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夢

《燕園夢》又名《紅樓夢》,是北京作家悠哉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於2005年由經濟日報出版社出版。

作者

悠哉,原名楊秋榮,男,1965年4月30日生於江西省撫州市樂安縣,原籍為江西省豐城市,是石灘鎮楊公幾村人。1987年畢業於廈門大學哲學系,哲學士;199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文學碩士。現為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除了長篇小說《燕園夢》,悠哉還著有長篇小說《品咂一種孤獨滋味》;學術專著《海子詩歌研究》、《小說家的形上學——對七部中國小說的美學剖析》;以及若干詩歌、劇作、學術論文等。悠哉在詩人海子研究領域卓有成效,被譽為“繼駱一禾之後傾聽海子歌吟的‘另一隻耳朵’”。

評價

《燕園夢》與曹雪芹的《石頭記》共有一個書名《紅樓夢》,因此這兩部作品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文本”關係。通過這種方式,悠哉實現了一次別出心裁的敘述歷險。在曹雪芹的作品中,“紅樓”是“金玉富貴”的象徵;而在悠哉的作品中,“紅樓”是指老北大的紅樓,它位於北京內城區的沙灘,竣工於1918年,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因此成為五四啟蒙運動的象徵。

內容介紹

集大成

《燕園夢》以北京大學47樓1032室為核心,集大成地再現了20世紀90年代北大學子的喜怒哀樂,以及對啟矇事業的執著追求。所謂“集大成”含有三方面的內容:其一,是北大人物的集大成:全書出現的人物多大數百位,主人公多達數十位。其中包括北大校長、系主任、教授、副教授、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進修生、留學生、作家班學生、旁聽生……形形色色的人物紛至沓來。其二,是北大場景的集大成:書中精確地描寫了北大燕園的各處場景:未名湖、悠哉湖、後湖、勺海、靜園、臨湖軒、燕南園、燕春園、暢春園、鏡春園、三角地……也包括老北大的“紅樓”,和台灣大學校園(台灣大學因傅斯年經營而獲得大力發展,號稱“北大在台灣”)。其三,是北大校園生活的集大成:上課、看演出、購書、春遊、秋遊、湖畔清談、宿舍胡侃、葷笑話、結交有好宿舍、食堂吃飯、澡堂洗澡、圖書館借書、畫家村拜訪、起詩社、逛書攤、舞廳跳舞、求職遭遇、豐富多彩的學生社團活動、北大醫院看護教授、書商遊走於燕園、元旦的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3月26日紀念海子逝去的詩歌朗誦會……由於北京大學校園生活異常豐富而且在中國高等院校中最具典型性,《燕園夢》也就成為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文學作品。但凡中國高等學校的方方面面,它都涉及到了。

主人公

《燕園夢》的主人公有楊秋榮、李桂華、譚冕、王風、楊明中、檀弓、丁卯、辜鴻鈞、文靜;出場人物有高小薇、司馬文君、李牧人、呂詩品、左思奇、蔡元培、胡適、陳獨秀、馬寅初、丁石孫、林昭、丁世光、楊秋福、史一菡、應超然、朱明海、韓勤獲、柴世宗、螢子、米師傅、尹昌盛……多達百人以上。它的情節中心線,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研究生楊秋榮(“老楊”)期望在畢業之年找到自己的女朋友。為此,他結交了四川大邑在北京打工的李桂華和“海歸”女士李易安、北京某中學教師李芳馨,又暗戀班上女生文靜。最後,經過曲折的情感波折,他終於揭啟心靈的遮蔽,與“打工妹”李桂華結婚,完成了自己在燕園的“情感教育”——愛的自我啟蒙。
同時,楊秋榮以“啟蒙者”自居,長期以來充當福弟(楊秋福)的人生導師,並對打工仔柴世宗、打工妹童心穎等進行“私下啟蒙”。最後,終因他個人的性格致命缺陷“口沒遮攔”而遭難,被四個愚民殺害。這象徵著中國啟蒙主義者的悲劇命運。

特色

從敘述技法看,《燕園夢》的特色也是異常鮮明,具有大師風範的:
首先,全書分為“秋”、“冬”、“春”、“夏”四部,並對應於中國詩歌格律的“起”、“承”、“轉”、“合”。這樣一來,它的結構高度嚴謹,在世界文學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超越了俄國小說大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雙情節線”結構。
其次,《燕園夢》利用北大百年校慶的倒計時牌,別出心裁地採用“倒計時”方式敘述故事。全書共64章,作者採用64、63、62……3、2、1、0的方式安排情節。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
再次,作者在書中別出機杼地設計了七個“倒計時”,如“愛情倒計時”、“畢業倒計時”、“求職倒計時”、“一堂課的倒計時”……這在全世界作家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第四,《燕園夢》採用“循環敘述”的構思,全書第一句話和故事最後一句話為同一句話,構成一個美學上的圓圈,這也是匠心獨運的。
第五,《燕園夢》有三個附錄,其中第三個《青春的單翅鳥——海子傳》以一篇規範的學術論文出現,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前無古人”的。
除了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現代文學館……眾多圖書館收藏外,《燕園夢》還被港澳台的眾多圖書館收藏。此外,美國國會圖書館、日本國會圖書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以及韓國首爾大學、國立新加坡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多倫多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斯德哥爾摩大學、烏普薩拉大學、耶路撒冷希伯萊大學、萊頓大學、柏林洪堡大學……等收藏。 以下提供《燕園夢》兩個精彩片段,其一《夢遊燕園》採用古文撰就,屬於小說的一個“楔子”;其二選自第38章:

夢遊燕園

故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字鶴卿,號孑民,余平生所服膺敬慕者也。竊謂孔子以降,一人而已。嘆餘生也晚,願為執鞭而不得。余慕夫子既殷,精誠感焉。或日,余趺坐於悠哉游齋,潛心玩索《石頭記》意旨,恍兮惚兮,聞叩門聲三響。啟戶視之,驚喜莫名,蓋蔡夫子過焉。夫子著素色袍服,面貌清癯,眸子炯然,精神俊爽。延請入室,端茶奉座。晤談片晌,叩其來意,知夫子偶興王子猷雅趣,欲偕予游燕園焉。欣然領命,從夫子游。
是夕也,月華瀉地,曒若白晝。燕園林木蒙茸,空氣清新。惠風絲絲拂面,嘉卉馥郁鮮芳。時而草叢百蟲唧吟,時而林間好鳥翔鳴。余隨夫子緩步徐行,且行且談。至塞萬提斯像前,夫子凝神觀賞,既而頷首贊曰:“甚善,得其所哉!”余問何故,夫子曰:“塞萬提斯天縱之才,誠小說聖手也!嘗於《堂吉訶德》獻辭中興發奇想,謂吾國明朝皇帝致函西班牙君主,誠邀堂吉訶德主僕二人,遠涉中華,弘揚西方之騎士道;囿於盤川匱乏,此願落空。今作者既履我華夏膏土,堂吉訶德心愿遂矣!”至李大釗銅像前,夫子屏息斂衽,肅立良久,徐徐嘆曰:“士林之豪傑者也!”問:“此像製作何如?”夫子頷首曰:“尚可,然其後腦……似與吾所記憶者稍異。”復嘆:“曩昔學界有‘南陳北李’之譽,而仲甫自謂:‘南陳徒有虛名,北李確如山斗。’於今觀之,信夫!”言畢,往事歷歷,感慨系之矣。夫子述說紅樓往事,如數家珍,品藻卯字號名人,識見殊妙,迥異於余曩時所習睹者。惜乎余紙筆未備,無可存錄耳!
轉過湖畔丘壑,至夫子銅像前,夫子眉頭微蹙,沉思不語。余曰:“此像乃北大學子捐資所鑄,足見愛戴夫子拳拳之忱也。”夫子緩緩搖首,曰:“不當如此!”余甚惑,叩問其詳。答曰:“昔六朝亂世,文士任達頹放,逃逸林泉岩穴者紛如,競覓山水佳趣。中國模山范水之詩、文、畫,蓋由此勃興也。《世說新語》載顧愷之為謝鯤寫真,置諸岩石間。人問其所以,顧曰:‘謝鯤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此子宜置丘壑中。’此語大妙!今吾愀然不樂者,蓋立像者目我如謝鯤輩耳!”余豁然而悟,復問:“然則夫子所冀者,何耶?”夫子揮灑袍袖,喟然嘆曰:“無他,倘能聚首於守常、仲甫、適之、豫才、玄同、半農及眾新青年間,吾願遂矣!”
余霍然而覺,方知一夢。騰身遽起,未暇披衣而裸身跣足就案,捉筆疾書,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嘿嘿,今夕有幸從夫子游,悠哉游哉,不亦快哉!
正是:
養拙文壇外,悠哉芹圃游。
偶因一鶴過,鏇目自離憂。
三十八章
沒有在燕園生活過的人,難以想像未名湖對於北大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正如當年沒在沙灘生活過的人,難以想像紅樓對於老北大人來說意味著什麼。紅樓好比是系在老北大脖子上的一塊玉,未名湖好比是系在新北大脖子上的一塊玉,從外觀、成色和份量上看,二者大不相同。未名湖原系麗質天生,但是並非北大之原配,而是深藏於某位與洋親戚沾邊的闊公子府邸。不久,闊公子的家運衰微,吉星高照的北大適時地利用遷校之機慧眼相中,於是她搖身一變,身份一下子顯赫起來,雖不招搖,但是她那無可掩飾的光華從此煥發;猶如一位豆蔻之年的美人,她幸運地改適了一位理想夫君,一位家底殷實的世家子。從此,兩人情深意篤,成就了華夏滾滾紅塵中千載難逢之金玉良緣。未名湖成為北大的標誌物,燕園學子無不喜愛這位端莊、含蓄、秀雅的東方麗人。誰也無法想像,某一天這樁美滿姻緣竟會黯然解除,儘管洋親戚們有過類似的動議。
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原是無組織無紀律而有性靈有激情的北大人自發搞起來的一項民間活動,其肇始年月不詳,以後遂成定例,每年除夕夜大搞一次,聊充狂歡節之意。韓勤獲考進北大的那年,曾寫信邀請阿楊到北大小聚。他應約來了,時間是在除夕之午。兩人在燕春園餐廳用過午膳,之後到未名湖上滑冰,之後到學五食堂用晚餐,之後到藝園舞廳跳舞,之後又來到未名湖冰上溜達。其時,北大人並沒發明“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這項自發性的活動;否則,當晚阿楊是不可能不參加的。但是,當年另有一項自發性的活動,至今讓他記憶猶新。從湖冰上回到46樓2單元605室,韓勤獲的宿舍,阿楊又倦又乏。韓勤獲安排他洗漱先睡,將大燈拉熄,自己擰開檯燈伏案看書。阿楊雖困而難眠,正迷迷糊糊做著自己的燕園夢呢——其時他已暗下決心要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突然,從樓外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一陣柔美的音樂鏇律。接著,樂聲漸漸轉小。女播音員以清潤的嗓音,興奮地宣布:“下面,請校長給同學們發布新年賀詞!”接著,校長開始致詞。賀詞非常簡短,無非幾句中國官場濫用的政治套語而已:“緊密團結在以……為核心的黨中央周圍”;“保持國內政治形勢的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云云。此時候,阿楊已清醒過來。緊接著,古老的北大校鍾撞響了:“嘡~~!嘡~~!嘡~~!……”一下一下響著,聲音雄渾而古樸。鐘聲鏇律給寒浸浸的空氣拽長了許多,這樣一來,上一聲的餘音便和下一聲的正音交融在一起,似乎下一聲追逐著上一聲,或者說上一聲發出後在空氣中信步溜達,等待著下一聲相跟上。隨後,彼此手挽著手,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地闊步前行。當最後一下鐘聲敲響,報告新年到來的時刻,突然,對面47樓的多扇窗戶打開了,許多腦袋探了出來。
“喔——!”
“噢——!”
“苦啊——!”
“苦悶啊——!”
……
鬼哭狼嚎也似,大家拖長了嗓子齊聲吶喊。與此同時,從46樓眾多窗戶里,傳出一聲聲聽來叫人瘮得慌的慟嚎。這些聲音彼起此伏,相互應和,震撼得沉滯滯的冬日空氣驚恐不安,往四下里匆匆地逃逸。韓勤獲撂下書本,猛地躥身而起。他將窗戶打開,回響著大家的慟嚎,雙掌湊到嘴前做成喇叭狀,破著嗓子拼力嘶吼起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
大家一齊往樓下扔零碎物件:空酒瓶、廢燈管、搪瓷飯碗……韓勤獲抄起幾件傢伙,一件接遞一件,狠勁地往下摔。阿楊滿覺有趣,不禁掀被坐起。“哈哈哈……”他雙腳舞劃著名,拊掌大笑起來。“冷嗎?要不,我關上窗戶?”韓勤獲扭回頭問。一陣寒凜凜的夜氣打窗外吹刮進來,將窗簾掀起老高,一掀一掀又一掀,呼呼作響。阿楊頓覺皮膚起栗,涼颼颼的。怕拂其雅興,他忙搖頭說:
“不冷,我不冷。快扔吧!接著扔吧!”
“唉,瞎鬧哄唄!”韓勤獲尬然笑一笑。“大傢伙兒苦悶至極,只好藉此來宣洩一下!現如今,玩這類惡作劇,成了燕園的風俗了!”繼而懣憤地悵慨一聲。
最後,實在沒得扔了,他猶是不足興。一轉眼,他瞥見書桌底下的熱水瓶,便衝動地奔過去,雙手將它擎起,朝窗外奮力拋擲:“嘭!”一聲悶響過後,傳來膽瓶炸裂、熱水四濺的微響。樓下譁笑聲匯成一片。“哪個王八蛋呀,咹?”有人高聲喝罵。“幹這種缺德事兒!”又有人嗔斥。韓勤獲一吐舌頭,噤聲不敢言語,趕緊關窗戶,拉上帘子。老楊進北大後,這項帶有極大危害性的活動已被北大校方明令禁止。據說,曾有人挨砸受傷。
老楊和譚冕手牽手走下冰面。路過翻尾石魚,老楊見它身上覆著厚硬的一堆白雪。顯然,這是燕園的清潔工們幹的。出於保護石魚免受損壞的目的,他們將環湖路上的雪搬運過來,堆上去的。饒這樣,經一些搗蛋鬼的摳挖,那胖碩的魚頭和翻卷的魚尾,仍然呈露出來了。這是一條長度兩米多的大胖鯉魚,平時臥於湖水中,人們無法接近,唯有等到結冰期,對其親密接觸才有可能。老楊脫掉手套,蹲下身去摩挲。片片彼此交疊的扇貝形鱗紋清晰可辨,其細膩質地和凹凸起伏歷歷可感,讓人不得不拜服清代巧匠卓越不凡的技能——據說,它原“曳尾”於長春園諧奇趣樓群之間的噴水池裡,可見出自建造圓明園的巧匠之手。如今年深歲改,這件東西成古董了,為未名湖增添一處著名景點。
“咦,你瞧!這兒有道補痕呢!”譚冕驚呼。
“是呀!翻尾斷了一截子,用膠粘接上了。”
“呀,誰幹的?真他媽缺德!”
“不知道。大概是紅衛兵吧?”
實際上,人類歷史是在建設與破壞之間作鐘擺式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講,圓明園的毀成就了燕園的美:沒有西校門外的那對石獅、校辦公樓前的那對華表、未名湖的翻尾石魚、未名湖北岸的四扇詩屏、未名湖西南岸的石香爐、鍾亭下的乾隆詩碑、臨湖軒近旁的梅花碑和青蓮朵,以及散落於燕園各處的碑刻石雕,燕園的美從何而來呢?抑或六國宮殿的毀與阿房宮的美、元大都的毀與明清北京的美……也是這個道理?“不破不立”式的建造固然需要,但是善用文化遺存進行改建,這確然是明智之舉啊!對於我今後的小說創作,難道沒有啟迪嗎?[1]
想到這兒,老楊抬眼望天。星光好像一盞盞豆油燈,張掛在暗幽幽的天幕上。藍熒熒的火苗搖曳閃爍不定,給人一種不禁風寒的感覺。倘若將群星想像成某個傷風感冒的天神偶然打噴嚏濺出的許多唾沫星子,如何呢?忖到這兒,他“噗嗤”一聲笑了。他粲粲地大笑起來。
“哎,你笑什麼?”譚冕打問。
待他說完,譚冕拍掌叫妙。兩人張狂地哈哈大笑,在冰面上攜手奔跑起來,很快便匯入了冰上歌詠的人群中。
這會兒,未名湖冰上聚了一大群人,喧闐熱鬧非常。大家穿著保暖的衣服鞋襪,說著,笑著,鬧著,追著。站著的人時不時地倒腳取暖,或者蹦跳幾下,或者用靴底跺著厚實的冰面。凜凜嚴寒,漫漫肅氣,氣溫低至零下十五六度。但是,此刻大家的熱情仿佛化作一堵無形的厚牆,禁止著颼飀作響的朔風。朔風很勁很厲。寒峭的風帶響地掠過冰面,將雪霰吹得貼著冰面快速地移動。寒風從不帶帽子的男士頭頂斜掃過去,將他們的頭髮吹得一綹綹豎起,形似古代印第安武士的頭飾。緊鄰的冰場上,立桿頂部挑起一盞白熾燈,所發出的微弱之光與天上疏星散發的光芒相烘襯,彼此冷淡而疏離地對視著。一些滑冰愛好者白天沒玩盡興,此刻興致盎盎地滑著。北大滑冰社的會員們也在加意訓練。單個技藝熟練的滑冰者,或是屈蹲著一前一後甩動雙臂同時雙腿協調地朝前猛衝,或是身體隨時扭擺做蛇行的後滑行,或是玩出結環一周跳等技巧花樣。雙人滑者通常是北大滑冰社的會員,他們一男一女配對訓練,腳下不停地滑出一道道優美的螺鏇線,時而又做出分腿托舉、燕式鏇轉等專業性動作。那些初學者和技藝欠精者,不免冷不丁摔個狗啃屎。因為怕被撞倒,有人發出種種尖叫。不過,這是一種羼混著興奮和驚喜的尖叫,尖叫中包含著樂趣,尖叫過後興味十足,因而雖然尖聲叫喊,他們並不怵場,更不泄勁。不少人滑跌倒地,一邊撣著衣服上的雪跡,一邊猶舒懷歡噱著。他們笑得十分性情,笑得十分愜悅,笑得十分張狂。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年年元旦晚上湖上最是熱鬧。兒時過新年,結伴上街,放爆竹,用剛得的壓歲錢買吃的,買玩的,竹管做的小笛子上面開幾個小圓孔,還染上幾圈紅色、綠色,泥燒的黑黑的小公雞也能吹出“笛笛”聲來,手裡還拿著一節削了皮的甘蔗用勁地啃,甘蔗有兩種,一種皮藍黑色的,硬粗但甜,另一種青皮,細好啃卻沒黑的甜,還有家做的各種油炸的米果,凍米糖,螃蟹狀、三角形的果子。在這開闊的冰面上,人們陸陸續續或成群,或一人、二三人,從各個路口,走到冰面上。小山上只見密密的黑影,還有人手中所持無數燭火,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千人眾了。冰面上燭光跳動,神秘、莊嚴,湖的上空是點點繁星,這片天空之外是寥渺,黑暗,夜空遠闊,湖心開闊。人們用手拉成圓圈轉起來,越轉越大,越轉越快,手拉不住了,齊撒手往中間奔,擁在一起成堆,“新年好”的祝福聲一同響起,內心而出。一個個小圓圈又拉起來。也有圍堆唱歌,從最老的歌唱到最新的,亂得不成調的都可以哼,遼遠的,穿透黑夜的,低沉的,盡情盡性,石舫上的歌幽靜、簡單。有的追著往上跳擊氣球,還有老虎抓羊,顫顫巍巍,滑倒一個又一個,引來陣陣笑聲。駕著小三輪車權作三套馬車,“小姐請”,擺手有禮。冰上燒起篝火,噼里啪啦,彈起火苗,彈著吉他、又唱又跳。遺棄在冰面上的燭火自顧在黑暗中撲閃。到兩三點還有打著燈籠來的。一年一年不相識、相識的人來到這裡。在這裡凝聚著強烈氣息,互相感應,聲息相通泯滅了差異。湖之大不可衡量,空間變大是內心變大。冬夜,冷而熱烈,與夏的熱又不一樣,內在的熱,夏熱在外在身體感官,而冬夜的熱由冷而生,體之真氣,陰中之純陽。生命之熱力伏藏於大冷中。
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便是在這種奇特氣氛下舉行的。
這兒一簇人,那兒一簇人,大家都在高唱。有的歌曲被一遍遍翻來覆去地唱。大約分成四大組,另有些小組和許多游離分子。一組唱著三毛的《橄欖樹》:
為什麼流浪?
為什麼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另一組唱王洛賓的《青春舞曲》:
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蹤影,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另一組唱老狼的《同桌的你》:
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誰安慰愛哭的你?
誰看了我給你寫的信,
誰把它丟在風裡?
老楊加入其中,和大家一起吼唱:
啦…………啦…………啦…………啦…………
黑暗裡,他見一個女生動情了,淚光瀅爍。譚冕加入下一組,他們唱著印度尼西亞民歌《哎喲媽媽》:
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
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
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
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
第一組唱完,又唱羅大佑的《戀曲1990》:
烏溜溜的黑眼球和你的笑臉
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第二組唱完,見別組在唱羅大佑的,也唱起他的《童年》: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兒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著遊戲的童年……
第三組唱完,有人想唱他的《亞細亞的孤兒》,老楊嚷道:“不跟,改唱老崔的!”便憨起粗嗓門,暴吼起崔健的《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嗓音具有一種覆蓋力,壓住了別人的嗓音。他們接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於是全組齊聲吼唱: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第四組女生居多,熱衷於柔情型的。她們起頭高唱蘇聯名歌《山楂樹》:
秋天白鶴歌聲消逝在遠方,
大地已經披上一片銀妝。
但是在這條崎嶇的山間小路上,
我們三個人如今還徘徊在樹旁。
第一組唱完,接著以趙傳式的粗嗓吼唱《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每一個晚上,在夢的曠野
我是驕傲的巨人
每一個早晨,在浴室鏡子前
卻發現自己活在剃刀邊緣
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
在呼來喚去的生涯里
計算著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
第二組這回不跟了,不知誰嚷道:“咱們唱英語歌吧?”“好!”一些人喝彩附議,那人領頭唱起Say You Say Me:
I had a dream I had an awesome dream
People in the park playing games in the dark
And what they played was a masquerade
And from behind of walls of doubt a voice was crying out
接著,老楊所在的第三組有人唱披頭士樂隊的Hey Jude: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老楊等人打拍子,使勁跺腳。老譚所在的第四組唱著The 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陸陸續續地,有人從環湖路上走下來,有的一溜小跑。一位男生不小心屁股蹾在冰面上,蹾得很重,由於慣性作用,一下滑出幾丈遠去。老楊轉頭去瞧,見他揉著屁股,“哎喲、哎喲”直叫喚。稍頃,他一瘸一拐走到近前,加入這一組。他顧不得疼痛,充好漢地大吼一聲:“我來領唱!”緊接著,他恣肆地吼唱黑豹樂隊的《無地自容》:
人潮人海中,
有你有我
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
是你是我
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全組齊聲跟唱起來。老楊聽聲音很耳熟,近前細細一瞅:哈哈,王丹!北大歷史系本科生,上次在澡堂里一起吼過歌的。老楊忙過去和他打招呼。王丹認出老楊,也分外地爽興。彼此摟著肩膀,雙手緊握。兩人齊聲吼唱起來:
不再相信,
相信什麼道理,
人們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憶,
回憶什麼過去
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曾感到過寂寞,
也曾被人冷落,
卻從末有感覺,
我無地自容。
相鄰的第二組突然停下,接著響起流暢的吉他聲,鏇律很抒情。兩位男生顧不得寒冷,脫下皮手套,自彈自唱了幾首,贏得陣陣掌聲。
老楊過去找老譚,見他與芳島小姐聊得正熱乎呢。“嘿,芳島你好!”
“你好,老楊!你好!”
芳島以日本禮儀鞠了兩躬,笑道:
“哇,好熱鬧喔!”
“乾脆,你唱首日語歌吧!”老楊對她建議說。
“對,唱吧!”譚冕鼓勵著,隨即給大家作介紹:
“請靜一靜!大家靜一靜!這一位,是我們中文系的日本留學生,叫芳島美湄子。我們請芳島小姐唱一首日語歌,大家說,好不好?”
大家齊鼓掌歡迎。芳島小姐唱了《北國之春》,她先用日語唱一遍,隨後用中文唱一遍。
有人以雄渾的嗓音唱著奇阿拉的《西班牙女郎》,聲音從第一組傳出的,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給吸引過去了:
美麗的西班牙女郎
人們都熱愛著她,
到處人們都在讚揚
讚揚她活潑漂亮!
從其嗓音和唱歌姿勢,一望可知是位專業歌唱演員。這時候,各組的歌聲都自動停了下來,大家一起屏息靜聽這美妙的歌聲。但是,他像個高明的指揮家,待第一段唱完,轉入副歌時,突然他揚起自己的雙手,有力地揮動著;於是,全體人員憋足了勁兒,齊聲吼唱起來:
啊,每天每夜我願在你身旁,
啊,我多情的女郎啊,
為我熱情地歌唱吧!
王丹待中年男士唱完,迎上前去,驚喜地對他說:
“我認識你!你是中央歌劇團的,今年初秋在大講堂演過歌劇《茶花女》,是不是?”
老楊也想起來:喔,原來他是阿芒啊!
“嗨,你好!請問,你是不是阿芒?”老楊湊上前去,笑著打問。
歌唱家將寬厚的胸懷挺了一挺,咧開闊嘴,酣爽爽地笑將起來。他誠誠實實地點頭說:
“謝謝,謝謝你呀!謝謝你還記得我!”
轉而沖大家說:今年開學初,他的確在大講堂為北大人演唱過歌劇《茶花女》。今天下午,他來燕園探望妹妹,她在北大經濟學院讀博士生。聽說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享有盛名,因此特來見識見識。有人乘機問他,對此有何感想。
“啊,太美妙!太美妙!實在是太美妙了!”歌唱家情緒昂奮地說,“真恨不得自己再青春一回啊!那時我將——毫無猶豫地報考北大!”
話音剛落,噼噼啪啪的掌聲聒響,匯成一片。
“不過呢,”歌唱家傾身轉向老楊,風趣地予以更正,“我並不是阿芒,我只扮演阿芒!”
老楊抬手正了正帽舌,不好意思地吐舌一粲。在場的一齊怡然長笑,歡快的笑聲直乾雲霄。接著,在大家熱烈掌聲的催請下,歌唱家用義大利語雅唱一曲《桑塔露祺婭》。隨後他領著大家,又用中文雅唱了一遍。
“撞——鍾——嘍——!”
不知誰暴嚷一嗓。大家看錶,已經11:50了,便紛紛朝鐘亭跑去。到那兒一看,見黑壓壓的一群學生圍聚在山岡下。上山的台階已經讓校保衛科的警察封閉了。警察不時攆逐閒人。對那起試圖越過警戒線、偷偷溜上鍾亭的傢伙,警察一次次地揮手喝退。此刻,湖冰上來的人和原地佇候的人湊聚在一起,更顯多了,擠擠挨挨的一大群。老楊踅到蔡元培銅像的背後,踮起腳跟攀爬上去,從蔡夫子那寬厚的雙肩抓取一大捧雪,捏制雪球。不一會兒,雄渾古樸的北大校鍾撞響起來:“嘡~~!嘡~~!嘡~~!嘡~~!……”
大家齊聲點數著:
“一、二、三、四……”
最後,傳來——
“嘡~~~~~~!!!”
象徵著“六六大順”的第六下鐘聲,終於被眾人撞響了。
“噢~~~~~~!!!”
大家拼足了勁兒,破著嗓子齊聲吼叫起來,同時以掌聲替代鞭炮,噼噼啪啪響成一片。洪亮的鐘聲和著鼎沸的人聲,久久地迴蕩在夜空。好些人將預備好的紙屑朝空中盡力拋擲,七彩的錫箔紙屑紛紛揚揚飄灑下來,恰似小範圍地降下一場七彩雪。老楊立在蔡元培銅像的基座上,將手中的雪團朝空中奮力擲去。雪團在夜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隨即散開,在燈光中揚揚灑灑,絲絲閃光;最後,紛紛然飄墜於幽僻的灌木叢里。
“嗨,新年好!”“新年好!”
“嗨,祝你新年快樂!”
“謝謝!謝謝啊!”
……
在餘音裊裊的鐘聲中,在親親熱熱的祝賀聲中,新的一年來到了。
老楊在人群里找到譚冕,兩人轉過一個岡坡,又溜達到湖邊。在花神廟山門的拱洞下,幾個學生圍著一個老太婆在買冰糖葫蘆。譚冕掏錢買了兩串,自己一串,另一串遞給老楊。老楊用嘴一咬,涼冷脆甜。兩人吃著說著笑著,勁沖沖地朝未名湖冰上走去。忽聽得身後有人高喊:“老譚!老譚!” 兩人齊回頭觀瞧,見來者是中文系作家班詩人秋月痕,他曾邀譚冕一塊兒去回龍觀第三福利院探望詩人食指。老楊記得秋天見到他,他還剃著光頭呢,如今卻是長發抵(不是“披”!)肩,還蓄起了絡腮鬍子。秋月痕長得挺嫩相的,矮矮的個頭,淳樸朴的圓臉蛋,戴一副玳瑁框眼鏡。乍一看,依稀有幾分海子的模樣。現如今,北京青年詩人模仿海子,已是蔚然成風,好似19世紀德國青年模仿維特[2]一般。譚冕忙迎上前去,彼此寒暄了一番,熱烈地祝賀新年。秋月痕把著譚冕的臂膀,將他拉到一旁去,沖他悄聲嘀咕了幾句。“這……”譚冕猶豫片刻,隨後痛快地答道:“好吧,我陪你走一趟!”秋月痕朝老楊做拱手科,先是祝賀新年,繼而笑道:“老楊,抱歉啊!有點兒急事,我把老譚帶走了!”
踏著涼凜凜的月色,兩人說說笑笑的,搭伴著漸漸地遠去。
這時候,未名湖冰上歌詠晚會依然進行。大家用對唱的方式,吼唱起《東方之珠》、《明天會更好》等流行歌曲。唱畢,大家揚手揮舞,有的哈哈歡笑,有的噢噢叫嚷。歌詠晚會的高潮,終於到來啦!大家手挽著手,在湖冰上跑圈兒。起先是幾個小組手挽手小跑,接著其他小組加入助興,於是人員越來越多,圈兒越撐越大。彼此握緊雙手,起先是慢跑。“喔~~~喔~~~~!”
“噢~~~噢~~~~!”
……
大家嘴裡狂吼著,歡笑著;繼而小跑,繼而中跑,繼而快跑,繼而疾跑,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氣力不支者的速度跟不上,或者沒掌握好平衡,一下滑倒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又牽扯前後同學一齊滑到在地;於是大家滾作一堆,笑作一團。
一位看熱鬧的中年男子騎著三輪車過來。他一邊小心地慢騎,一邊熱情地招徠:
“坐雪橇嘍——!坐雪橇嘍——!”
許多人的目光,給吸引過去。
“快來——坐雪橇嘍——!大家別爭,大家別搶!女士優先坐!”
他把三輪車當作雪橇使。女士們紛紛爬上去笑著坐下,男士們在車後助推,嘴裡喊笑著;因為用力過猛,有人不慎滑倒,摔了個仰八叉。笑聲轟地騰空而起,宛然一群鳥兒撲騰著翼膀,朝九天雲霄直衝上去。
一番休整之後,歌詠晚會重新進行。這時候,北大愛心社幾位社員來到人群中,他們給大家分發紅燭,每人一支,另有兩盞仿製的玻璃繡球燈,小巧別致,分別贈送給了兩位女生。大家點上紅燭,高高擎在手中,圍成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圈兒,然後輕輕搖擺著身子,齊聲唱起《乘著歌聲的翅膀》:
乘著這歌聲的翅膀,
親愛的隨我前往,
去到那恆河的岸旁,
最美麗的地方……
最後,大家以燭火照明,搖晃著乏身子,錯錯落落散去了。一路上,仍有人在輕哼悄唱,好似催眠一般。天上的疏星聽得乏了,乜斜著眼亂晃。
老楊意興未減,一時仍不想回去。他走上岸來,在湖畔覓了一把躺椅,舒舒服服地落座。他將手中的半截子紅燭擱在椅子靠背,任其緩緩地自燃。未名湖冰上的人已然走盡,冰場的那盞電燈寂寥地照著,似乎在守護著封凍於湖底的那些游魚。驀地,他想起秋天譚冕說過的那尾曾躍出水面、並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弧線的金色鯉魚。此刻,她也正在湖冰底下,快活地曳尾嬉耍吧?不知怎的,老楊樂於把這尾金色鯉魚想像成“她”,而不是“他”——海的女兒,而不是海的兒子。安徒生具有多奇妙的想像力呀!還有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假如改成“賣火柴的小男孩”呢?不行不行,那是不可以的!那樣的話,味道就變掉嘍!事實上,偉大作家對社會有著深切體認,他們無不珍護芳菲。他們具有騎士般的高尚情懷。他們深沉博大的同情心,首先是獻給女性,尤其是獻給女兒的。安徒生、雨果、托爾斯泰是這樣,李白、杜甫、白居易、關漢卿、湯顯祖、曹雪芹、劉鶚是這樣。魯迅先生呢?也是這樣。據說,魯迅先生赴日留學選擇醫學的一大動機,便是力圖矯正中國傳統女子的小腳兒,而他毅然棄醫從文,又是出於拯救國人靈魂的宏願。那么,其人其文,豈不是一百個偉大嗎?聽!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來一聲冰吼,猶如春山幽谷里的一聲獅吼,或者說是滾過天陲的一聲悶雷。聽!又是一聲。聽!又是一聲。聽!又是一聲……只有在靜謐的午夜時分,只有當你的心真正沉潛下來,沉潛到自己心靈的幽邃深處,你才能聽到這一聲聲冰吼,以及大地在雪夜的微吟。此刻,如果一條美人魚因瞧見這支燭火而從湖冰里鑽了出來,那么,她會不會愛上我——這個有著矮個頭、大錛兒頭和草包肚的傢伙呢?
“老楊,你這副尊容,和燕園美景實在不協調呀!”
有一回,譚冕打趣他,引得大家譁笑起來。
“這話可不對,有奇相才有奇才嘛!”丁卯不以為然地楔話,“人說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3],就足以印證。”
“老楊的確與眾不同。” 檀弓說,“他是特立畸行之士,個性嶔奇,不為俗囿。這種個性,在美學上具有非凡的價值。”
“是,很是!”楊明中深表贊同。“可以說,老楊構成燕園一道奇妙的人文景觀。像老楊這號人,真是怪怪奇奇,只有北大才配培養呢!老王,我說的對嗎?”
王風拿夾著菸捲的手腕抵住自己額頭,哧哧哂笑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支起的肩胛一勁地聳動。待情緒平靜下來,他吸了口煙,笑著說:
“不過,我倒是覺得,老楊和燕園的美景,實際上是最協調的!”
“對,對!就像賈寶玉住在大觀園裡一樣!”楊明中笑著補充。
大家聽畢,都轟然叫妙,拍手大讚不止。
“說真的,”王風一本正經地說,“總有一天,北京大學會因為培養了楊秋榮這個奇才,而感到無比榮耀!”
好似起鬨一般,大家又呵呵喧笑起來。
“幸好幸好,有個清俊的女兒愛著我啊!”想到這兒,他調換了坐姿,心底湧起一股感激之情。“是的,與愛相比,被愛更是一種幸福——一種真正意義的幸福!我理應對此心懷感激。是的,無限的感激啊!”
想到這兒,他站起身來,翹首遙望南天,猜測著京華賓館的所在位置;而那點綴著深藍天幕的疏星,再次使他聯想起她臉上的一粒粒小雀斑。
遠遠地,從石舫上隔湖傳過來二胡幽怨悲愴、如泣似訴的樂曲聲。毫無疑問,這是呂詩品教授在操琴,奏著他多少年來固定不變的老曲目。黑暗中,他瞧不見呂老師的孤獨身影。但是無須驗看,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這是自己導師在操琴,絕不會再有別人了。他之所以靜靜地久候於此,實際上不為別的,就是專為沉下心來,仔細聆聽導師演奏這曲《二泉映月》,在這靜謐得近乎安睡、沉寂得近乎悲悽的子夜,在這月朦朧鳥朦朧的未名湖畔。此時此刻,他萬萬不敢貿然走到近前。他只能這樣隔湖端坐,默默品咂著這一泄發騷怨、近乎天籟的美妙樂音,遠遠地、靜靜地、細細地。此時此刻,呂老師不應該遭受任何驚擾,無論誰走到他的近前,都是一種近乎褻瀆的冒犯。他絕難想像,當年的呂詩品同學在復旦園裡,面對顏之誨教授從容地演奏《二泉映月》的情形。不過,他默自推想:閱歷了十多年的人生風雨歷程,無論是在樂曲內涵的把握上,還是在操弓技巧上,如今呂老師應該更上一層樓了吧?
不多一會兒,樂曲聲緩緩地止息,湖山重又歸於廣漠而寒凝的岑寂。漸漸地,霧氣加濃了一些,又加濃了一些。四下里望望,周遭寒浸浸的。眉毛覺著有些濕重,他便站起身來。他拍了拍袖子上未化盡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刮蹭來的),緩緩慢慢地往迴路上走。拐過兩座黑魆魆的坡丘,順腳來到了俄文樓前。覺有些尿意,他三步並作兩步岔到花圃里,叉腿站著撩衣解溲。忽然間,什麼地方傳來顫柔柔的呻吟之韻,哼哼唧唧的,宛如蟲吟一般屑細。他唬了一激靈,排泄物當即掉在褲襠上,發出嘀嘀噠噠的微響;好些滴落到褲筒子上,迅速地洇開;未排出的硬生生給憋回到膀胱里。他循著呻吟之韻,悄悄復悄悄,躡足潛蹤走到近前,凝起神諦觀,但見:皎潔月光的披紗下,一對北大情侶倚著一株合抱的合歡樹幹,幹得正歡實呢!男生用軍大衣將女生緊緊裹在他懷裡,一面下體大動,一面在她臉上尋覓著恰當的吻點。女生吁吁嬌喘個不休,伴隨一陣陣快活的呻吟喃語。他們幹得如此專注、如此投入、如此賣力、如此傾情、如此得趣,竟絲毫沒有覺察外人涉此禁域了。老楊痴怔怔地觀瞧,襠里的玩意兒動靜起來。他不覺探手入襠,將硬燙的把柄攥得鐵緊,一下接遞一下,玩弄個不亦樂乎……[4]
[1] 清朝在修建北京皇城的大清門(現已拆毀)的時候,將明朝所建大明門包裹在內,連“大明門”的題額也不毀棄,將該石料翻轉過來刻上“大清門”三字後再嵌入牆體,這也是“善用文化遺存進行改建”的範例之一。悠哉秉持同樣的創作理念。作為曹雪芹大師的衣缽傳人,悠哉大師將《紅樓夢》的大量語彙加以利用,呈現近乎電影藝術的“疊印”效果,以實現“《燕園夢》又名《紅樓夢》”的創作宗旨。讀者對曹雪芹的作品愈是熟稔,就愈能從本書中辨識出來。這在全世界作家中屬於首創,體現了中國小說大師悠哉雄奇瑰異的想像力和超拔卓絕的敘述技巧。
[2] 維特是19世紀德國詩歌大師歌德的小說《青年維特的煩憂》的主人公,自殺身亡。
[3] 裕瑞:《棗窗閒筆》。
[4] 在《北大頭號夢想家的後青春真實寫作——悠哉〈燕園夢〉的主題解讀》文中,檀作文博士評論說:
“《燕園夢》里頗有性愛描寫,尤其愛寫‘手淫’。《紅樓夢》里標榜‘意淫’,悠哉卻在標榜‘手淫’。悠哉充滿激情和審美地表現‘手淫’,自然是生命意志的一種體現。但這未嘗不可視為一個象徵:生於‘暴民中國’的‘平凡的世界’里,理想與現實的交合終究是不可能,啟蒙自身是注定夭亡的青春的單翅鳥。思想的啟蒙,等價於青春的手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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