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細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1]。或以其腰嫖■可愛[2],戲呼之“細柳” 雲。柳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3]。而生平簡默[4],未嘗言人臧否[5]; 但有問名者,必求一親窺其人。閱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 曰:“天下迄無良匹,汝將以丫角老耶[6]?”女曰:“我實欲以人勝天[7]; 顧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後,請惟父母之命是聽。”時有高生者,世家名士,聞細柳之名,委禽焉[8]。既醮,夫婦其得,生 前室遺孤,小字長福,時五歲,女撫養周至。女或歸寧,福輒號啼從之,呵 遣所不能止。年余,女產一子,名之長怙。生問名字之義,答言:“無他, 但望其長依膝下耳。”女子女紅疏略,常不留意;而於畝之東南[9],稅之多 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久之,謂生曰:“家中事請置勿顧,詩妾自為之, 不知可當家否?”生如言,半載而家無廢事,生亦賢之。
一日,生赴鄰村飲酒,適有追逋賦者[10],打門而誶[11];遣奴慰之[12], 弗去。乃趣童召生歸[13]。隸既去,生笑曰:“細柳,今始知慧女不著痴男 耶?”女聞之,俯首而哭。生驚挽而勸之,女終不樂。生不忍以家政累之, 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興夜寐,經紀彌勤。每先一年,即儲來歲之賦,以 故終歲未嘗見催租者一至其門;又以此法計衣食,由此用度益紓[14]。於是 生乃大喜,嘗戲之曰:“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15],且喜心思 更細。”女對曰:“高郎誠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16]。” 村中有貨美材者[17],女不惜重直致之;價不能足,又多方乞貸於戚里, 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聽。蓄之年余,富室有喪者,以倍資贖諸其 門[18]。生因利而謀諸女,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再問之,熒熒欲涕。心 異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罷。
又逾歲,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遠遊;歸稍晚,僮僕招請者,相屬於 道。於是同人鹹戲謗之。一日,生如友人飲,覺體不快而歸,至中途墮馬, 遂卒。時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備。里中始共服細娘智。福年十歲[19],始 學為文。父既歿,嬌惰不肯讀,輒亡去從牧兒遨[20]。譙訶不改,繼以夏楚[21],而頑冥如故。母無奈之,因呼而諭之曰:“既不願讀,亦復何能相強? 但貧家無冗人[22],便更若衣,使與僮僕共操作。不然,鞭撻勿悔!”於是 衣以敗絮,使牧豕;歸則自掇陶器,與諸仆啖飯粥。數日,苦之,泣跪庭下, 願仍讀。母返身面壁,置不聞。不得已,執鞭啜泣而出。殘秋向盡[23],桁無衣[24],足無履,冷雨沾濡,縮頭如丐。里人見而憐之,納繼室者,皆引 細娘為戒,嘖有煩言[25]。女亦稍稍聞之,而漠不為意。福不堪其苦,棄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問。積數月,乞食無所,憔悴自歸;不敢遽入,哀 求鄰媼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來見;不然,早復去。”福聞之, 驟入,痛哭願受杖[26]。母問:“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 知悔,無須撻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願受百杖,請復 讀。”女不聽。鄰嫗慫恿之,始納焉。濯發授衣,令與弟怙同師。勤身銳慮, 大異往昔,三年游泮[27]。中丞楊公[28],見其文而器之[29],月給常廩[30], 以助燈火。怙最鈍,讀數年不能記姓名。母令棄卷而農。怙游閒憚於作苦。 母怒曰:“四民各有本業[31],既不能讀,又不能耕,寧不溝瘠死耶[32]?” 立仗之。由是率奴輩耕作,一朝晏起,則詬罵從之;而衣服飲食,母輒以美者歸兄。怙雖不敢言,而心竊不能平。農工既畢,母出資使學負販。帖淫賭, 入手喪敗,詭托盜賊運數[33],以欺其母。母覺之,杖責瀕死。福長跪 哀乞,願以身代[34],怒始解。自是一出門,母輒探察之。怙行稍斂,而非 其心之所得已也。
一日,請母,將從諸賈人洛;實借遠遊,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 不遂所請。母聞之,殊無疑慮,即出碎金三十兩,為之具裝;未又以鋌金一 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遺[35],不可用去,聊以壓裝,備急可耳。且 汝初學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無虧負足矣。”臨又囑之。怙諾 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謝絕客侶,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餘夕[36],散 金漸盡。自以巨金在橐,初不意空匾在慮;及取而聽之,則偽金耳。大駭, 失色。李媼見其狀,冷語侵客。枯心不自安,然囊空無所嚮往,猶冀姬念夙 好,不即絕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驟縶項領。驚懼不知所為。哀問其故,則 姬已竊偽金去首公庭[37]矣。至官,不能置碎,梏掠幾死。收獄中,又無資 斧,大為獄吏所虐,乞食於囚,苟延餘息。初,怙之行也,母謂福日[38]:“記取廿日後,當遣汝之洛。我事煩,恐忽忘之。”福不知所謂,黯然欲悲, 不敢復請而退。過二十日而問之。嘆曰:“汝弟今日之浮蕩,猶汝昔日之廢 學也。我不冒惡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謂我忍,但淚浮枕簟,而人不知耳!” 因泣下。福侍立敬聽,不敢研詰。泣已,乃曰:“汝弟盪心不死,故授之偽 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螺紲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39],可以脫其死 難,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發。比入洛,則弟被逮三日矣。即獄中而望 之,怙奄然面目如鬼[40],見兄涕不可仰。福亦哭[41]。時福為中丞所寵異, 故遐邇皆知其名。邑宰知為怙兄,急釋之。怙至家,猶恐母怒,膝行而前。 母顧曰:“汝願遂耶?”怙零涕不敢復作聲,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 痛自悔,家中諸務,經理維勤;即偶情,母亦不呵問之。凡數月,並不與言 商賈,意欲自請而不敢,以意告兄。母聞而喜,並力質貸而付之,半載而息 倍焉。是年,福秋捷[42],又三年登第[43];弟貨殖累巨萬矣[44]。邑有客 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常家雲。
異史氏曰:“《黑心符》出,蘆花變生,古與令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45]!或有避其謗者,又每矯枉過正,至坐視兒女之放縱而不一置問,其視 虐遇者幾何哉?獨是日撻所生,而人不以為暴;施之異腹兒,則指摘從之矣。 夫細柳固非獨忍於前子也;然使所出賢,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於天下?而乃 不引嫌[46],不辭謗,卒使二子一富一貴,表表於世[47]。此無論閨闥[48], 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49]!”
注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1]中都:古邑名。春秋晉地。在今河南沁陽縣東北。
[2]嫖(piāo 票)■:輕捷■娜。嫖,輕捷的樣子。
[3]相(xiàng 向)人書:即講述相術之書。相人,觀察人的形貌以預測 其命運。
[4]簡默:沉默少言。
[5]臧否(pǐ匹):謂善惡得關。語出《詩·大雅·抑》。
[6]以丫角老:謂終身做姑娘,猶言做老處女、老姑娘。丫角,未出嫁少 女頭上梳作兩髻,像分叉的兩隻角,因稱。
[7]以人勝天:此謂通過人事努力來改變自己既定的命運。
[8]委禽:送聘禮,表示定婚。
[9]畝之東南:謂田畝耕作之事。《詩·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理, 南東其畝。”朱熹《集傳》:“於是為之疆理,而順其地勢水勢之所宜,或 南其畝,或東其畝也。”畝,田壟,田埂。
[10]追逋(bū晡)賦者:追討拖欠賦稅者。追,追科,催征賦稅。逋, 拖欠。
[11]打門而誶(suì歲):打著門叫罵。誶,猶言叫罵。
[12]慰: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委”。
[13]趣:通“促”,促使。
[14]益紓:越發寬裕。
[15]凌波細:謂腳小。凌波,原指女子輕盈步態。曹植《洛神賦》;“凌 波微步,羅襪生塵。”
[16]尤: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猶”。
[17]美材:優質棺木。
[18]以倍資■諸其門:以比原價多一倍的價錢到其家買取。贖,以原價 買取人所購置的器物。
[19]十歲: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缺“十”字。
[20]亡去從牧兒遨:逃去跟妝童玩耍。
[21]夏(jiǎ甲)楚,猶言鞭打。夏,■木:楚,荊木。語出《禮記·學 記》,本為教學的體罰工具。
[22]冗人:閒散之人。
[23]殘秋向盡:據山東省博物館本補,原闕。
[24]桁(hàng 沆):衣架。
[25]嘖有煩言:本謂言語發生爭執。見《左傳·定公四年》;此謂里人 對細娘有許多非議。
[26]“可來見”至“痛哭願受杖”: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增補,原缺此 幾句。
[27]游泮:進縣學,成為秀才。詳《葉生》注。
[28]中丞:指巡撫。詳《黃九郎》注。
[29]器之:看重他。器,器重。
[30]月給常廩:即使其為稟生。詳《考城隍》注。
[31]四民:士、農、工、商。
[32]溝瘠死:謂輾轉溝壑飢餓而死。《荀子·榮辱》:“今夫偷生淺知 之屬,??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瘠,餓死。
[33]運數: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連數”。
[34]以身代: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身”字。
[35]宦囊:指居官所積財物。
[36]凡: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幾”。
[37]公庭: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庭”原作“廷”。
[38]謂: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為”。
[39]往: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此字。
[40]奄然,氣息微弱的樣子。
[41]福亦哭: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亦”字。
[42]秋捷:秋闈告捷,謂考中舉人。洋《陸判》注。
[43]登第:登進士第,謂中進士。
[44]弟: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此字。
[45]“黑心”四句:謂一旦續娶繼室,前室之子必然遭受虐侍,古今都 一樣,的確令人悲哀。《黑心符》,書名:唐代萊州長史於義方撰,一卷。 書內論述時人續娶繼室之害,以勸戒子孫。後因以指暴虐不仁的繼室。蘆花 變生,為孔門弟子閔子竅受繼母虐待的故事,詳《馬介甫》注。
[46]不引嫌:謂不避嫌疑。引嫌,為防嫌而迴避。
[47]表表於世:卓立於世。表表,特出,卓立。
[48]無論閨闥:不要說婦女。閨闥,內室。此代指婦女。
[49]錚錚者:猶言佼佼者。《後漢書·劉盆子傳》:“徐宣等叩頭曰:‘今日得降,猶去虎口歸慈母,誠次誠喜,無所恨也。’帝(劉秀)曰:‘卿所謂鐵中錚錚,■中佼佼者也。’”
譯文
細柳姑娘,是中原一個讀書人的女兒。因為她的細腰柔軟可愛,有人便半開玩笑地稱呼她“細柳”。
細柳從小很聰明,善解文字,喜歡讀相觀的書籍。但她平素沉默寡言,從不評論別人好壞;只是有來求婚的,她必定要親自暗中相看。看了很多求婚的人,都沒相中,而她的年齡已經十九歲了。父母生氣地對她說:“若天下始終找不到中意的男人,你還想梳著丫髻當一輩子老閨女嗎?”細柳說:“我本想以人力勝天;可看了這么久沒見有合適的男人,這也是我命該如此。從今往後,完全聽憑父母作主。”
當時有個姓高的書生,是個出身於官宦世家的知名人士,聽說了細柳的好名聲,就和她訂了親。結婚以後,夫婦二人感情很好。高生的前妻死時留下一個兒子,小名叫長福,如今已經五歲,細柳撫養他很周到。有時她回娘家,長福總是又哭又叫地要跟著她,就是喝叱也不能阻止。過了一年多,細柳生了個兒子,給孩子取名叫長怙。高生問她取這個名字的含義,她回答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長在身邊罷了。”
細柳對於針線活很粗疏,常不在意;但是對於家裡田地的位置,應納賦稅的數量,卻都按著帳冊查對,惟恐知道得不詳細。過了很久,她對丈夫說:“家中的事務請你放下不要管了,留給我自已來辦,看我能否當好這個家?”高生就按她說的做了。半年多時間家裡的事情沒有一件辦不好的,高生也很佩服她的才能。
一天,高生到鄰村喝酒去了,正巧來了個催交賦稅的差役,在外敲門嚷叫。細柳叫奴僕出去說好話勸慰,可差役就是不走。細柳於是趕緊派童僕去把丈夫叫了回來。催稅的差役走了以後,高生笑著說:“細柳,如今你才知道再聰明的女人也不如個痴愚的男子吧?”細柳聽說這活,難過地低下頭哭了起來。高生很驚異地挽起她的手勸解她,細柳始終也不高興。高生不忍心讓家務累壞了她,仍然想自己管家,細柳不同意。她早起晚睡,更加辛勤地料理家務。每次都是提前一年,就先儲備下來年要交的賦稅,因此整年也見不到催稅的差役再登家門。她又用這種方法來計畫吃穿,從此家裡的開支更加寬裕了。於是高生這才大為高興,一次曾和她開了個玩笑,說道:“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且喜心思更細。”細柳聽完也給他對上了個下聯,說:“高郎莊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
村裡有個來賣好棺材的,細柳不惜重價買下來,錢數湊不起來,又多方向親戚鄰居求借。高生認為這東西不是急用之物,便一再勸她別買,細柳不聽。棺材在家裡存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戶家裡死了人,想用加倍的價錢登門來買。高生因為有利可圖而和細柳商議賣掉棺材,細柳不讓:問她為什麼不願賣,卻又不說;再問她,眼裡晶瑩的淚花就要掉下來。高生心裡很奇怪,但是又不忍心再違背她的意願,也就算了。又過了一年,高生已經二十五歲,細柳堅決不讓他再出遠門。有時他回家稍晚了點兒,僮僕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跑去又叫又請。於是同仁們都以此拿他開心。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裡去喝酒,忽然覺得身體不舒服,就趕快往回走,到了半路掉下馬來,竟然死了。當時正是炎熱的暑天,幸好死者用的衣服被子都是細柳以前早預備好了的。村裡的人這才都佩服細柳娘子能料事如神。
長福到了十歲那年,才開始學習作文。父親死了以後,他嬌慣懶惰得不肯讀書,經常逃學出去跟著放牧的孩子玩耍。細柳先是責罵,見他不改,又用板條子打,但長福仍然愚頑如故。細柳對他無可奈何,就喊他過來告訴他說:“既然你不願意讀書,何必再勉強你呢?只是窮人家沒有閒飯養活閒人,可換下你的衣裳來,去和僮僕們一塊幹活。不然的話,就用鞭子抽你,不要後悔!”於是給他穿上破衣服,叫他去放豬。回家就讓他自已拿個碗,和那些僕人們一起去吃飯。過了幾天,長福吃不了這個苦,哭著跪到堂下,表示願意再去讀書。細柳回過臉去朝著牆,置之不理。長福不得已,只好拿著鞭子哭著出了門。
殘秋將要過去,長福還光著個膀子沒有衣服,打著赤腳沒有鞋穿。冷雨淋濕了,他縮著頭頂活像個要飯的花子。村里人見了都可憐他,那些續娶後妻的人,都以細柳娘子為戒,很多人都對她的做法不滿,議論紛紛。細柳對此也漸漸聽說了,但卻漠然置之,不往心裡去。長福實在受不了這個罪,便丟下豬逃走了。細柳也不去追問。過了幾個月,長福沒處討飯了,才面容憔悴地回了家;但又不敢急著進門,只好哀求鄰居老太婆去和母親說。細柳說:“他若能受得了一百棍子打,可以來見我;不然的話,他還是早一點離去。”長福聽了這話,驟然進門,痛哭流涕地願受棍打。細柳問道:“你今天知道悔改了?”長福說:“我悔改了。”細柳說:“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必打了,可以老老實實地去放豬,要再犯了決不饒你!”長福大哭著說:“我願意挨一百棍子打,請母親再叫我去讀書吧。”細柳不聽,鄰居老太婆在一邊勸解,最後才答應了長福讀書的請求。給他洗了頭換上衣服,讓他和弟弟長怙同師學習。長福自此發奮勤學,與以前大不相同,三年就考中了秀才。巡撫大人楊公,見了長福的文章很器重他,讓官府每月都供給他糧食,資助他讀書。
長怙非常遲鈍,讀了好幾年書竟然寫不了自己的姓名。母親只好叫他棄學務農。長怙遊手好閒慣了,怕幹活勞累。母親憤怒地說:“士、農、工、商四行各有自己的本業,你既不能讀書,又不能種地,豈不要餓死填了溝壑嗎?”說著立時用棍子打了他一頓。從此長怙帶領奴僕們種地,若是一早晨晚起,母親就責罵他。衣服飯食,母親總是把好的給哥哥長福。長怙對此雖然不敢說,但是心中卻暗自不平。農活幹完了,母親出錢讓他去學習經商。長怙好淫嗜賭,到手的錢全弄光了,卻謊稱遇上了盜賊運氣不好,以此欺騙母親。母親發覺後用棍子幾乎把他打死。長福久久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願代替弟弟挨打,母親的怒氣才消了。從此只要長怙一出門,母親就暗中探察他。因此長怙的劣行略微收斂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真心愿意這樣的。
有一天,長怙去請求母親,打算跟著幾個商人去趟洛陽,實際上他是想借出遠門的機會,痛痛快快地為所欲為。然而他卻提心弔膽,惟恐母親不答應。母親聽他說完了,毫無疑慮,立即拿出三十兩碎銀並為他準備好行裝,最後又拿出枚銀錠交給他,說:“這是你祖父做官時錢袋裡的遺物,不能花掉,只可用它壓裝,以備急用。況且你是初次出遠門學著經商,也不指望你賺大錢,只要這三十兩銀子虧不了本錢就心滿意足了。”臨走時母親又一再叮囑他。長怙滿口答應著出了門,很慶幸自己的的計謀實現了。
到了洛陽,長怙便不再和商人們在一起,而是獨自住在了有名的娼妓李姬的家裡。才住十幾宿的功夫,三十兩碎銀子就眼看花光了。他自以為有那錠大銀子在錢袋裡壓底,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自己身上會缺了錢;但等到拿出那銀錠一砍,才知道竟是假的。他簡直嚇壞了,臉都變了色。李老太婆看見他這番模樣,便冷言冷語地對他不客氣了。長怙心裡很不安寧,然而錢袋空了又無處投奔,仍寄希望於李姬能看在這些天的情意上,不會立即就趕他走。不一會兒,有兩個人手拿繩索進來,突然套住了他的脖子。長怙驚恐地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悲哀地詢問是怎么回事,原來李姬早已偷了那錠假銀去告到了公堂上。長怙被帶去見官,自己又不能辯解,受到了嚴刑拷打,幾乎喪了命。他被押在監獄裡,身無分文,又受獄吏的虐待,沒辦法只得向同牢的囚犯們討點吃的,暫且苟延殘喘。
起初,長怙剛一上路,母親就對長福說:“你記住等二十天以後,要讓你去一趟洛陽。我的事情多,恐怕忘了這事。”長福便問去乾什麼,母親難過得要掉下淚來。他也不敢再問,就退了出來。過了二十天,長福又去問母親。她嘆了口氣說道:“你弟弟現在輕浮放蕩,就跟你以前逃學一樣。當初我若不冒著個後娘虐待你的壞名聲的話,你哪裡會有今天?人們都說我心狠,可是我淚水淌滿枕席的時候,人們就不知道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流淚。長福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聽著,不敢再問。母親掉完了淚,這才說:“因為你弟弟放蕩之心不死,為此我故意給了他那錠假銀子使他受點挫折,我估計他現在已經被逮進獄中了。巡撫楊大人待你很厚,你前去求他,這樣既可以解脫長怙的死罪,也能使長怙感到慚愧而真正悔改。”
長福立刻就上了路。等到他進了洛陽,弟弟已經被逮起來三天了。他接著趕到監獄中去探望弟弟,見長怙面孔變得像鬼一樣。長怙一見到哥哥就哭得抬不起頭來。長福也和他一同大哭起來。當時長福在巡撫楊大人面前很受寵,因此遠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縣令知道了他是長怙的哥哥後,就急忙把長怙釋放了。
長怙回到家,還怕母親在生自己的氣,便用膝蓋跪行到她的面前。母親看著他說:“這回可遂了你的心愿了?”長怙流著眼淚不敢再作聲,長福也一同跪下了,母親這才呵叱長怙起來。
從此長怙下決心痛改前非,家裡的各種事務,他都很勤快地去辦理;即使偶然懶散點,母親也不責問他。過了幾個月,母親也不再提讓他去經商的事,他想自己去請求又不敢,只好把意思告訴了哥哥。母親聽說後很高興,盡力借貸了一大筆錢給了長怙。僅半年時間他就賺回了一倍的利息。這一年秋天,長福考中了舉人,又過了三年考中了進士;弟弟長怙經商也聚積了上萬兩銀子。
淄川縣有個客居洛陽的人,說他曾偷著見過這位太夫人細柳。雖然已年過四十,卻仍像三十多歲的人,而且她的穿戴也很樸素,和平常人家沒有兩樣。
異史氏說:“《黑心符》一書所寫的事情一出現,古代“鞭打蘆花”的往事也會發生,古往今來的繼母如同一丘之貉,真是太悲哀了。有的人為了躲避別人的誹謗,又往往做得矯枉而過正,以至眼看著前妻的兒女們胡作非為而不聞不問,她的這種行為和那種虐待兒女的人,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值得注意的是繼母每天鞭打她自己所生的子女,人們都不認為她殘暴;可要把這種作法加在另一個女子生的孩子身上,那么對這個繼母的指責就一個跟著一個地出現了。細柳並沒有隻忍心苛責前妻生的孩子呀,然而她若不同樣用苛責的辦法使自己生的孩子成為賢才,她又怎么能把這良苦用心向天下人表白清楚呢?而且細柳不迴避嫌疑,不逃脫誹謗,終於使得兩個兒子,一個富有了,一個尊貴了,成為人世間的傑出人物。這些,不要說是出自於一個閨閣中的婦女,在男子漢裡面,也是一個響噹噹的大丈夫呀!”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