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作者認為金瓶梅乃“成人小說”,卻並不是因為它描寫做愛之坦率,而是因為它要求我們慈悲。
秋水(作者田曉菲的筆名為宇文秋水)的論《金瓶梅》,要我們讀者看到繡像本的慈悲。與其說這是一種屬於道德教誨的慈悲,毋寧說這是一種屬於文學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墮落的角色,也被賦予了一種詩意的人情;沒有一個角色具備非人的完美,給我們提供絕對判斷的標準。我們還是會對書中的人物作出道德判斷——這部小說要求我們作出判斷——但是我們的無情判斷常常會被人性的單純閃現而軟化,這些人性閃現的瞬間迫使我們超越了判斷,走向一種處於慈悲之邊緣的同情。
作者簡介
田曉菲,筆名:宇文秋水,1971年生。5歲習古詩,少年時期,古今中外,閱讀頗豐。14歲破格入北大,198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1991年獲美國布拉斯加州立大學英國語言文學碩士學位;1998年獲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學位。曾在美國柯蓋特大學、康奈爾大學教書。2000年受聘於哈佛大學東亞系執教至今。
曾有小說、散文、文學評論、詩集發表、出版;又有譯作《後現代主義與通俗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江蘇人民出版社)。現正致力於《塵幾錄——陶詩論稿》中英文書稿的著述。
秋水堂乃田曉菲在波士頓居所書齋之名。
編輯推薦
在十六世紀的世界文學裡,沒有哪一部小說像《金瓶梅》。它的質量可以與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或者紫式部的《源氏物語》相比,但那些小說沒有一部像《金瓶梅》這樣具有現代意義上的人情味。在不同版本所帶來的巨大差異方面,《金瓶梅》也極為獨特:雖然繡像本和詞話本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是已經進入現代的明清中國出版市場所造成的,但這種差異對於我們思考文本本身卻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也許,我們只有在一個後現代的文化語境裡,才能充分了解這種差異。作者已經死了,我們不能夠、也沒有必要追尋“原本”。正因為這部小說如此強有力,如此令人不安,它才會被引入不同的方向。
我們現有的材料,不足以使我們斷定到底哪個才是“原本”:到底是詞話本,是繡像本,還是已經佚失的手抄本和作者的原本。學者們可以為此進行爭論,但是沒有一種論點可以說服所有的人。這種不確定性其實是可以給人帶來自由的:它使得我們可以停止追問哪一個版本才是真正的《金瓶梅》,而開始詢問到底是什麼因素形成了我們現有的兩個版本。顯而易見,這是一部令人不安的小說,它經歷了種種變化,是為了追尋一個可以包容它的真理。詞話本訴諸“共同價值”,在不斷重複的對於道德判斷的肯定裡面找到了它的真理。繡像本一方面基本上接受了一般社會道德價值判斷的框架,另一方面卻還在追求更多的東西:它的敘事結構指向一種佛教的精神,而這種佛教精神成為書中所有欲望、所有小小的勾心鬥角、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痛苦掙扎的大背景。西方文化傳統中所常說的“七種罪孽”,在《金瓶梅》中樣樣俱全,但是歸根結底它們是可哀的罪孽,從來沒有達到絕對邪惡的輝煌高度,只不過是富有激情的,充滿痴迷的。
秋水(作者田曉菲的筆名為宇文秋水)的論《金瓶梅》,要我們讀者看到繡像本的慈悲。與其說這是一種屬於道德教誨的慈悲,毋寧說這是一種屬於文學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墮落的角色,也被賦予了一種詩意的人情;沒有一個角色具備非人的完美,給我們提供絕對判斷的標準。我們還是會對書中的人物作出道德判斷——這部小說要求我們作出判斷——但是我們的無情判斷常常會被人性的單純閃現而軟化,這些人性閃現的瞬間迫使我們超越了判斷,走向一種處於慈悲之邊緣的同情。
關於“長篇小說”(novel)是什麼,有很多可能的答案,我不希望下面的答案排除了所有其他的詮釋。不過,我要說,在《金瓶梅》里,我們會看到對於俄國批評家巴赫汀聲稱長篇小說乃“眾聲喧譁”這一理論的宗教變奏(同時,《金瓶梅》的敘事也具有巴赫汀本來意義上的“眾聲喧譁”性質)。小說內部存在著說教式的道德評判,這樣的價值觀念從來沒有被拋棄過,但是巴赫汀的“眾聲喧譁”理論意味著不同的話語、不同的價值可以同時並存,最終也不相互調和。這部小說以太多不同的話語誘惑我們,使得我們很難只採取一種道德判斷的觀點。只有迂腐的道學先生,在讀到書中一些最精彩的性愛描寫時,才會感到純粹合乎道德的厭惡。在一個更深刻的層次,小說對人物的刻畫是如此細緻入微,使讀者往往情不自禁地產生單純的道德判斷所無法容納的同情。
秋水常常強調說,《金瓶梅》裡面的人物是“成年人”,和《紅樓夢》的世界十分不同:在紅樓世界裡,“好”的角色都還不是成人,而成年不是意味著腐敗墮落,就是意味著像元春那樣近乎非人和超人的權力。《紅樓夢》儘管有很多半好半壞、明暗相間的人物,但是它自有一個清楚的道德秩序,把毫不含糊的善良與毫不含糊的邪惡一分為二。也許因為在《金瓶梅》里沒有一個人是百分之百的善良或天真的,作者要求我們理解和欣賞一個處在某個特定時刻的人,即使在我們批評的時候,也能夠感到同情。《金瓶梅》所給予我們的,是《紅樓夢》所拒絕給予我們的寬容的人性。如果讀者偏愛《紅樓夢》,那么也許是出於對於純潔的無情的追求,而這種對純潔乾淨的欲望最終是缺乏慈悲的。服飾華美的賈寶玉盡可以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瀟灑地告別人世間;但是我們也盡可以在一百二十回之外多想像幾回——也許會有一位高僧囑咐寶玉回首往事,讓他看清楚:他的永遠和女孩子們相關的敏感對於任何度過了少年期的人都缺乏真正的同情。
把《金瓶梅》稱為一部宗教文本聽起來大概有些奇怪。不過,繡像本《金瓶梅》的確是一部具有宗教精神的著作。與《紅樓夢》無情的自信相比,《金瓶梅》永遠地誘惑著我們,卻又永遠地失敗著。我們既置身於這個世界,又感到十分疏遠,直到最後我們能夠在不贊成的同時原諒和寬容。我們可以痛快地原諒,正因為我們變成了同謀,被充滿樂趣的前景和小小的、聰明的勝利所引誘著。
我們可以把《金瓶梅》視為這樣的一部書:它是對於所有使得一個文化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作的解讀。我們可以把《紅樓夢》視為這樣的一部書:它是對於《金瓶梅》的重寫,用可以被普遍接受的價值觀念,解決那些令人不安的問題。西門慶和賈寶玉,到底相距有多遠?
“不肖子”的寓言總是在這兒的:我們往往傾向於原諒一個大罪人,而不肯原諒一個小罪人。這裡有一個緣故。我們和西門慶、潘金蓮,比起和賈寶玉、林黛玉,其實離得更近——如果不是在行為上,那么就是在心理上。繡像本《金瓶梅》給我們這些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提供了深通世情的寬容。但這樣的慈悲是不夠的:它必須被那些幾乎毫無瑕疵的、只在少年時代才可信的角色所代替,於是,在《金瓶梅》之後,我們有了《紅樓夢》。
目錄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二回西門慶簾下遇金蓮,王婆子貪賄說風情)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
(第三回王婆定十件挨光計,西門慶茶房戲金蓮)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四回淫婦背武大偷奸,鄆哥不憤鬧茶肆)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
(第五回鄆哥幫捉罵王婆,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閒遇雨
(第六回西門慶買囑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第七回薛嫂兒說娶孟玉樓,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八回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第九四西門慶計娶潘金蓮,武都頭設打李外傳)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姜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妻妾宴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仆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二回潘金蓮私仆受辱,劉理星大抵魘勝貪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
(第十三回李瓶兒隔牆密約,迎春女窺隙偷光)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奸赴會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奸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
(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月樓,狎客幫闞麗春院)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六回西門慶謀財娶婦,應伯爵喜慶追歡)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第十七回宇給事劾倒標提督,李瓶兒招贅蔣竹山)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八回來保上東京幹事,陳經濟花園管工)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第十九回草里蛇還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第二十回 傻幫閒趨奉鬧華筵,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覷藏春潘氏潛蹤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惠祥怒詈來旺婦
第二十五回吳月娘春晝鞦韆,來旺兒醉中謗訕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宋蕙蓮含羞自縊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僥倖得金蓮,西門慶糊塗打鐵棍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賜爵,西門慶生子加官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西門慶開宴為歡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潘金蓮懷嫉驚兒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韓道國縱婦爭鋒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受私賄後庭說事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裝丫鬟金蓮市愛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下象棋佳人消夜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李瓶兒解衣銀姐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妻妾戲笑卜龜兒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西門枉法受贓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遇胡僧現身施藥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玳安嬉遊蝴蝶巷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鬥葉子敬濟輸金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吳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任醫官垂帳診瓶兒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常峙節得鈔傲妻兒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戲雕欄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書童私掛一帆風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守孤靈夜半口脂香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黃真人發牒薦亡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玳安兒密訪蜂蝶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麗春院驚走王三官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參太尉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託夢,提刑官引奏朝儀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薛姑子佛口談經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
第七十六回 春梅姐嬌撒西門慶,畫童兒哭躲溫葵軒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如意兒莖露獨嘗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慾喪命,吳月娘喪偶生兒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湯來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潘金蓮熱心冷麵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諧佳會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普靜師化緣雪澗洞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春梅姐不垂別淚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金蓮解渴王潮兒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武都頭殺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龐大姐埋屍托張勝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永福寺夫人遇故主
第九十回 來旺盜拐孫雪娥,雪娥受辱守備府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吳月娘大鬧授官廳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金道士孌淫少弟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洒家店雪娥為娼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吳典恩負心被辱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楊光彥做當面豺狼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真夫婦明諧花燭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韓愛姐翠館遇情郎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張勝竊聽陳敬濟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普靜師幻度孝哥兒
參考文獻要目
後記
書摘與插圖
第六十一回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第六十一回韓道國筵請西門關,李瓶兒苦痛宴重陽)
在這一回里,《金瓶梅》的作者初次給我們顯示出“罪與罰”的震撼力。他的筆,一直透入到罪惡與墮落最深的深處,同時,他給我們看到這些罪人盲目地受苦,掙扎,可憐。
和一般人所想的不同,《金瓶梅》不是沒有情,只有淫。把《金瓶梅》裡面的“淫”視為“淫”的讀者,並不理解《金瓶梅》。這一回中,西門慶與王六兒、潘金蓮的狂淫,既預兆了七十九回中他的死,而且,無不被中間穿插的關於瓶兒的文字塗抹上了一層奇異的悲哀。
人們也許會覺得,在西門慶與王六兒、潘六兒的兩番極其不堪的放浪雲雨之間,夾寫他和心愛之人瓶兒的一段對話,格外暴露了這個人物的麻木無情。然而,我卻以為這是作者對西門慶的罪孽描寫得極為深刻,同時卻也是最對他感嘆悲憫的地方。與其說西門慶麻木和無情,不如說他只是太自私,太軟弱,不能抗拒享樂的誘惑:因為自私,所以粗心和盲目,而他的盲目與粗心加速了他所愛之人的死亡。正是因此,他的罪孽同時也就構成了對他的懲罰。
我們看他這一天晚上,從外面回來後進了瓶兒的房。瓶兒問他在誰家吃酒來,他答道:“在韓道國家。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一個月前,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頭上戴著西門慶贈她的金壽字簪子來給西門慶慶賀生日,全家大小無不知道了西門慶和她的私情;而金壽字簪子,本是瓶兒給西門慶的定情物,瓶兒看在眼裡,怎能不觸目驚心?至於以“丟了孩子”為藉口——孩子不正是瓶兒的心肝寶貝,孩子的死不正是瓶兒心頭最大的傷痕么?然而丈夫的情婦以自己的孩子的死為藉口把丈夫請去為他“釋悶”,這樣的情境,委實是難堪的。
如今西門慶要與瓶兒睡。瓶兒道:“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罷了,只有一口游氣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從前以往,每次瓶兒推西門慶走,總是特意要他趨就潘金蓮,今天卻只是朦朧叫他“往別人屋裡”去睡——在金蓮的貓嚇死了瓶兒的孩子之後,金蓮已是瓶兒的仇人了。然而西門慶坐了一回,偏偏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自從西門慶娶了瓶兒,每當西門慶稱呼金蓮,總是按照她在幾個妾裡面的排行以“五兒”呼之,但此時偏偏以其娘家的排行“六兒”呼之,不僅無意中以金蓮代替了對瓶兒的稱呼,也仿佛是潛意識裡和王六兒糾纏不清的餘波。兩個“六兒”加在一起,何啻戳在瓶兒心上的利刃。於是瓶兒說了自從她來西門慶家之後惟一一句含酸的怨語:“原來你去,省得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得你火里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聞言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然而打發西門慶去後,一邊吃藥,一邊卻又終於不免落下淚來。
這一段文字,是《金瓶梅》中寫瓶兒最感人的一段。而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居然有魄力把它放在西門慶和兩個“六兒”狂淫的描寫中間。這樣一來,西門慶和兩個女人的雲雨之情,被瓶兒將死的病痛與無限的深悲變得暗淡無光,令人難以卒讀。本來,無論如何顛狂的做愛,都並無“孽”可言——即便是西門慶和王六兒的關係,雖然是通姦,但因為丈夫韓道國的鼎力贊成和王六兒詐財利家的動機而大大減輕了西門慶的罪孽。然而,在這裡,因為有瓶兒的微笑、嘆息和落淚,我們恍然覺得那赤裸的描寫——尤其是繡像本那毫無含蓄與體面可言的題目——仿佛一種地獄變相,一支在情慾的火焰中搖曳的金蓮。
很多論者都注意到繡像本的回目雖然往往比詞話本工整,但是也往往更色情。我則認為,這種詞語的赤裸並非人們所想的那樣是“招徠讀者”的手段,而出於小說的內部敘事需要,在小說結構方面具有重要性。在這一回的回目中,“燒陰戶”固然是“宴重陽”的充滿諷刺的好對,而西門慶之“醉”對照李瓶兒之“病”,也別有深意。西門慶的“醉”,不僅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和感情的。他醉於情慾的熱烈,而盲目於情人的痛苦;於是他不加控制的淫慾成為對瓶兒——書中另一個罪人的處罰,也成為最終導致了自己的痛苦的間接媒介。瓶兒的“微笑”,包含著許多的寬容,許多的無奈與傷心。在她死後,當西門慶抱著她的遺體大哭“是我坑陷了你”的時候,她那天晚上的溫柔微笑未始不是深深鐫刻在西門慶黑暗心靈中的一道電光,抽打著他沒有完全泯滅的良知。西門慶思念瓶兒,他那份持久而深刻的悲哀是讀者始料未及的。正是這份悲哀,而不是他的早死,是西門慶快心暢意的一生中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