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終於找到你了》屬短篇小說,由作者冀千里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冀千里
寫過多篇短篇小說《十五年後我還是不敢牽你的手》,《錯愛九十九天》,《四十四歲,愛情與愛情重疊》,《月光里的飄泊》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終於找到你了
奼紫嫣紅的芙蓉花開,金碧輝煌的層層殿宇,陰暗的光線,微涼的春風,一個弱小的女子,不,也許只能說她是一個孩子,寬大的白色袍子罩著她贏弱卻不失玲瓏的身子,一頭漆黑的及腰長發,光著腳丫,扶著殿門的纖細手指,風獵起的翩翩衣袂,她,是在望著我吧?目光在我的身上結成糾纏的網,把我的心網得千瘡百孔,是痛著的吧?而我竟是看不清她的樣子,越想看清越想走近,偏偏就越模糊越遙遠,她的手臂伸向我,還有她絕望的聲音:“宏孺,宏孺……”
我掙扎著從夢境中醒來,一身的汗水,耳邊兀自響著那女子清晰的哭音。
多少年了,從有了記憶,我便有了這關於這寂寞深殿,關於這弱小女子的夢。而我不過是一個生長在北方偏遠山區的男娃,父母老來得子,請村里最有學問的先生給我起了名字,他們希望我能夠過一種不同於他們的生活。我姓顧,名宏孺。是的,從小我就和村裡的男娃不同,他們淘氣,上山打鳥,下河摸魚,一身骯髒,而我卻總是安靜的讀書,即使穿得再破舊也總是乾乾淨淨,我生得美麗,“美麗”這個詞本應該用在女子身上,可是我比村里所有的女娃都美麗,我有她們沒有的如雪肌膚,明眸皓齒,但我也被所有的孩子嘲笑,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是不同我玩耍的,因著我這不同尋常的美麗。但我有父母的嬌慣,他們傾盡所能的給了我一個山里娃娃幾乎沒有的一切,玩具,書籍,還有受教育的機會。當然,我還有我的夢,還有夢裡的女子陪伴著我,也許因為從小就有的夢,我並沒有覺得怪異,也從來未曾對人講起。
國小,縣裡的重點中學,市裡的重點高中,我幾乎不再有從前的夢境,我以為她終於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不再陪伴我。那重重後宮,那更深露重,她終於在她的世界裡終老,與我再無關係。我努力學習,心無旁鶩,考上了一所上海的大學,然後留在了上海這個繁華又迷醉的城市裡工作。一步一步走出生我養我的山村,我沒有辜負父母對我的期望,終於過上一種他們期許的生活,只是,我一如既往的孤獨。不是我不想擁有友誼,只是我的“美麗”總會引起別人的誤會,直到脖頸處隆起了喉結,然後,故意颳得濃重的鬍鬚,剔得極短的方寸,有了幾個看似義氣的哥們,但我還是沒有交好的女子陪伴,別人都懷疑我有龍陽之僻,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那些年少輕狂的春夢,都被那樣細緻,那樣嬌柔,那樣深情的女子所填滿,我也曾尋找,現實中的女子哪怕只與她神似的都沒有過。
三十歲的我,在上海有一份還算高薪的工作,有分期付款的住房,只是沒有妻子。家鄉年老的父母多么渴望在他們有生之年能夠看一眼孫子的笑臉,可是我真的無能為力,父母和我慪氣,不肯到上海來享福。而我只好利用年假回來看望他們。
家鄉的老屋,陰涼的土坑,我又夢到她了,那永遠不曾改變的陰暗宮殿,那浮華背後的神傷黯然,那芙蓉園裡的翩然起舞,那如練月華下的哀哀淒楚……整夜整夜複雜紛繁的夢境,整日整日父母絮煩的嘮叨。工作的緊張本就有足夠的壓力,再加之個人婚事沒有著落,父母殷殷的期盼里竟然讓我生了逃避之心。年假還有十天,“出去旅遊吧,去鹹陽吧。”心裡似乎有個小小的聲音對我如是說道,好,就去那個曾經被稱做長安的古都吧,讓歷練了滾滾紅塵的鹹陽滌去心靈的鉛華。
飛機抵達鹹陽的時候,已近午夜,風裡有溫熱的氣息,暖暖的似一雙女子柔荑輕輕的撫摸。尋了一家乾淨的旅館住下,訂了明早的旅遊團,六點鐘出發去看歷史皇陵。吃簡單的宵夜,沖涼,上床。這個城市於我竟然如此熟悉的感覺,有如老家我睡慣的土坑,安然入眠。
驟然驚醒的時候,開著的窗子有冰涼的晨風吹入,我瞪著雙眼,晨熹初露,影影綽綽的黑暗,似乎有微微的嘆息隨風散入……又是一場有她的夢,這一次她離我如此之近,站在我的床頭,寬鬆白袍的衣角仿佛觸過我的皮膚,是上好綢緞的滑軟。她低著頭看我,一頭又黑又長的直發,明亮的眼睛是好看的單鳳,眼角斜斜的飛入雙鬢,挺直的鼻樑,珠圓玉潤的鼻頭,尖尖的下頜有種溫柔的冷硬,小巧而又略薄的嘴唇,濕潤得閃亮,只是,她整個人有一種慘烈的蒼白。她伸出的纖細而又清涼的素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她說:“宏孺,你終於來了。”她幽幽的嘆息,似乎來自很深很遠的地方,讓人無故的冷。我便是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的,很懍然而又用力的睜開,我以為自己真的會看到她,可是除了有如風吹過的嘆息,就是虛無。
“鹹陽位於陝西省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宗山亘北,山水俱陽,故稱鹹陽。鹹陽是我國著名古都之一,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古時,周人曾在鹹陽一帶長期活動,修築城邑,發展經濟,留下了許多遺蹟。公元前250年秦孝公將國都遷到鹹陽,秦王贏政十年征戰,結束了春秋戰國群雄割據的局面,在此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多民族政權──封建帝國秦王朝。周、漢、唐等十一個朝代也都曾把鹹陽做為都城或京畿之地,成為我國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上,鹹陽閃爍過燦爛的光輝。如今,放眼鹹陽北塬,周秦漢唐時期許多帝王建造的陵寢和陪葬墓,綿延百里,形成了”渭水橋邊不見人,摩挲高冢臥麒麟“的壯觀景象。”
一路上鹹陽的歷史和名勝乃至民間有趣的傳說,在導遊小姐軟語溫言中娓娓道來。一邊走一邊看,讓人不得不感慨古人的智慧與偉大,那出土的陶瓷器、玉器、青銅器、金銀器、石器、壁畫等無不彰顯著我們國家無法比擬的古文化。
“西漢帝陵規模宏偉,建築布局嚴謹,封土高大,葬品豐富,為中國古代最具代表性的帝王陵墓。陝西關中分布有十一座西漢帝陵,東西綿延百里,加上星羅棋布的陪葬墓,總數大約在千座之上,當年無數豪華的附屬建築,構成氣勢恢宏的陵墓建築群,反映了封建時代埋葬制度的最高形式。墓主中有不少叱吒風雲聲名顯赫的歷史人物,如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著名的后妃及政治家軍事家等。所以西漢諸陵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和科學價值。安陵,便是西漢諸陵之一。安陵是漢惠帝劉盈之陵墓……安陵陵區分布有安陵、孝惠張皇后陵、陪葬墓、從葬坑等,其正北側還有安陵邑……”
已是夕陽斜暮,群山似被鍍了層金光,安陵,安陵……我分明看到自己從那層鸞宮殿里走出,長長的白色官衣,綰起的黑髮,塗了胭脂的雙頰,面無表情,一步一步的凝重。我晃晃頭,又晃晃,這樣炎熱的天氣,一身冷汗濕了我的衣衫。
“劉盈在位時只娶了一位皇后,並無妃子,而這位皇后據說死於三十六歲,仍是處女。那是歷史上有名的高后時代,劉盈的母親呂雉是中國古代史上第一位獨掌國家大權的女性,她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利,將自己的外孫女嫁給了兒子劉盈,雖然也有野史稱孝惠皇后,也就是張嫣,並非呂雉女兒魯元公主親生,但畢竟亂了倫理關係,劉盈除了寵幸宮女以外,還有男寵若干,但他唯獨對孝惠皇后,從未臨幸過。劉盈死後立劉恭為前少帝,呂后將劉恭之母處死,對外則稱劉恭為張嫣所生……”
劉盈,劉盈,張嫣,張嫣……那陰冷的皇陵像一口深陷的井,夢裡的女人,慘烈著一張白淨的臉,黑色的長髮飛舞成蝶,她對著我招喚:“來吧,來吧。”
我用手使勁的敲打我的頭,是不是皇陵陰氣太重,怨氣凝結,所以才如此詭異。
終於回到鹹陽,滿街耀眼的霓虹,是真實的人世。
旅遊團的吧車將我放在街邊,車水馬龍里竟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尋了一家賓館附近的酒吧,於暖昧的氣息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幽暗的卡台,明滅不定的燭火,醉眼矇矓地望著台前那個唱憂傷情歌的女子。她長得小巧卻不失修長,一件吊帶的白紗裙子,及腰的黑色捲髮,風情萬種里掩不住的純真羞澀,鹹陽女子是不是都帶著這樣一種來自遠古的媚惑?我自嘲的笑笑,低下頭喝淨了杯里的酒,紅色的液體,有冰塊沁入心脾的涼意。再抬頭時,台上的女子已經款款走到我的面前,自顧地拉開高腳的長椅坐在我的面前,深漆的雙眸里映著我桌上的燭火,好看的單鳳眼,眼角斜斜的飛入雙鬢,臉色是一種透明的白,象極了夢裡的女子。“你,你是誰呀?”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問,雖然有些醉意,雖然我明知道這樣多少沒了禮貌的樣子,可是抑制不住慌亂的心跳,不是怕,是莫名。她一手拄在耳後,一隻手握住了我伸出的手指,竟然笑得悽然,透過手指傳過來的涼意讓我瞬間清醒,她說:“宏孺,你真的不識得我了嗎?”然後掙開我反握的雙手,飄然的出了酒吧的大門。
鹹陽是一個我從未來過的城市,我敢肯定這個女子也是我從未見過的,可是,她卻喚我的名字。酒吧的外面已是夜色闌珊,我追出來的時候,那個女子遠遠地立在街道的中央,她回頭看我,竟然輕輕起舞,甩起的紗裙似一朵盛開的百合,帶著一種奇異的香味,微卷的長髮和她一起舞成翩翩而飛的蝶,我一步步的走近,似曾相識的夢境。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呼嘯而來的貨車,而她並未聽到。我急急的撲了過去,將她瘦小的身子攬在懷裡,龐然的貨車貼身而過。
“你不要命了嗎?”我憤怒而又擔憂的問她。
在我的懷裡,她抬眼望我,竟是迷離的淚光,她輕輕的撫我的臉,她說:“宏孺,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心便怦然而動,這個神秘的女子牽著我的前塵舊夢,冥冥中定有一種力量引著我來到這裡,與她相遇,乃至相愛。是的,三十年波瀾不起的心,因著她的一個眼神,一個轉身都牽得疼痛。
她說她叫“嫣兒”,她隨我回賓館我的住處,她一直一直粘在我的懷裡,她說她是如此貪戀我懷裡的溫暖,可是如論怎樣我都焐不熱她冰涼的身子。她的手指輕輕的划過我的眉眼,“宏孺,你還是生得那樣美麗。”她小而薄的嘴唇,閃亮的濕潤,溫柔的在我的唇上輕輕摩擦,她纖細的手指插入我的發間,她低低的呢喃,我緊緊的將她擁抱,欲望驟然而至,我吻她,笨拙而熱烈,她回應,同樣笨拙同樣熱烈。這個小巧而又精緻的女子呀,勾起了我沉寂三十年的男性本能,因愛而欲還是因欲而愛?我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我要她,現在,還有將來,也許還有那無從而知的過去。
嫣兒在我的身下如次第而開的嬌艷玫瑰,妖嬈而又脆弱,她並不豐滿的身子,她壓抑的呻吟,她蒼白中透出的些許紅暈,她清涼無汗而又奇異的體香……這一切的一切於我都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初嘗情愛的男女也許都是那樣的無度,一次又一次的顛峰谷底,快樂得有如凌空飛翔,當我倦倦睡去的時候,耳邊還有嫣兒的嬌喘,她說:“宏孺,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正午,陽光晴好的照著我的眼睛,在睫毛處停留出溫熱的重量。伸手,觸摸到空掉的床褥,嫣兒不在。但我知道,昨夜,不是夢,鼻息間還存有嫣兒的香味,身上還印有她繾綣的纏綿。她不過是一個頑皮的孩子,藏了三十年,終於還要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我靜靜的起床,梳洗,吃飯,靜靜的等待。我固執的不去想嫣兒是誰,她從哪裡來又去了哪裡,她於我是宿命也好,是玩笑也好,總之她是我的女人,是一個讓我見了便愛了的而且讓我成為男人的女人。
我去了昨晚遇見嫣兒的酒吧,昨晚的卡台,昨晚的燭火,一杯加凍的紅酒在手裡把玩。不斷有濃妝的女子來了又走,她們暖昧的挑逗,我只冷冷的搖頭,間或有男子響亮的口哨,我亦是不理。這並不是一個我喜歡的世界,紙醉金迷,麻木的心靈只適合暫時的休憩,卻不可沉淪其中,我怕萬劫不復後的空無。那么,嫣兒於我,可否是躲不開的劫?而我,仍是不敢去想。
夜深了,嫣兒沒有來,我向酒保詢問,那個留著齊腰捲髮唱情歌的憂傷女子何時能到?酒保奇怪的打量我,“沒有,我們這裡只有兩個女歌手,都是短髮。”
我指了指我坐的卡台,“就那裡,昨晚坐在我對面的女子。”
“我想起來了。”酒保急急的抓住我的手腕,我也欣喜的握住他的手。“就坐在那裡的,你昨天喝醉了吧,可逮著你了,你還沒給錢就跑出去了。”
我給了酒保雙份的酒錢,“那么和我坐在一起的女人呢,我看見她在你們這裡唱歌來著。”
“哪有什麼女人,從昨天到現在始終都是你一個人坐在那裡。”酒保揚揚手裡的錢,扁扁嘴,“切,又喝醉了吧。”
我頹然的坐在卡台旁,看著對面空著的座椅。鹹陽,嫣兒,我究竟遇到了什麼?又喝了兩杯紅酒,已是很深很深的夜了,該回去了。我起身邁著踉蹌的腳步向門口走去,而嫣兒恰恰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她將長發盤起,黑色低胸的禮服,閃亮的鑽飾,粉紅的胭脂仍然掩不住的蒼白,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尊貴氣質。她的雙眼晶亮晶亮的望著我,清涼的小手緩緩伸過來攜著我的,轉身出了酒吧。在古老的長安街上我們徒步而行,她說:“宏孺,再不要來這裡,你和我都不屬於這裡,我們要長安街自由的空氣,要只屬於你我的片片刻刻。”清涼的夜色,嫣兒清涼的吻,她踮起的腳尖,痴纏的雙臂,我怎能抗拒,這樣真實的無始劫來的愛欲糾纏。一夜又一夜的抵死纏綿,刻進骨髓里她的容顏,她的聲音還有她的體香,我還可以想些什麼?又能夠想些什麼?
除了第一日看了皇陵,我再沒有出過遠門,白天睡到中午,然後於這個古都長安,看看雕樑畫棟,看看民風民俗,總是恍惚間仿佛有一身古衣的我穿梭於古老的街道,城門、石牆、馬車、官邸……也許,人真的有著前世的記憶,只是我們因著孟婆湯水的緣故而忘記所有,但它會不經意的在某個相似的瞬間模糊想起。夜晚,是屬於嫣兒的,她總是在午夜的時候,敲響我的房門,又在我睡著的時候悄然而去。她的來歷行蹤,我不問,她亦不說。也許,我是怕,問了,便象一場華麗的夢,不得不醒。
第九日,我的年假即將結束,而我流連著不想離去。
嫣兒於深夜將我帶到古老的城牆之上,她指著萬家燈光告訴我這裡曾經有多么繁華。她撫著我的臉頰,手指一如既往的冰冷,她說:“宏孺,你瘦了,臉色很不好呢,宏孺,宏孺,我們終是殊途啊。”我握她的手指,我告訴她,上海和鹹陽並不是很遠的距離,我們可以在一起的,我愛她,很愛很愛,我告訴她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嫣兒便悽慘的笑,有盈盈淚光,我不忍看到。我抱她,吻她,城牆上的風很涼,卻涼不過嫣兒的唇。
嫣兒說:“宏孺,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抱著嫣兒清涼的身子,圓月如練的光華,星星隱退,這樣夜晚有愛人相伴,有她在耳邊軟語呢喃,是一種何等的幸福。道家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許,九數為一個小小的輪迴。一切都在悄然的變化,只是,我不知,若知也許也一樣的無能無力。
嫣兒所講的故事,在歷史中有所記載,只是有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在鹹陽這個歷史上的長安古都里,除了秦始皇近似於傳奇的神話,便是前後掌權達十六年的呂后。呂后為人很有謀略,漢初,呂后助劉邦殺韓信、彭越等異姓王,消滅分裂勢力鞏固統一的局面。前195年,劉邦死,漢惠帝立,尊呂后為皇太后,惠帝仁弱,實際由呂后掌政。在惠帝二十歲的時候,呂后又讓劉盈娶了她的外孫女張嫣為皇后。定親時,皇帝用了駿馬十二匹、黃金萬兩作為聘禮,迎娶這個才十二歲的小外甥女。當時張嫣的弟弟年紀尚小,見黃金累纍堆於堂上,奔入內房裡對張嫣說:“嫣姐,皇帝要買你去哩。”弟弟的一句玩笑,便是張嫣玩笑一般的宿命。從此深宮寒重,一個小小的女孩日夜摟著布做的玩偶,無所適從,甚至連宮女也欺她的弱小。只有一個人對她好,那就是皇帝寵幸的宏孺。第一次見到宏孺,是在皇帝的寢宮,那著白衣俏然而立的男子怎生得這般好看?綰起的長髮,白色的長衣,甩起的長袖,眉不描而黛,唇不染而艷,一曲《桃花扇》,一段桃花舞,他比多少女子還要舞得風韻。她痴痴的看,連皇帝的問話都沒聽見。皇帝微顯的怒意,他是看在眼裡的,便過來牽她的小手,笑著對皇帝說:“不過是一個孩子,陛下怎會怪她?”她才惶惶的掙開,怯怯的退下。自此以後這層鸞宮殿不再寒冷,因為有了對他的愛戀和想念,是愛了吧,一個十二歲小女孩的痴想,便於滿園芙蓉里悄悄練習他的舞,便於深夜裡光著腳丫偷偷去看皇帝寢宮裡的他。那時的她並不懂得情色二字,也並不曾想過,為什麼皇帝不臨幸她這個正宗的皇后而日日眷戀那個好看的男子?她只知道但凡美好的,也許都是世人所愛的,如她一樣愛得天經地義。呂太后知她深宮冷清,威脅說要殺掉整個後宮讓張嫣受皇帝的專寵,張嫣又不得不在呂后的命令下假裝懷孕,以保全眾妃子和擁有一個名義上的皇子。她與皇帝舅舅見面的機會多了,她便有了無盡的歡喜,而這歡喜卻是因為宏孺。宏孺看她的眼神總是充滿憐愛,讓她覺得這後宮不再寒冷。他曾說過,不過都是漢王取樂的工具,浮華的是表面,荒涼的是情感。他會於無人的時候握著她冰涼的小手,告訴她“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還告訴她:“無論怎樣,你都是皇后,不可以受人欺負,不可以動了感情。”他說,沒有人可以幫她,唯有她自己。四年里,他們見過為數並不多的幾面,可是他卻給了她無盡的溫暖,讓她對未來有了些許的期盼。十六歲的張嫣有如初初綻放的芙蓉花,蛻變出姣好的容貌,玲瓏剔透的身材,雖然她瘦弱,卻依然絕代風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為了他啊,才極盡所能的美麗。然而,劉盈病死了,受寵的宏孺神秘失蹤。後來宮女所生的劉恭以張嫣之子的身份被立為“前少帝”,十六歲的張嫣晉升為皇太后。再後來劉恭被害,劉弘被立為“後少帝”,再再後來,呂雉亡,呂氏家族滅,做為皇太后的張嫣被軟禁在北宮。多少年的坎坷曲折,日子再苦張嫣都沒有想過死亡,宏孺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在等待再見面的一天,哪怕遠遠的只見一眼也好。可是當宏孺的一封絕筆輾轉到了張嫣手裡的時候,她的全部世界於瞬間崩潰。宏孺死了,他說他終得解脫,解脫於對她的愛和想念,解脫於對過去的悔與懷戀,他說他是愛她的,愛得無奈且疼痛。三十六歲的張嫣於塵世再無牽掛,她也死了,心衰而死,死時面露微笑,儀容典雅。可是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嫣兒說,張嫣以純潔的少女之體未破之身死亡,藉著對宏孺的深切眷戀,還有陪葬時她自娘家帶來的千年紫陽參果的靈氣,而使她的神靈在三界徘徊,她不肯走望川,不願過奈何,她不喝孟婆的忘魂湯,她要找到他,續一段前緣,釋萬般情愁。兩千多年了,比之後宮森冷還要百倍千倍的皇陵啊,在多少怨靈間掙扎遊走,她孤寂了兩千年,她盼望了兩千年,她尋找了兩千年。
嫣兒在我懷裡緩緩回頭,她亮如星子的眼睛深深的望著我,她說:“宏孺,你怕嗎?我就是那遊蕩了兩千年的孤魂,你就是宏孺的轉世。我求了兩千年,終於和你相遇,一個鬼和一個人。”
我抱著嫣兒冰冷的身子,傾盡我所有都無法焐暖的身子,我的下巴抵著她的瑣骨,我怕她看到我眼裡盈滿的淚水,可那淚水不聽話呀,一滴一滴是不是灼痛了嫣兒的心?我緊緊的抱著她,我說:“嫣兒,嫣兒,我是愛你的,愛著你的呀,我們要如何才能在一起?”
“宏孺,還求什麼呀,老天給我們的已經足夠奢侈了。有這九天快樂的時光,即使魂飛魄散我也心甘呀。”我抱著嫣兒,怕一鬆手她便會無影無蹤,嫣兒用她冰涼而又小巧的唇吻我,深情且纏綿,舌尖卻將一枚圓珠狀的東西送入我的嘴裡,有嫣兒身上的奇異香味落入喉間,我正要詢問,她一拍我的後肩,那圓珠狀的東西便滑落到肚子裡,剎那間覺得一股溫暖自腹部升起。
“宏孺,別怕,這就是那千年的紫陽參果。這九天和我在一起,你已耗盡了大部分的陽氣,性命恐憂,食了這紫陽參果,你就會恢復到從前的樣子,甚至於更健康,你會忘了我,過你更好的生活。”
“不,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嫣兒,嫣兒,紫陽參果給了我,那么你呢?”
嫣兒不顧我焦急的詢問,她推開的懷抱,悽然而絕美的微笑,她說:“宏孺,讓我為你跳一支舞吧,這舞我在漢宮裡學了二十年,在皇陵里練了兩千年,你會記得嗎?我的樣子還有我的舞?”
鹹陽古老的城牆上,月光細碎熒如玉,嫣兒美艷顏如珠,她翩翩白衫,款擺腰肢,深情地,哀怨地,用優柔的舞姿訴說她對我的愛戀。忽然間有無數桃粉落紅,紛紛而起,在嫣兒的身前身後,隨著她白色的衣裙一起飛舞,而嫣兒的身影便在這一片飛舞的花瓣中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她揮著的玉手,帶淚的雙眼,開合的小嘴,她越來越模糊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
“嫣兒,不要呀,嫣兒,你不能走,嫣兒,你不可以留下我的。”我伸出的雙手卻穿過那花影,而嫣兒竟然徹底不見了,沒了紫陽參果的維繫,嫣兒是不是就會魂飛魄散?我怔怔的站在城牆上,抬頭望天,禁不住大聲吼叫,“啊,啊,啊……”的聲音悽厲的迴蕩在遙遠的山谷。
秦時明月漢時關呀,我抬頭望天,這月兒無情,怎么生生就將嫣兒帶走了呢,嫣兒,嫣兒,你去了哪裡呢,你回來好不好?回來,好嗎?我跪在地上,低低的抽泣,大聲的哭泣,最後便成了“鬼哭狼號”,可是我心裡卻是更痛更痛,直至痛得暈撅過去。
賓館的服務員將我叫醒,清早的陽光伴著微涼的晨風,無比舒爽的一覺,訂票中心已將飛往上海的機票送至前台。我伸了伸賴腰,對這個即將離去的城市無比眷戀。逛了十天,那些青石堆砌的城牆,那些斑駁的畫棟,那些失了顏色的老屋,都會於不覺間讓我怦然心動,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生活在這裡一般,也許,人真的有前世,有來生,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無奈的微笑,過於好看一張臉孔,若沒有這突起的喉結,青澀的鬍鬚,健壯的體魄,當真會被認為是一個嬌美的女子呢。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對這個住了十天的房間也生出了不捨,這家旅館當真有創意,房間裡一種奇異的香氣經久不散,使得我的身上也帶著這種好聞的味道。
鹹陽,終是再見了,我回頭看這個古香古色的長安城,仿佛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落在這裡,一顆心竟生出萬般不捨,隱隱做痛。
可是,究竟丟了些什麼呢?
鹹陽機場,人潮如織,他們慕名而來,盡興而歸,是不是也有如我一樣的失落呢。一個粉嘟嘟可愛的小女孩,牽著父母的手走過,她伸出一支胖胖的小手指著我:“那個舅舅,怎么生得那樣好看?”我笑著摸摸她的頭髮,多么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啊,在哪裡聽過呢?甩甩頭,我提著簡單的行李,隨著人流踏上了飛機的玄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