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的詩歌

我的心只象你你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聽到這世界的聲音,你讓我生下來,你讓我與不幸構成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 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那使你受孕的光芒,來得多么遙遠,多么可疑,站在生與死之間,你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沉重在你懷抱之中,我曾露出謎底似的笑容,有誰知道你讓我以童貞方式領悟一切,但我卻無動於衷我把這世界當作處女,難道我對著你發出的爽朗的笑聲沒有燃燒起足夠的夏季嗎? 我被遺棄在世上,隻身一人,太陽的光線悲哀地籠罩著我,當你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你遺落了什麼?

翟永明,1955-,祖籍河南,生於四川成都。
〖女人(組詩選四)〗
渴望
今晚所有的光只為你照亮
今晚你是一小塊殖民地
久久停留,憂鬱從你身體內
滲出,帶著細膩的水滴
月亮象一團光潔芬芳的肉體
酣睡,發出誘人的氣息
兩個白晝夾著一個夜晚
在它們之間,你黑色眼圈
保持著欣喜
怎樣的喧囂堆積成我的身體
無法安慰,感到有某種物體將形成
夢中的牆壁發黑
使你看見三角形泛濫的影子
全身每個毛孔都張開
不可捉摸的意義
星星在夜空毫無人性地閃耀
而你的眼睛裝滿
來自遠古的悲哀和快意
帶著心滿意足的創痛
你優美的注視中,有著惡魔的力量
使這一刻,成為無法抹掉的記憶
母親
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你沒有
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象你
你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
聽到這世界的聲音,你讓我生下來,你讓我與不幸構成
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來得多么遙遠,多么可疑,站在生與死
之間,你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沉重
在你懷抱之中,我曾露出謎底似的笑容,有誰知道
你讓我以童貞方式領悟一切,但我卻無動於衷
我把這世界當作處女,難道我對著你發出的
爽朗的笑聲沒有燃燒起足夠的夏季嗎?沒有?
我被遺棄在世上,隻身一人,太陽的光線悲哀地
籠罩著我,當你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你遺落了什麼?
歲月把我放在磨子裡,讓我親眼看見自己被碾碎
呵,母親,當我終於變得沉默,你是否為之欣喜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不著邊際地愛你,這秘密
來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象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你
活著為了活著,我自取滅亡,以對抗亘古已久的愛
一塊石頭被拋棄,直到象骨髓一樣風乾,這世界
有了孤兒,使一切祝福暴露無遺,然而誰最清楚
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終會因誕生而死去
獨白
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
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並強化了我的身體
我是軟得象水的白色羽毛體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
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是你難以置信
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卻願分擔一切
渴望一個冬天,一個巨大的黑夜
以心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態就是一種慘敗
當你走時,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從口中嘔出
用愛殺死你,這是誰的禁忌?
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
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聲,靈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舉到落日腳下,有誰記得我?
但我所記得的,絕不僅僅是一生
生命
你要儘量保持平靜
一陣嘔吐似的情節
把它的弧形光懸在空中
我一無所求
身體波瀾般起伏
仿佛抵抗整個世界的侵入
把它交給你
這樣富有危機的生命、不肯放鬆的生命
對每天的屠殺視而不見
可怕地從哪一顆星球移來?
液體在陸地放縱,不肯消失
什麼樣的氣流吸進了天空?
這樣膨脹的禮物,這么小的宇宙
駐紮著陰沉的力量
一切正在消失,一切透明
但我最秘密的血液被公開
是誰威脅我?
比黑夜更有力地總結人們
在我身體內隱藏著的永恆之物?
熱烘烘的夜飛翔著淚珠
毫無人性的器皿使空氣變冷
死亡蓋著我
死亡也經不起貫穿一切的疼痛
但不要打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又害怕,又著迷,而房間正在變黑
白晝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現在被取走
橙紅燈在我頭頂向我凝視
它正凝視這世上最恐怖的內容
〖靜安莊(組詩選二)〗
第一月
仿佛早已存在,仿佛早已就序
我走來,聲音概不由己
它把我安頓在朝南的廂房
第一次來我就趕上漆黑的日子
到處都有臉型相象的小徑
涼風吹得我蒼白寂寞
玉米地在這種時刻精神抖擻
我來到這裡,聽到雙魚星的哞叫
又聽見敏感的夜抖動不已
極小的草垛散布肅穆
脆弱唯一的雲象孤獨的野獸
躡足走來,含有壞天氣的味道
如同與我相逢成為值得理解的內心
魚竿在水面滑動,忽明忽滅的油燈
熱烈沙啞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風聲似乎了解一切
不要容納黑樹
每個角落布置一次殺機
忍受布滿人體的時刻
現在我可以無拘無束地成為月光
已婚夫婦夢中聽見卯時雨水的聲音
黑驢們靠著石磨商量明天
那裡,陰陽混合的土地
對所有年月了如指掌
我聽見公雞打鳴
又聽見軲轆打水的聲音
第二月
從早到午,走遍整個村莊
我的腳聽從地下的聲音
讓我到達沉默的深度
無論走到哪家門前,總有人站著
端著飯碗,有人搖著空空的搖籃
走過一堵又一堵牆,我的腳不著地
荒屋在那裡窮凶極惡,積著薄薄紅土
是什麼擋住我如此溫情的視線?
在螞蟻的必死之路
臉上蓋著樹葉的人走來
向日葵被割掉頭顱,粗糙糜爛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一排謊言
蓑衣裝扮成神,夜裡將作惡多端
寒食節出現的呼喊
村里人因撫慰死者而自我克制
我尋找,總帶著未遂的笑容
內心傷口與他們的肉眼連成一線
怎樣才能進入靜安莊
儘管每天都有溺嬰屍體和服毒的新娘
他們回來了,花朵列成縱隊反抗
分娩的聲音突然提高
感覺落日從裡面崩潰
我在想∶怎樣才能進入
這時鴉雀無聲的村莊
〖黑房間〗
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感到膽怯,它們有如此多的
親戚,它們人多勢眾,難以抗拒
我們卻必不可少,我們姐妹四人
我們是黑色房間裡的圈套
亭亭玉立,來回踱步
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卻有使壞,內心刻薄
表面保持當女兒的好脾氣
重蹈每天的失敗
待字閨中,我們是名門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變得多姿多彩
年輕、美貌,如火如荼
炮製很黑,很專心的圈套
(那些越過邊境、精心策劃的人
牙齒磨利、眼光筆直的好人
毫無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們的房間危機四伏
貓和老鼠都醒著
我們去睡,在夢中尋找陌生的
門牌號碼,在夜晚
我們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顛鸞倒鳳,如此等等
我們姐妹四人,我們日新月異
婚姻,依然是擇偶的中心
臥室的光線使新婚夫婦沮喪
孤注一擲,我對自己說
家是出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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