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諱,故改之。匈奴盛,請婚於漢,元帝以後宮良家子明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①,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於紙云爾。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②庭。
仆御涕流離,轅馬為悲鳴。
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
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
延我於穹廬③,加我閼氏④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
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
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作品注釋
①烏孫:漢時西域國名,在今新疆伊犁河流域。漢武帝曾以江都王劉建女為江都公生,以楚王劉戊孫女為解憂公主,先後嫁鳥孫昆彌王。至後魏為柔然所破,徙至蔥蛉,詳《漢書》九六下《西域傳》。昆彌,烏孫王的名號,也譯作昆莫。②單于:漢時匈奴稱其君主曰“單幹”。《漢書音義》:“單于者,廣大之貌,言其象天單于然。”
③穹廬:氈帳,即蒙古包。傳為北齊人斛律金所作《敕勒歌》云:“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④閼氏(yānzhī煙支):漢時匈奴王妻妾的稱號,相當於漢人所稱的皇后。《史記》一一〇《匈奴傳》:“單子有太子名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匈奴太子稱母為母閼氏。”
作品鑑賞
自漢以降,以王昭君故事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歷代不乏。由於時代的不同,作家思想傾向的各異,這類作品也就呈現出不同的姿態和各異的美感,所謂“詞客各攄胸臆懣”(董必武《題昭君墓》句),在描寫王昭君故事的文學作品中,往往是作家借得此題材的酒杯,以澆自己心頭之壘塊。石崇此詩,因時代較早,與漢代去時未遠,但悲昭君之遠嫁,尚未及有像後世同題材作品那樣的種種寄託。全篇以代言體形式,敘議之中,唏噓感嘆,頗有動人之處。鄭振鐸先生認為,“崇在當時,以富豪雄長於儕輩,儼然為一時文士的中心,其家金谷園每為詩人集合之所,崇自己也善於詩,其《王明君辭》尤有聲於世”(《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可知作為詩人的石崇,正是以此詩名於世聲的。而作為豪富不貲,為人側目的一面,茲可不論。
詩的小序,平白如話,無甚難索解處。但有一點須注意,即此詩的被之聲歌問題。既是樂府舊曲,又屬“相和歌辭”,總歸是要唱的,即是所謂“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宋書·樂志》)。序中言“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是說漢曲乃是在舊嫁公主往域外的琵琶樂調基礎上新制的,其基調是“哀怨”的。石崇此詩,當是在漢曲基礎上進一步改制而成。《唐書·樂志》謂:“晉石崇妓綠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製新歌。”這裡的“此曲”,當指漢曲,而“自製新歌”應是指石崇的《王明君辭》。同時由此知道作此歌詩,是要教習“善歌舞”的綠珠女按唱甚至載歌載舞的。“自製”,分明是說石崇此曲唱法已不同於漢人。想漢曲此辭及曲譜晉時流傳已不廣,石曲一出,漢曲漸漸失傳了。《玉台新詠》稱此辭為“秋木萋萋篇”(即《琴操》中的《怨曠思惟歌》),恐不可靠。《樂府詩集》卷五十九《琴曲歌辭》三作《昭君怨》,署王嬙,大約也是託名。故石曲是第一首有主名的詠昭君詩。
詩的前兩句,交待昭君的身分,點出其將遠嫁匈奴,假以第一人稱敘述,迤邐寫來,含悲銜怨,出語便奠定淒楚基調,有如泣如訴之妙。“辭訣”以下六句,寫昭君行前悲痛之狀。訣,死別也;未及終,言匆匆催行,未能告別一一。前驅,指漢室送親儀仗的先導。曹植《應詔詩》曰:“前驅舉燧,後乘抗旌。”可知抗旌即謂持旗也。仆御,即僕從和御車者。前導已舉旗待發,聲聲傳呼,昭君只得忍痛登車了。這時連僕從和駕車者都忍不住淚流滿面,仿佛轅馬也在為昭君長行而發出悲哀的嘶鳴。流離,即流漓。司馬相如《長門賦》:“涕流離而縱橫。”這裡寫法上頗可玩味,不正面寫昭君,卻抽筆去寫僕從、御者以及駕轅的馬,此乃“借客行主”法也。作者筆勢之靈動,文心之縝密,於此可見。“哀郁”二句又轉筆寫昭君之悲痛,“主”“客”同悲,遂造成了濃厚的悲劇氣氛。五內,即五臟、內心。朱纓,彩線織成的冠帶。《淮南子》:“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流涕沾纓。”至此可斷為一個段落,主要寫昭君遠嫁之前的無限傷痛。此段起句便見章法,頗得古樂府精神。語言朴茂傳神,敘述簡潔而有條理,“借客行主”的寫法與漢樂府《陌上桑》中描寫羅敷之美手段庶幾近之。
從“行行日以遠”至“積思常憤盈”,是第二段。“行行”二句,簡略交待了行程,寫昭君來到了匈奴。這兩句用筆精煉,剪裁得心應手,將途中苦辛勞頓,塞上風沙襲人等等盡皆省略了去,一下子跳到昭君到匈奴以後的描寫,這就使全詩結構緊湊嚴密,於平朴流宕中見出機巧。魏文帝《苦哉行》中有“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的句子,石詩由此化來。“延我”以下四句,寫昭君千里迢迢來到匈奴後,內心傷痛不曾稍減,更加思念漢室家邦。將昭君請進氈帳,封為“閼氏”,都不能使昭君解開愁懷,因匈奴畢竟是異邦,即使大富大貴,在昭君看來也不是什麼榮耀的事。“父子”二句,是指少數民族與漢民族風習之不同,昭君曾嫁兩代單于之事。《漢書》有記載說:“呼韓邪死,子雕陶莫皋立,為復系若[是+革]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也。”昭君初為呼韓邪單于的閼氏,曾生有一男伊圖智牙師(見《漢書·匈奴傳》)。這就是“父子見凌辱”的含義。在石季倫看來,昭君先後嫁父子兩人是很難堪的事,即“慚且驚”。後人不能以今天的思想方法去苛責作者,因為在當時以漢人的眼光去看匈奴的風習,自然是無法理解的。石崇此詩產生的時代較早,有此看法是在常理之中的。以下四句說昭君想尋短見,卻終不能下決心(她畢竟在匈奴生有一男二女),只能默默地苛且偷生。在苦悶、寂寥的生活中,她忍耐著種種精神上的煎熬,內心積滿了憤恨。這一段寫法上繁簡得宜,頗費一番經營。作者娓娓道來,聲吻酷肖,很富於藝術感染力。這裡的代言之情很貼切,並不像過去有人認為的那樣,是“不得代言之情”,或“自相矛盾”。樂府詩敘事,每有跳躍,往往是細微處竭力發揮,簡略處則一筆帶過,這一段正是這樣一種寫法。劉熙載說得好:“樂府調有疾徐,韻有疏數。大抵徐疏在前,疾數在後者,常也;若變者,又當心知其意也。”(《藝概·詩概》)樂府詩的敘事繁簡,又與音樂有關,同時更要得領古人之意,自寓懷抱。前文曾提到此詩的被之聲歌問題,欣賞樂府詩不能忽略了它是要唱的這一點。因此劉熙載才說樂府詩“聲律居要,意境次之,尤須意境與聲律相稱”(同上)。這是讀樂府詩要加以注意的。石崇此詩,堪稱當行,其妙處正在繁簡、疾徐之間,須得認真揣摸、仔細體會。這詩的名聲之大,亦與它在音樂上的成就有關,傳唱的過程比閱讀的過程影響自然要廣泛得多。《唐書·樂志》的記載就很能說明問題。
“願假飛鴻翼”以下是第三段。前四句,是一種想像的寄託,進一步抒發了昭君思念故國家邦的眷眷深情。“棄”,當為“乘”之誤,昭君恨不能借飛雁的翅膀,飛回漢家。飛雁似並不理解,只顧高飛,使得昭君久久佇立,不勝彷徨。屏營,惶恐的樣子。《文選》李陵《與蘇武詩》:“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這裡是惶惑、緊張企盼之意。“昔為”以下四句,是昭君對自己身世的感嘆。匣中,指漢宮。糞上,《玉台新詠》作“糞土”,指匈奴。朝華與秋草相對,與前二句用義仿佛,即朝華指昔日漢宮生活,故有“不足歡”說;秋草指眼前匈奴。昭君留戀舊日漢宮生活,抱怨在漢宮生活的時間短暫。她對在匈奴的苟且偷生怨憤、不滿,亦流露出輕蔑。對於這樣的描寫,讀者不必苛求,也無法苛求。最後兩句意在警喝世人,強調了“遠嫁難為情”的主題。難為情,在這裡猶言不堪其苦,隱衷難言。這使讀者聯想到《紅樓夢》中關於探春遠嫁的描寫,曹雪芹也是將那場面寫得淒淒楚楚。這一段重在對人物心理活動進行細緻刻畫,“願假飛鴻翼”的奇想頗有匠心,既展示了大漠荒涼遼闊的背景,又揭示了昭君的心理情態。畫面是淒涼的,意象也是貼切的,而昭君的牢騷怨悵亦由此而顯得自然。結句之警拔因了前面的鋪陳,十分顯豁,並與開篇語遙相呼應,形成了平朴中見奇警的格調。
如此三段,一氣呵成,一層較一層悲戚,一段較一段緊促。作者發揮了樂府詩長於敘事和唱嘆徐紆的特點,塑造了一個“遠嫁難為情”的昭君形象,這不僅與王安石“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明妃曲》之二)大異其趣,便是與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詠昭君詩亦自有別。石崇突出了昭君對故國家邦的懷念之情,雖是早期詠昭君詩,卻較“唧唧撫心嘆,蛾眉誤殺人”《施榮泰《王昭君》》以及“那知粉繪能相負,卻使容華翻誤身”(劉長卿《王昭君歌》)等等浩嘆要深一層。至於其語言的古樸醇厚,節奏的緊湊、跳蕩,乃自斗荀相接轉處的靈透、自然,都大有漢人風致,值得引起特殊重視。
作者簡介
石崇(249~300)西晉文學家。字季倫。祖籍渤海南皮(今屬河北),生於青州,故小名齊奴。石崇年少敏慧,勇而有謀。20餘歲任修武縣令。元康(291-299)初年,石崇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在荊州劫掠客商,遂致巨富,生活奢豪。曾與王愷競相爭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