仿佛要將他燃燒。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輕嚅動,仿佛在咀嚼著什麼。他在咀嚼音樂還是逝去的青春?
洞經音樂是一種道教音樂,當然也有人認為它融入了佛教的精神。研究者對於它如何流入偏遠的雲南麗江地區看法不一,有人認為它來自京城,也有人認為來自南京,還有人認為它來自四川樂山。旱路由司馬相如治西夷時傳入,水路大抵是由大渡河至宜賓,然後再入金沙江。不管它來源何處,這種典型的漢族音樂最後落腳於雪山腳下的納西族人的居住地,由他們繼承和發展下來。
欣賞完《八卦》,跟著奏響的是《山坡羊》《十供養》《到夏來》《浪淘沙》《清河老人》等曲目。在這過程中,我的思緒一直朝著古代翻湧。主人悄悄地送上來一盅盅美酒,然後又是一碗碗雪茶。雪茶是一種生長在玉龍山雪線附近的陰濕岩石和苔地上的地衣類植物,形似松針,體色銀白,味先苦後甘,清香沁人。這種別致的茶和如臨仙境的音樂使我對現實產生了一種虛幻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我在我又是誰。我所能感覺到的是音樂帶來遙遠的時光,我看過許多反映漢唐時期生活的電影和電視劇,也讀過許多漢唐時期文人墨客的文章,也曾見過這個時期留下的石窯和陳列在博物館中的文物,可它們從未把我真正帶入過去,我沒有聽到那個時代的呼吸聲,是洞經音樂終於叩開了我的心扉,輕而易舉就讓我在古城中領略了千年以前的流水和斜陽。
演奏的間隙,我悄悄抽身來到屋外的方形場院。仰望天空,我不由驚呆了:月亮竟然飽滿地出現了,先前的陰霾突然不見了,月光瑩瑩地照著屋子的飛檐,仿佛人間的美好事物都要相約於一天出現在我面前。難道不是清幽的洞經之聲吸引了月亮嗎?月亮在聆聽這來自大地的絲竹之聲。我垂下頭又向前望去,使我更為吃驚的情景出現了,對面木屋的窗子敞開著,有五六顆白森森的人頭探出來,他們擠靠在一起,頭上裹著孝布,也在聆聽洞經音樂。看來這家死了人,他們正在守靈,卻經不住音樂的誘惑。我想像有一個已故人也在傾聽音樂,死亡頓時變得平和而富有詩意了。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渴望著擁有霓裳羽衣,因為我突然頓悟有多少逝去的靈魂就在我身邊浮游,比如那個曾創作了《紫薇八卦舞》樂曲的風流皇帝唐玄宗,我一直為他的愛情故事所感動,也許他的靈魂就在月下的古城徘徊。我三十歲了,身材還稱得上窈窕,雖然我沒有楊貴妃的美貌,但我自信霓裳羽衣加身後,再將秀髮高綰,月色中也一樣清麗動人。我那樣裝扮後,我所仰慕的靈魂也許就會引我飛入重霄,讓我在銀河中舞蹈,在月光中沐浴。
洞經音樂是多么優雅、純潔而高貴。我甚至覺得玉龍雪山之所以如此俊美,是由於終年聽古樂的結果。這樣的山注定是不可征服的。我是多么慶幸在我三十歲的時候,在中秋節,能看到一輪真正無瑕的月亮,能夠在一個晚上走過一千多年的歷程。時光和月光一齊在古樂中飛舞,老人們的面容在我面前漸漸模糊起來,因為那屋外的泉水已經悄悄流入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