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安生大成,重慶人[1],父孝廉,蚤卒[2]。弟二成,幼。生娶陳氏,小字珊瑚,性嫻淑。而生母沈,悍謬不仁[3],遇之虐,珊瑚無怨色。每早旦, 靚妝往朝[4]。值生疾,母謂其誨淫,詬責之。珊瑚退,毀妝以進。母益怒, 投顙自撾[5]。生素孝,鞭婦,母始少解。自此益憎婦,婦雖奉事惟謹[6], 終不與交一語。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與婦絕。久之,母終不快,觸物類而罵之[7],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8],今若此,何以妻為!” 遂出珊瑚[9],使老嫗送諸其家。方出里門,珊瑚泣曰:“為女子不能作婦, 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衿,扶歸生族嬸家。嬸王氏[10],寡居無耦[11],遂止焉。
媼歸,生囑隱其情,而心竊恐母知。過數日,探知珊瑚創漸平,登王氏門,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氣逐珊瑚[12]。無何,王率珊瑚出見生,便問:“珊瑚何罪?”生責其不能事母。珊瑚脈脈不作一言[13],惟俯首嗚泣,淚皆赤,素衫盡染。生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又數日,母已聞之, 怒詣王,惡言誚讓。王傲不相下,反數其惡,且言:“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氏婦也,何煩強與他家事[14]!”母怒甚而窮於詞,又見其意氣匈匈[15],慚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適。先是, 生有母姨於媼,即沈姊也。年六十餘,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又嘗善視珊瑚。遂辭王,往投媼。媼詰得故,極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還。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囑勿言。於是與於媼居,如姑婦焉[16]。珊瑚有兩兄,聞而憐之, 欲移之歸而嫁之。珊瑚執不肯,惟從於媼紡績以自度。
生自出婦,母多方為生謀昏[17],而悍聲流播,遠近無與為耦。積三四 年,二成漸長,遂先為畢姻。二成妻臧姑,驕悍戾沓[18],尤倍於母,母或怒以色,則臧姑怒以聲。二成又懦,不敢為左右袒。於是母威頓減,莫敢攖[19],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猶不能得臧姑歡。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滌器灑掃之事皆與焉。母子恆於無人處,相對飲泣。無何,母 以鬱積病,委頓在床,便溺轉側皆鬚生;生晝夜不得寐,兩目盡赤。呼弟代 役,甫入門,臧姑輒喚去之。生於是奔告於媼,冀媼臨存[20]。入門,泣且訴。訴未畢,珊瑚自幃中出,生大慚,禁聲欲出,珊瑚以兩手叉扉[21]。生窘極,自肘下衝出而歸,亦不敢以告母。無何,於媼至,母喜止之。由此媼 家無日不以人來,來輒以甘旨餉媼。媼寄語寡媳:“此處不餓,後勿復爾。” 而家中饋遺,卒無少間。媼不肯少嘗食,緘留以進病者[22]。母病亦漸瘥。 媼幼孫又以母命將佳餌來問疾。沈嘆曰:“賢哉婦乎!姊何修者!”媼曰:“妹以去婦何如人[23]?”曰:“嘻!誠不至夫己氏之甚也[24]!然烏如甥 婦賢。”媼曰:“婦在,汝不知勞;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請訪之[25]。”又數日,病良已,媼欲別。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媼乃與生謀,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樂,語侵兄,兼及媼。生願以良田悉歸二成, 臧姑乃喜。立析產書已,媼始去,明日,以車來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見甥 婦,亟道甥婦德。媼曰:“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嗚呼冤哉!謂我木石鹿豕耶[26]!具有口鼻,豈有觸香臭而不知者?”媼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語[27]?”曰:“罵之耳。”媼曰:“誠反躬無可罵,亦惡乎而罵之[28]?”曰:“瑕疵人所時有,惟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媼曰:“當怨者不怨, 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29]。向之所饋遺而奉事者;固 非予婦也,而婦也[30]。”沈驚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績之所貽也。”沈聞之,泣數行下,曰:“我何以見我婦矣!” 媼乃呼珊瑚。珊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慚痛自撻,媼力勸始止,遂為姑媳如初。
十餘日偕歸,家中薄田數畝,不足自給,惟恃生以筆耕[31]。婦以針耨[32]。二成稱饒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顧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惡其悍,置不齒。兄弟隔院居。臧姑時有陵虐,一家盡掩其耳。臧姑無所 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經死。婢父訟臧姑,二成代婦質理,大受撲責, 仍坐拘臧姑。生上下為之營脫,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盡脫。官貪暴,索望良奢。二成質田貸資,如數內入[33],始釋歸。而債家責負日亟[34],不 得已,悉以良田鬻於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屬大成所讓,要生署券[35]。生往, 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又顧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暫歸一面。”生出涕曰:“父有靈,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婦,不足惜也!歸家速辦金,贖吾血產[36]。”生曰:“母子僅自存活, 安得多金?”曰:“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問之,翁已不語; 少時而醒,茫不自知。生歸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發窖,坎地四五 尺[37],止見磚石,並無所謂金者,失意而去。生聞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視。後知其無所獲,母竊往窺之,見磚石雜土中,遂返。珊瑚繼至,則見土內悉白鏹[38];呼生往驗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 數適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歸。二成與臧姑共驗之,啟囊則瓦礫滿中,大駭。 疑二成為兄所愚,使二成往窺兄,兄方陳金几上,與母相慶。因實告兄,兄 亦駭,而心甚憐之,舉金而並賜之,二成乃喜,往酬責訖[39],甚德兄。 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詐。若非自愧於心,誰肯以瓜分者復讓人乎[40]?” 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債主遣仆來,言所償皆偽金,將執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謂兄賢不至於此,是將以殺汝也!”二成懼,往哀責主[41];主怒不釋。二成乃券田於主,聽其自售,始得原金而歸。細視之, 見斷金二錠,僅裹真金一韭葉許,中盡銅耳。臧姑因與二成謀:留其斷者, 餘仍反諸兄以覘之。且教之言曰:“屢承讓德:[42],實所不忍,薄留二鋌, 以見推施之義[43]。所存物產,尚與兄等,余無庸多田也,業已棄之,贖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讓之。二成辭甚決,生乃受。稱之少五兩餘,命珊瑚質奩妝以滿其數,攜付債主。主疑似舊金,以剪刀夾驗之,紋色俱足,無 少差謬,遂收金,與生易券。二成還金後,意其必有參差[44];既聞舊業已 贖,大奇之。臧姑疑發掘時,兄先隱其真金,忿詣兄所,責數詬厲,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產固在耳,何怒為?”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 夜夢父責之曰:“汝不孝不弟[45],冥限已迫[46],寸土皆非己有,占賴將以奚為[47]!”醒告臧姑,欲以田歸兄。臧姑嗤其愚。是時二成有兩男,長七歲,次三歲。無何,長男病痘死。臧姑始懼,使二成退券於兄。言之再三, 生不受。未幾,次男又死,臧姑益懼,自以券置嫂所。春將盡,田蕪穢不耕[48],生不得已,種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49];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臧姑哭之慟,至勺飲不入口[50]。向人曰:“姑早死,使我 不得事,是天不許我自贖也!”產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為子。夫妻皆壽終。 生三子舉兩進士。人以為孝友之報雲。
異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51],逆婦化而母死,蓋一堂孝順,無德以戡之也[52]。臧姑自克,謂天不許其自贖, 非悟道者何能為此言乎?然應迫死,而以壽終,天固已恕之矣。生於憂患, 有以矣夫[53]!”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重慶:府名,清屬四川省重慶,即今重慶市市區。
[2]蚤:通“早”。
[3]悍謬不仁:兇橫心狠。悍謬,兇橫而不講道理。謬,悖逆,言行荒謬, 不合事理。
[4]靚(jīng 經)妝往朝:謂打扮齊整去拜見婆母。靚妝,艷麗的妝飾。 一般指面部的修飾,如敷粉描眉等。打扮齊整去朝拜,是表示恭敬。
[5]投顙自撻:叩頭碰地,自打嘴巴。顙,額頭。
[6]惟:通“唯”。
[7]觸物類而罵之:謂碰著什麼罵什麼。類,率,皆。
[8]姑嫜:公婆。
[9]出:休棄。
[10]嬸王氏:此據鑄雪齋抄本,原無“氏”字。
[11]耦:通“偶”,伴侶。
[12]盛氣:猶言怒氣沖沖。《戰國策·趙策》四:“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
[13]脈脈(mò mò默默):含情不語的樣子。
[14]與:通“預”,干涉。
[15]匈匈:即“洶洶”,同“洶洶”,意氣相向,寸步不讓的樣子。
[16]姑婦:婆媳。
[17]昏:同“婚”。
[18]戾沓:貪暴。戾,暴虐。沓,貪黷。《國語·鄭語》:“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
[19]攖(yīng 嬰):觸犯。
[20]臨存:親至慰問。
[21]兩手叉扉:謂兩手叉開,分抵門框。
[22]緘留:猶言封存不動。
[23]去婦:被休棄的兒媳。
[24]夫(fú弗)己氏:指不欲明言的人,猶言某人。見《左傳·文公十四 年》。此指臧姑。
[25]請訪之:此據鑄雪齋抄本。請,原作“然”。
[26]謂我木石鹿豕耶:猶言你認為我是無知覺的木石和不辨是非的禽獸嗎?
[27]不知念子作何語:不知道她提到你說什麼。
[28]“誠反躬”二句:謂如反躬自省,認為自己一無可罵之處,別人又怎么能罵你呢。誠,如果。惡,如何,怎么。
[29]“當怨”四句:謂不以怨報怨,可見其品德之好!受虐待而不改嫁, 可見其愛你之深。去,離開,此指去婆家而改嫁。撫,厚,愛。
[30]而:爾,你。
[31]筆耕:以筆代耕,謂以為人抄寫謀生。
[32]針耨(nòu):以針代耨,謂以縫紉刺繡謀生。耨,除草。
[33]內:同“納”。
[34]責負日亟:逼索債款,一天緊似一天。責,索討。負,欠債。亟, 急。
[35]署券:在契約上籤名。
[36]血產:以血汗換取來的產業。
37]坎地:猶言掘地,從地表向下挖掘。坎,地面低陷之處。
[38]白鏹:銀的別稱。
[39]酬責:酬還債金。責,通“債”。
[40]瓜分者:猶言平分者。瓜分,喻指像剖瓜一樣分割成若干份。
[41]責:通“債”。
[42]屢承讓德:屢次受到您謙讓的恩惠。德,恩惠。
[43]推施之義:推恩施惠的情誼。推,推恩,施恩惠於他人。
[44]意其必有參差:謂料想其去一定會發生爭執。參差,此指雙方意見不一而發生爭訟。
[45]不孝不弟:謂不善事父母,不敬愛兄長。弟,通“悌”。
[46]冥限已迫:冥世索命的期限已近。
[47]奚為:何為。奚,何。
[48]蕪穢:猶荒蕪,農田中雜草叢生。
[49]定省:昏定晨省,敬事父母。詳《水莽草》“奉晨昏”注。
[50]勺飲:猶言滴水。
[51]“不遭”三句:言如不遇到強梁不馴的惡人,便不知安分盡責之人的忠誠,家庭與國家的情形有一致之處。跋扈,橫暴不馴。靖獻,猶言安分盡責。《書·微子》:“自靖,人自獻於先王。”
[52]“逆婦”三句:謂迕逆之兒媳被感化而婆母卻早早死去,這說明一堂孝順,她是無德來承受的。逆婦,迕逆之婦,即不孝敬父母的兒媳婦。化, 被感化。戡,克,勝。
[53]“生於”二句:《孟子·告子》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二句謂孟子所以說出憂患足以使人生存,安樂足以使人滅亡的話,是有一定原因的。
譯文
秀才安大成,四川重慶府人。父親是個舉人,早已去世。弟弟名叫二成,年紀還小。大成娶了個媳婦,小名叫珊瑚,她知禮孝順又很漂亮。但是大成的母親沈氏,蠻橫無理不講仁愛,處處虐待珊瑚,但珊瑚臉上毫無怨色。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得乾乾淨淨去伺候婆母。一次,正好遇上大成有病,婆母說都是珊瑚打扮得漂亮引誘的,為此叱罵責備她。珊瑚回到自己房裡,卸下華飾再去見婆母;婆母反而更加憤怒,自己碰頭打臉地哭鬧起來。大成向來很孝順,見鬧到這樣就用鞭子打了媳婦,母親的氣才略微消了點。從此沈氏更加厭惡兒媳婦。珊瑚雖然侍奉得更加周到謹慎,沈氏卻始終不和她說一句話。大成知道母親生妻子的氣,就躲到別處去睡,表示和妻子斷絕關係。過了很長時問,沈氏到底也不痛快,成天地指桑罵槐,意思都是在罵珊瑚。大成說:“娶媳婦是為了伺候公婆,像現在這個樣,還要媳婦做什麼!”於是寫了休書,叫了個老婦人把珊瑚送回娘家。
剛剛出了村子不遠,珊瑚哭著說:“當個女人做不好媳婦,被人休回家有啥臉去見爹娘?還不如死了算了!”說著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送她的老婦人急忙搶救她,鮮血從傷口冒出來染紅了衣襟。老婦人把珊瑚扶到了大成的一個同族嬸子家。大成的這個嬸子王氏,守寡獨居,就把珊瑚收留了。老婦人回到家,大成叮囑她要瞞著這事,但心裡總是怕被母親知道。
過了幾天,大成探聽到珊瑚的創傷漸漸好了,就來到王氏門上,讓她不要收留珊瑚。王氏叫他進屋,大成不肯進去,只是很氣盛地要趕珊瑚走。不一會兒,王氏領著珊瑚出來,見了大成,就問他說:“珊瑚有什麼過錯?”大成責備她不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嗚嗚哭泣,淚水都成了紅色,白衣衫也染紅了。大成見狀心酸,話沒說完就扭頭走了。
又過了幾天,大成母親已經聽說這件事,氣沖沖地跑到王氏門上,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譴責她。王氏傲然相對,反過來數落她的惡行,並且說:“媳婦已經被你休出家門,還是你安家什麼人?我自願收留陳家的女兒,不是留你安家的媳婦,何用你來多管別人家的事!”沈氏真氣極了,但卻理屈詞窮,又見王氏氣勢洶洶,只得羞慚沮喪地大哭著跑回了家。
珊瑚覺得在這裡給王氏找麻煩,自己心裡很不安,就想再到別處去。原先,大成有個姨母於老太婆,就是沈氏的姐姐,她年紀六十多歲,兒子已經死了,家裡只有一個孫子和守寡的兒媳,她曾很好地待過珊瑚。於是珊瑚辭別了王氏投奔到於大姨那裡。於大姨問出了根由,直說自己的妹妹無理暴虐,立即要送珊瑚回婆家。珊瑚再三說不能這樣做,又叮囑她不要對人說。從此珊瑚就和於大姨住在一起,跟婆媳一個樣。
珊瑚有兩個哥哥,聽到妹妹的遭遇很同情她,想把她接回家再另嫁人。珊瑚拿定主意不嫁,只是跟著於大姨紡紗織布用來自己生活。
大成自從休了珊瑚以後,他母親多次設法為兒子謀劃婚事。但是她的兇狠名聲到處傳遍了,無論遠近都沒有願意把女兒嫁給她家做媳婦的。過了三四年,大成的弟弟二成漸漸長大,於是先為二成完婚。二成的媳婦叫臧姑,性情驕橫凶暴,言語尖刻不講情理,比她婆婆沈氏還厲害幾倍。婆母有時怒氣剛剛表現在臉上,臧姑馬上就怒罵出聲相還。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護自己的母親。於是沈氏的威風頓減,再不敢冒犯臧姑,反而看著臉色笑著逢迎她,就是這樣也還得不到臧姑的歡心。臧姑使喚婆母像奴婢一樣;大成又不敢出聲,只好自己代替母親幹活,洗碗掃地之類的事都自己乾。母子二人常在無人處,面對面地偷偷掉淚。
過了不久,沈氏積鬱成疾,身體虛弱得下不了床,大小便翻身都須大成伺候;大成白天黑夜不能睡覺,兩隻眼睛都熬紅了。他弟弟二成來替他伺候一霎,可二成剛進門,臧姑就把他叫了回去。
大成於是跑去找於大姨,希望她能來看望陪伴母親。進了姨家的門,大成對著姨母邊哭邊訴苦。他苦還沒訴完,珊瑚掀開帘子出來了。大成羞愧極了,停住聲就想走。珊瑚用兩隻手叉住了門口。大成窘急了,從珊瑚腋下衝出去跑回了家,也沒敢把這事告訴母親。
不久,於大姨來到大成家,沈氏高興地不再讓她回去。從這以後於大姨家沒有一天不派人來,給她送些好吃的東西。於大姨讓來人捎話給寡婦兒媳說:“這裡餓不著,以後不要再這樣送東西了。”但是她家裡仍然按時送好吃的來,從沒間斷過。於大姨不肯自己吃,全都留著給了生病的妹妹。沈氏在姐姐的照料下身體也漸漸好起來。於大姨的小孫子又按母親的吩咐拿著好吃的禮物來慰問病人。沈氏嘆息著說:“真是個賢孝的媳婦啊!姐姐是怎么修的呀!”於大姨說:“妹妹覺得你休了的媳婦是個怎么樣的人呢?”沈氏說:“哎!她的確不像二兒媳那么壞!但卻不如外甥媳婦這樣賢孝!”於大姨說:“珊瑚在你家的時候,你不知道什麼是勞累;你發怒的時候,珊瑚也沒有怨言,怎么還說不如我的兒媳呢?”沈氏聽說這才掉下淚來,並告訴她自己已經後悔了,又問道:“不知珊瑚改嫁了沒有?”於大姨回答說:“不知道,等我打聽打聽。”
又過了幾天,沈氏的病好了。於大姨要回家去。沈氏哭著說:“只怕姐姐回去了,我還是個死!”於大姨於是和大成商議,把二成分出去。二成把意思告訴了臧姑。臧姑聽了很不高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責備大成,並連大姨也牽扯進去。大成情願把好地全給二成,臧姑這才轉怒為喜。分家產的文書寫好以後,於大姨才回了家。
第二天,於大姨用馬車來接沈氏。沈氏到了姐姐家,先求見外甥媳婦,極力稱道甥媳賢孝。於大姨說:“年輕媳婦有百樣好,難道就沒有一點過失?我不過一向都能容忍她。就是你的兒媳能像我的兒媳一樣,恐怕你也不會享受得了。”沈氏說:“哎呀冤枉啊!你把我說成是木頭石塊山鹿野豬了!都有鼻子有嘴的,難道還能有聞不出香臭來的?”於大姨說道:“就說被你休出門去的珊瑚吧,不知道她現在想起你來會怎么說?”沈氏說:“無非是罵我罷了。”於大姨說:“你若確實做到了無啥可罵的地步,那她還能罵你什麼呢?”沈氏說:“過失是人所常有的,惟獨她不賢孝,因此知道她會罵我的。”於大姨說:“應當怨恨而不怨,以此可知她對你的賢孝之心;應當離去而不離,以此可知她對你的體諒撫慰之情。以前送東西孝敬你的,本來不是我的兒媳,而是你的兒媳!”沈氏驚訝地問道:“怎么著?”於大姨說:“珊瑚寄居在這裡很久了。以前所送的東西,都是她靠夜裡紡織賺錢買的。”沈氏聽說,老淚縱橫地說:“我怎么有臉見我那兒媳啊!”於大姨這才去呼喚珊瑚。珊瑚含著眼淚出來,跪在地上。沈氏慚愧悲痛地自己打自己,於大姨極力勸說她才住手,於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十幾天以後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家。家裡僅有幾畝薄田,已經不夠生活開銷,只有依賴大成去代人抄抄寫寫,珊瑚去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二成家倒是很富足,但是哥哥不來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顧。臧姑因為嫂子曾被休出過家門而看不起她;嫂子也厭惡臧姑的兇悍不講理,從不和她來往。兄弟兩家隔上院牆各住各的院子。臧姑時常發威罵給鄰院聽,大成一家人都捂上自己的耳朵全當聽不見。臧姑沒處使厲害,就虐待丈夫和丫鬟。丫鬟有一天受不了虐待,自己上吊死了。她的父親到衙門告了臧姑,二成代替媳婦去對質說理,挨了一頓責打,最後仍把臧姑傳拘了去。大成上上下下為她疏通關節、謀劃解脫,終究未能免罪。臧姑受了拶指的酷刑,夾得十個手指頭上的肉都脫落了。縣官貪婪暴戾,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拿良田作抵押借來了錢,如數繳上,兩口子這才被釋放回家。但是債主催逼還債一天急於一天。沒有辦法,二成只好全把良田賣給了本村的任翁。任翁因為這些良田半數是大成讓給二成的,就叫大成在文書上籤字。大成到了任家,任翁見了他忽然自己說:“我是安舉人。任某是什麼人,敢買我的家產!”又看著大成說:“冥府感念你夫妻倆孝順,因此叫我暫且回來見你一面。”大成流著眼淚說:“父親有靈,請趕緊救我弟弟吧!”只聽父親的聲音說:“這逆子悍婦兩口子,不值得憐惜!你快回家治辦銀子,贖回我的血汗家產。”大成說:“我們母子僅能餬口活命,怎能得到那么多銀子?”父親的聲音回答說:“咱家的紫薇樹下藏有銀子,可以取出來用。”大成想再問他,任翁已不說話了;不一會兒他醒過來,茫然不知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大成回到家如實對母親說了,母親也不怎么相信。臧姑一聽說這事,先早已領著好幾個人前去挖銀窖了。可挖下去四五尺深,只見到些磚瓦石塊,並無所謂的藏銀,便失望地回去了。大成聽說臧姑已去挖銀窖,就告訴母親和妻子不要去看。後來知道她沒挖到,沈氏便偷偷到那裡去看,只見一些磚瓦石塊摻雜在土裡,也就回來了。珊瑚接著也到了那裡,卻見土裡全是些白花花的銀錠;她喊大成去驗證,果然是銀子。大成認為這是父親遺留的財富,不忍心私自獨吞,就招呼二成來平半分了它。揀出來銀錠數量恰好能平均分成兩份,兄弟倆各裝了一袋帶回家去。
二成和臧姑一同檢驗銀子數量,打開袋子一看,裡面竟然裝了滿滿一袋子磚頭瓦塊,兩人大驚。臧姑懷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了,讓二成去看大成的。二成見大成把銀子堆放在桌子上,和母親共同慶賀,便把實情說給哥哥聽。大成也十分吃驚,心裡很同情弟弟,就把桌子上的銀子全都送給了他。二成於是高興起來,拿著銀子去還清了欠債,很感激哥哥的仁義。可臧姑卻說:“就這件事越發知道大成的奸詐。若不是他自己心裡有愧,誰肯把已經分到手的銀子再讓給人家呢?”二成對臧姑說的話半信半疑。第二天,債主派僕人來到二成家,說他昨天償還的全是假銀子,將要拿著去告官。二成夫妻聽說大驚失色,臧姑說:“怎么樣啊!我本來就說你哥哥絕不會好到這步天地,他這是來害你呀!”二成害怕,就去哀求債主,債主的怒氣就是不消。二成把地契給了債主,任憑他典賣,這才把原來的銀子拿回來。仔細看了看,見銀子中有兩錠被剪斷,表面上僅裹著一韭菜葉厚的銀皮,而中間全是銅。
臧姑於是為二成出謀:留下兩錠被剪斷了的,其餘的銀子送還給大成,看他怎么辦。並交給二成去這么說:“承蒙哥哥的好意屢次讓我,實在是不忍心。我只留下了兩錠,以見哥哥的厚意。眼下我那邊所有的財產,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經放棄了,贖不贖的就在哥哥了。”大成不知他的真意,還一再讓二成。二成很堅決的推辭,大成這才收下了銀子。大成把銀子稱了稱,比原來少了五兩多。就叫珊瑚典當了首飾湊足了原數,帶去交付了債主。債主懷疑還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銀子,可是用剪刀把銀子剪斷驗證了一下,全是足色的紋銀,沒有一點差錯,就收下銀子,把地契還給了大成。二成給大成送回銀子後,以為他必定會惹出事端來的,可隨後聽說地契已經贖回來了,大為驚奇。臧姑懷疑是當初挖掘時,大成先藏起了真銀子,就氣急敗壞地到了哥哥家裡,聲色俱厲地數落詬罵。大成這才明白了二成送還銀子的緣故。珊瑚迎上前去笑著說:“地契本來在這裡,何用生那么大的氣!”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給了臧姑。
二成有天夜裡夢見父親譴責他說:“你不孝順母親不尊敬兄長,陰間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還賴著占用將作何用?”他醒來把夢告訴了臧姑,想把地還給哥哥。臧姑反而譏笑他愚蠢。這時二成已有了兩個男孩,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不久,大兒子生水痘死了。臧姑這才害怕了,叫二成把地契退給哥哥。可二成去了再三說,大成就是不收。沒過幾天,小兒子又死了。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了嫂子屋裡。春季就要過去了,歸還的地里還都荒著沒耕,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去耕種。
臧姑從此改變了以前的惡行,早晚都去給婆母請安,猶如孝子,對嫂子也極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了。臧姑哭得很慟,竟到了食水不進的程度。她對人說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盡孝心,是老天不許我自己贖罪啊!”後來臧姑生了十胎,但一個孩子也沒活,最後只得過繼了哥哥的兒子為子。夫妻二人都長壽而終。大成和珊瑚夫婦共生了三個兒子,有兩個考中了進士。人們都說這是他倆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好報。
異史氏說:“不遭受飛揚跋扈的惡運,就不知道奉獻的珍貴,一個家庭跟一個國家有同樣的道理。悖逆的媳婦被感化而婆母卻早死,這說明全家的孝順,她是無德來承受的。臧姑自我反省說:上天不許她自己贖罪。如果不是悟道,怎么能說出這樣真誠的肺腑之言呢?雖然她應該早死,然而卻能壽終,這說明上天已經饒恕了她的罪過。所以說孟子的“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的話,是很有道理的。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