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染
女,漢族,1962.04生於北京。她幼年學習音樂。18歲興趣轉向文學。1986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曾在北京做過四年半的大學中文系教師,後調入中國作協作家出版社做編輯。曾在澳洲墨爾本的英國倫敦大學、愛丁堡大學等旅居生活和講學。歷任北京師範大學分校中文系教師,作家出版社編輯。現居北京。
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從八十年代初開始發表詩、散文,以小說《世紀病》在文壇脫穎而出,被視為“純文學”、“先鋒小說”嚴肅文學女作家中的最新代表。重要作品集中在90年代以後,代表作《與往事乾杯》、《無處告別》、《私人生活》等。她以強烈的女性意識,不懈的探索精神,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位獨特而重要的女性作家代表。曾獲首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創作獎等。
著有小說集《紙片兒》、《嘴唇里的陽光》、《獨語人》、《無處告別》、《私人生活》、《與往事乾杯》、《在禁中守望》、《潛性逸事》,《陳染文集》(6卷)等。
她的小說在英、美、德、日等國家以及港台地區均有出版和評介。根據她的小說《與往事乾杯》改編的同名電影,被選為國際婦女大會參展電影。《陳染文集》一、二、三、四卷於96年8月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
二、安妮寶貝《無處告別》
原文:
我和這個男人一起等在街邊花店的遮陽蓬下時,一場突然的大雨正橫掃這個城市。
潮濕的冷風裡有玫瑰枯萎的香。我站在那裡。看見他拿著機車頭盔向這邊跑來。
平頭,銳利的眼神,穿一件菸灰的布襯衣。
那時候不知道我們的方向是一致的。
都是去趕赴一個婚禮。
林和他的新娘在一個酒店裡有一場盛大的婚宴。
我對花店老闆百無聊賴地閒扯。乾花看起來象木乃伊,沒有靈魂。
老闆笑著說,鮮花不好賣呀,放一個晚上就憔悴了。
那是因為它等不到來要它的手。我抽出一枝枯萎的玫瑰,對他說,它肯定已經等了很久。
那個男人微笑地看著我,饒有趣味的樣子,但甚么也沒說。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在此後的五個小時以後。
我從酒店的大堂走出來,他等在門口。
他說,我送你回去。你醉了。
雨還是在下,但只是清涼的雨滴,輕輕打在我燥熱的臉上。
他把車子開得很慢,我感謝他的沉默無言,讓我在他的背後,無聲地流下淚來。
小時候,是一個有點古怪的女孩。
最喜歡的事情,是一個人跑到湖邊的草地上去捉蝴蝶。
那時寄養在郊外奶奶家裡。
把捉來的蝴蝶都關在一個紙盒子裡。
一天,一隻蝴蝶死掉了。
恐懼地想到,這些美麗的生命都會離我而去。無法抵擋。
沒有問任何人應該如何。
在一個下午,跑到湖邊挖了一個洞,然後把還在撲閃著翅膀的蝴蝶一隻只活埋。
燦爛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手指上都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粘稠的象無色的血液。
終於是安全的。沒有任何變故可以讓我痛楚……
我想像著我的心象玻璃一樣碎裂。隨著刺耳尖銳的微微響聲,在瞬間破碎。
淨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濃密的長髮,一雙眼角微翹的眼睛。
我那時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但總是在上課時看小說。
一天數學老師忍無可忍,不管我還是個當班幹部的女孩,叫我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獨自走到校園裡。寂靜的操場只有陽光和鳥群。
那是深感恐懼的一刻,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
下課鈴一響,看見淨飛快地向我跑過來,然後一聲不吭地看著我。
我坐在籃球架下面,面無表情。
淨說,你真勇敢。
多年以後,我還是會不斷地會想起那個瞬間。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門外走去。教室外的陽光燦爛如水,而我的背後是一片寂靜的黑暗。
我所有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無聲地崩潰。
他把我送到樓道口。在拐角的陰影里,他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臉頰。
好好睡一覺,好嗎?甚么都不要想。
忽然感覺他甚么都知道。
他的眼睛看穿了我每一顆眼淚後面的陰暗。
我推開他的手,向樓上走去。
看見林的時候,他正從隔壁的教室走出來。
陽光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的黑髮上,那是一張明亮的讓人愉悅的臉。
一直到死,我都是個會對美麗動容的人。
那種疼痛的觸動,象一隻手,輕輕地握住我的心。
那時我十四歲。
有很多場合我們會碰到。
他是隔壁班的班長。傳聞很多女生都很喜歡他。
但他是那種溫和而潔身自好的男生,對誰都保持距離。
那時我是一個出眾而又孤僻的女孩,常常穿著白棉布的裙子。卻不喜歡說話。
有時會在黃昏的時候,獨自光腳穿一雙球鞋,在操場上跑步。
喜歡暮色瀰漫的大操場,寂靜空闊,看得見天空中飛過的鳥群。
我一圈又一圈地跑著,在激烈的風速中體會心跳的掙扎,直至自己筋疲力盡。
六年以後,林第一次來我家看我。
他考上北方的大學,來向我道別。
其間我們上了不同的重點高中,寫了三年平淡而持續的信。
也許這是他的風格,謹慎的,緩慢的,但又持久。
而對於我來說,這是一種無聲的潰爛。
我隱藏了所有的想像和激烈。
林站在院子裡,是夏天的晴朗夜晚,風中有盛開的薔薇花香。
他穿著一件淺藍的襯衣,肩上是飄落的粉白花瓣。
我伸出手去,輕輕拂掉他肩上的花瓣。
林微笑地低下頭去。
我們都知道彼此不會多說任何言語。
我們只是繼續。
校園的文史圖書館,那磚砌的老房子。
有陰暗空寂的木樓梯,滿牆爬著的青苔。
淨和我總是在上自修課的時候溜到那裡去。
記得午後的陽光如流水一樣,傾瀉在泛著塵土味道的房間裡。
我們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望外面寧靜的操場。
還有一棵很老的櫻花樹,在春天的時候,粉白粉白的花朵,開得好象要燒起來。
就在那裡,淨拿了松寫給她的信給我看。
松是班裡一個沉默寡言的男生。我們都很意外,他會寫這樣的信。
淨說,他和我想像中的人完全不同。
我喜歡那種笑起來邪邪的,英俊得一塌糊塗的男人。你呢,安。
我好象沒有想過。
我知道,你喜歡象林那樣的。你們兩個最會裝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想過有一天,林可能會吻你嗎?
他會的。
你確信?
是,我確信。
林的信從遙遠的北方,一封封地寄過來。
每次讀完信,我都把它夾在枕邊的聖經里。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每晚我都要翻開來讀上一段密密麻麻的繁體字才會睡著。
林的信紙一直是有點微微發黃的很柔軟的那種。
他用很長的篇幅告訴我他的單親家庭和他在童年陰影里成長起來的經歷。
我記得你的眼睛,安,你看人的眼光是明亮而放肆的。
我感覺你的靈魂會象風一樣,從我的指間滑走。
但我還是一次次,惶恐不安的伸出我的手。
溫暖曖昧的語句,在林的信里象花一樣的盛開。
我一遍遍地閱讀著它們。一遍遍地,體會內心如潮水翻湧的絕望的快樂。
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電腦上趕寫稿子,忙得天昏地暗。
一邊還放著很吵的音樂。
你在開舞會嗎?他說。
沒有,我很忙。
想請你聽音樂會。
我不喜歡聽那種一本正經的東西。我喜歡這種,吵人的混亂的。
我把話筒放到音箱邊,想著他肯定會嚇一跳,忍不住笑了。
果然他在那裡說,你真是個小孩子。
有空,我打給你,好嗎?我說。
好。
我感覺到他的耐心十足。可是我對他並無深刻的印象。
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我過著一種異常平靜的生活。
上班對著電腦工作,下班對著電腦寫稿。
一份電台的兼職做的很辛苦,每天都要給節目拿出一疊稿件。
沒有任何時間再空出來,認識男孩,和他們約會。
最喜歡的休息就是拉嚴窗簾,在黑暗的房間裡睡個不省人事。
漸漸得,喪失了語言。
和陌生的一個男人一起聽音樂會。不停地找話題,對他微笑,或者做個好聽眾。
不管如何,都是一件讓我感覺疲憊的事情。
我記得他的手輕輕觸到我的臉的感覺。
他說,甚么都不要想。
我只不過是曾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流下淚來。
輕易地,在一個下雨的夜晚。
如果沒有了眼淚,心是一面乾涸的湖。
記憶中一場非常大的雪。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寂靜的天空中飄落,無聲而激烈。
兩個女孩趴在窗台上,屏住了呼吸。
淨說,不知道以後我們會如何。
那時她們十六歲,即將考高中。
淨說,不管如何,我們都不要分開好嗎,安。
想想看,等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一起在公園裡曬太陽,織毛衣。
我們的小孩在草地上玩,就和我們一樣好。
窗外暮色瀰漫的操場,整個被紛揚的大雪覆蓋。
松撐了一把傘,固執地等在樓道口。
淨皺著眉看了看他。安,我們從另一個出口下去。
兩個女孩悄悄地溜到樓下,一出校門就笑著尖叫著向大雪奔去。
淨在大雪裡臉凍得痛紅,她突然緊緊地抱住安,安,答應我,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想像在他的面前再次無聲的崩潰。
我要告訴他我內心所有的不捨和恐懼。
手指上粘稠的粉末,是蝴蝶翅膀上沒有顏色的血液。
我冷靜地謀殺著它們。陽光刺痛我的眼睛。
諾言和深情,沒有出路的潮水,一次次淹沒我。
讓我喪失著自由,感覺窒息。
可是現實中,我只是一個長期不接觸陽光的女孩。
穿著洗得發舊的白色布裙,寫稿至深夜。
所有的激情和想像變成心底潰爛的傷疤。
放假回家,林來看我。
我們出去散步,漫長的安靜的散步。
沿著河邊空闊的大路,可以一直走到郊外的田野。
夏天的夜空是繁星燦爛的。涼風如水,空氣中到處是植物潮濕的氣息。
我們走著,沒有很多的話。也不看彼此。
在稻田邊的田埂上,坐下來休息。寂靜的夜色象一張沉睡的臉。
林說,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夠有一個農場。
我們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圍坐在餐桌邊,等著我煮牛奶給他們喝。
我笑著聽他說,看他把我的手輕輕地握住。
然後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親吻過去。
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我知道。
發生的同時就在無聲地告別。
他的電話在深夜的寂靜里響起來。
還不睡覺?
失眠了。
你要好好睡覺,知道嗎?女孩子這樣對自己不好。
你幹嘛?
真是任性的小孩。他在電話那端輕輕地笑。
這個耐心的男人,毫不理會我對他的敷衍和反覆。
我聽說過他為他的單位拉來巨額廣告的事情,對於這樣一個百折不撓的男人來說,這並不是奇蹟。
他通常過一星期左右打個電話給我,提醒我和他的約會。堅定而又不強求的機智。
我只是想見到你。安。相信我。
安在酒吧門口看見他。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
平頭,銳利的眼神,菸灰的襯衣。
他說,這裡有你喜歡的音樂。你這個瘋女孩。
他突然有點無所適從。你居然搞得我很緊張。
他有點奇怪地說。沒有一個女孩子會讓我這樣緊張。
那是你心中有鬼。安對他說話向來毫不留情。
音樂沸騰的狹小空間,瀰漫著菸草味和激烈的音樂。
每一張忽明忽暗的臉,好象都是一張面具。
隱藏著殘缺的靈魂來尋歡作樂。
只有音樂是真實的。
象潮水一樣涌動,美麗而恐懼,把人所有的思想淹沒。
安要了蘇打水,坐在吧檯邊,她等待自己喜歡的曲子。
他看著她,她旁若無人的樣子,不和他說話就不發一言。
他一直覺得她是個任性的孩子。但有時候她的直接和不羈又讓人困惑。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突然轉過臉對他說。
明亮的眼睛,放肆地看著他的尷尬。
覺得你很特別。他說。我覺得我們需要互相了解。
是嗎?她笑著。其實我是個特別無聊的人,你一了解就會沒味的。
那就讓我了解看看。
她放聲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和她的眼睛一樣肆無忌憚。
不記得是否曾幻想過喜歡的男人。
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氣息,他的聲音。
我只知道如果他在,我會在人群里與他相認。
在命運的曠野里,也許沒有彼此的線索,只是隨風而流離失所。
像漂零的種子。
但是我的手裡還有大把的時間。
在變得越來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
等著與他的相約。
等著他如約而來。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個十年可以給另一個人。
林畢業回來的那天,我去火車站接他。
我等在夜色中,看著從出口湧出來的人群。
忽然感覺內心的惘然。
那個薔薇花架下的少年,和無數個繁星燦爛的夏天夜晚,
以及夾在聖經中的發黃信紙,維繫了我們整整十年的想像。
沒有任何安全感的緩慢的完美想像。
回想它,好象是一夜空幻的煙花。無聲地熄滅。
我想著,我也許從沒有愛過他。
我不知道愛是甚么。
但就在那個夜晚,我意識到,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堅實可靠的東西。
我們向對方惶恐不安的伸出了手,靈魂如風,卻從指間無聲地滑過。
他送她回家。堅持送她到門口。
那就進來坐坐吧。她打開門。
滿地的書,雜誌,英文報紙,CD。
一整個書架的書一直堆到屋頂。
房間裡的一面牆擺滿暗色的木質相框,裡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
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霧。
海面上寂靜的日出。
鄉間田野上的有鳥群飛過的天空。
還有她自己。那個神情淡然的女孩。
穿著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鐵軌邊的碎石子上。
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櫥窗邊,窗外是暮色里的擁擠人群。在海邊的單薄背影,風吹起她的發梢和布裙。
他認真地一張一張地看她的照片。
照片洗得發黃,看過去散發頹廢的氣息。
去過很多地方嗎?
是,每年都出去。靈魂需要漂泊。
她赤著腳坐在一堆報紙上,一邊翻著CD。
聽音樂嗎?最近我在聽KAVIN KERN 的鋼琴,還不錯。
他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記得她的眼淚。
那個雨天,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淚是溫暖的。
你應該過正常的生活。他說。嫁給我,我會讓你過正常的生活。
她意外得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再讓你寫這些稿子,只讓你每天看看菜譜。
給我做飯,洗衣服。每天早點睡覺,不許你失眠。
她沒有笑。
她看著他把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放她的頭髮上,象撫摸一朵花一樣的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給我看,你說它已經等了太久。
可是你遇見了我。
諾言,有誰能夠相信諾言。
剛畢業的那段日子是激烈而壓抑的。
想辭職。想離開這個城市。
和父母爭執。突然對生活失望。
請假半個月,去了嚮往已久的華山。
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華山絕頂時,天已黃昏。
山頂上還有一個男孩子,拿著照相機在拍夕陽落霞下的起伏山巒。
我們都一樣背著龐大的登山包,穿球鞋和肥大的布褲子。
他對我笑了笑,山頂上也就我們兩個人。
寂靜的天空已變成灰紫色,一隻孤獨的鷹不停地在我們的腳下盤鏇。
喝點酒嗎?他從包里拿出兩罐啤酒,慶祝一下我們來到了華山。
坐在山頂的岩石上,我們喝酒,沉默地觀看夕陽。
直至群山沉寂,夜霧升起。
不記得說過更多的話。
分別時,他才突然說,在美好的東西面前,你的感覺是甚么。
我說,是痛。
為甚么?
痛過才會記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遺忘。
在鹹陽機場,空蕩蕩的候機廳里,我把明信片攤開在膝蓋上,給林寫了最後一封信。
林,我要走了。
把明信片投進郵筒的時候,我聽見自己的心輕輕地下墜,寂靜而絕然。
壓抑了我整個青春期的幻想,蒼白的華麗的幻想,原是這樣一場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輕。
我再一次選擇了等待。
大三的時候,安和淨有了分別四年以後的第一次見面。
安記得國中畢業後,淨第一次來她的學校看她。
她在重點高中,淨上的是職高。
在操場邊的草叢裡,淨告訴她,她的父母在鬧離婚,家裡出了變故。
松每天都到校門口來等我,安。他每天都來。
陽光傾泄在淨的臉上,好象一片淡淡的陰影。
安想,就在那一刻,她們發現了彼此的沉默。
也許都等著對方說些甚么。諾言也好安慰也好。
但驕傲和猜疑,象一條裂縫,無聲地橫亘在那裡。生活已經不同。
她們都是倔強和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頭,安看到淨在人潮後面向她張望。
濕漉漉的短髮,抹了很紅的唇膏。淨看過去還是漂亮的心高氣傲的女孩。
安聽說過她的經歷。顛沛流離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
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發現松在和另一個女孩來往。
淨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軟地放在安的手心裡,就象以前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我們淋淋雨好嗎,安。淨雀躍的樣子。
可是這是道別。她們都知道。
淨已決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安,是狠狠的打。
就當著那女孩的面。
他的臉是蒼白的。那時我就知道我們肯定是完了。
我跑下樓的時候,忽然發現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安。那真的是很恐懼的一刻。沒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聯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
我在房間裡感覺他在門外,打開門,他果然淋得一身濕透。
那時我自己也過得很不好。父母徹夜爭吵,找的工作又不盡人意。
只有他在我的身邊。
我想我是在那一刻決定和他在一起。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愛上他。
但是,我告訴自己,這就是命運推給我的那個男人了。
沒有任何幻想的餘地。生活就是這樣沉重和現實。
我第一次讓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們兩個都哭了。
他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
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來。
父母離婚後,我們就同居了。
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
我去醫院動手術的時候,很希望他對我說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可是,他說他得先找到工作。
我不知道,他其實已經厭倦這份生活。
在手術台上,痛得以為自己會死掉。
窗子打開的,看見一小片淡藍的天空。
我問我自己,這就是我要的愛情嗎。
那雙男人的手,是溫暖的,也是殘酷的。
他如何能讓我墮入這樣的恥辱和痛苦裡面。
淨看著安,她的眼睛睜的很大。但是,空洞得沒有了一滴眼淚。
我一直幻想你會來看我。安。
只有你才能給我那種乾淨的,相知相惜的感情。
還記得那時我們擠在你的床上,徹夜不眠的聊天。
醒過來的時候,我都發現你一直握著我的手。
我們分手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幻想你能來看我。
可是我知道我們都不會這樣做。
我們的靈魂是相通的,一樣的脆弱和倔強。
我們走不了一生這么長。
我們都是女孩。
在昏暗潮濕的街頭,我和淨告別。
我說,我先走好嗎。
在所有的分離中,我都是那個先走的人。
在別人離開之前先離開他,這是保護自己唯一的方式。
淨說,好。
她站在人群中,穿著一條人造纖維的劣質裙子,寂寞的,孤立無援。
我輕輕地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
淨冰涼柔軟的手指倉促地脫離我的手心,就象一隻瀕死的蝴蝶,無聲地飛離。
那一刻我的臉色突然蒼白。
就好象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放掉的內心所有驚惶的恐懼。
幻想遠離所有支離破碎的結局。所有讓我心力交瘁的深情。
記憶中的陽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頭髮上。
我忽然想問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個還沒有老去的女孩嗎。
她的夢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涼。
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去在采折她的手心裡,才是幸福。
可是我們都還那么年輕。
還在孤單的守望中堅持。
我對林說,你愛她嗎。
那是在市區中心的一個廣場裡,林給了我他的結婚請貼。
是他單位里的一個女孩,執意地喜歡他,甚至和原來的男友分手。
那時距離我寫信給他的日子剛好一個月。
林在長久的沉默後,選擇了倉促的婚姻。
時間久了,終會愛的吧。林輕聲地說。
我只是累了,想休息。
我們在來往的人群里佇立。
一些隱約的記憶在風中破碎。
夏天夜晚的涼風,空氣中潮濕的植物的氣息,滿天寂靜的星光。
還有薔薇花架下那個肩上落滿粉白花瓣的男孩。
我恍然地伸出手去,卻看到手上溫暖的淚水。
林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無聲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在林的婚禮上,我看著他給那個女孩戴上戒指,轉過臉去親吻她。
我的心裡突然一片寂靜。
我們在喧囂的城市塵煙里告別。
我在人群中平靜而孤單地走著。
繁華大街上的霓虹開始一處處地閃耀起來。
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上,看見我自己。
一個穿洗舊的白棉布裙的女子。一雙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漸漸地在寂靜的等待里習慣了無言。
我的生活還是要平靜地繼續。
日復一日地上班。回家後對著電腦給電台寫無聊的稿子,一邊放著喧鬧的搖滾音樂。
偶爾會出去旅行,邂逅一個可以在山頂一起喝酒,看夕陽的陌生人。
或者和一個對我的任性會有無盡耐心的男人約會。
或者嫁給他,給他做飯洗衣服,過完平淡的一生。
我漸漸明白我的等待只是一場無聲的潰爛。
但是一切繼續。
學生會的會議上,我坐在最陰暗的角落裡,看見窗外的操場漸漸被暮色瀰漫。
林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禮堂里迴響。
伴隨著女孩子宛轉的調侃和清脆的笑聲。
人群中,林是英俊而神情自若的。
他微笑著應對,機智溫和,而又有著優等生的矜持。
我遠遠的看著他。
心裡那種溫柔的惆悵的東西,象潮水一樣,輕輕地涌動。
可是我不動聲色。
林突然回過頭來問我,安,你有甚么意見嗎。
我幾乎是狼狽得搖了搖我的頭。在眾人的注目下,臉色蒼白。
我習慣了在他的鋒芒畢露下保持沉默。
從小我就是喜歡在一邊察顏觀色的女孩。
安靜的,自閉的,封鎖了所有的傾訴和激情。
可是我想跑到操場上去。
寂靜空闊的大操場,暮色天空中有鳥群飛過。
我想光腳穿著球鞋,再次奮力奔跑。
激烈的風聲和心跳讓我感覺窒息。
在暈眩般的痛苦和快樂中,感覺自己和鳥一樣,在風中疾飛。
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