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一 春晨
這是我們初入居湖樓後的第一個春晨。昨兒乍來,便整整下了半宵潺湲的雨。今兒醒後,從疏疏朗朗的白羅帳里,窺見山上絳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艷欲流。因她盡迷離於醒睡之間,我只得獨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時光,耳際再不聞沉厲的廠笛和慌忙的校鍾,惟有聒碎妙閒的鳥聲一片,密接著戀枕依衾的甜夢。人說“鳥啼驚夢”;其實這樣說,夢未免太不堅牢,而鳥語也未免太響亮些了。我只以為夢的惺忪破後,始則耳有所聞,繼則目有所見。這倒是較真確的呢。
記得我們來時,桃枝上猶滿綴以絳紫色的小蕊,不料夜來過了一場雨,便有半株緋赤的繁英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可見自來春光雖半是冉冉而來,卻也盡有翩翩而集的。來時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時,即使萬幸不再添幾分的侷促,也總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悵惜緋紅的妖冶盡成虛擲了呢。誰都得感悵惘與珍重之兩無是處。只是山後桃花似乎沒有覺得,冒著肥雨欣然半開了。我獨瞅著這一樹緋桃,在方檽內彷徨著。即如此,度過湖樓小住的第一個春晨。
一九二四,四,一。
二 緋桃花下的輕陰
輕陰和緋桃直是湖上春來時的雙美。桃花仿佛茜紅色的嫁衣裳,輕陰仿佛碾珠作塵的柔冪。它們固各有可獨立之美,但是合攏來卻另見一種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妝被薄陰梳攏上了,無論濃也罷,淡也罷,總像無有不恰好的。姿媚橫溢全在離合之間,這不但耐看而已,簡直是膩人去想。但亦自知這種迷眩的神情,終久不會在我筆下舌端留余其萬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猶開著,春陰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領略它們悄默中的言說。再說一句,即使今年春盡,還有來年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湖上春光來時的雙美,將永遠和“孩子們”追嬉覓笑。尊貴的先生們,請千萬不要厭棄這個稱呼喲!雖說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畢竟要長哩。正在春陰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們,你們自珍重,你們自愛惜!否則春陰中恐不免要夾著飄灑蕭疏的淚雨,而桃樹下將有成陣的殘紅了。你們如真不信,你們且覷著罷。春歸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陰挽著桃花姊妹們的苹紅的手重來湖上,你們可不是今年的你們了,它們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們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無歸,垂垂的待老了。
四,七。
三 樓頭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與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為什麼老是這樣“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聽雨》,以後便又好像啞子。即在那時,也一半看著雨的面子方才寫的。原來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號為“銷金鍋”,又是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他們的釣游舊地,豈希罕渺如塵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這樣開頭就抱了一陣狂歉,未免誇誕得好笑。湖山有靈,能勿齒冷?所以我的裝啞,倒不消辯解得,一辯解可是真糟。說是由於才盡,已算謙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嘗有才,又何盡之有?豈非仍是變相的浮誇?一匹錦,一支彩筆,在我夢中嗎也沒有見,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來,到晚上還依舊這么睡啊。
遷入湖樓的第一個早晨,心想今兒應當早早的起來,不要再學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樓上,其上之重樓旁有小台。我就登臨一望啊!這一望呀……
“我們的湖山,姿容變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暉,暮留靄;
水上拖一件慘綠的年少裙衫,
山前橫一抹濃青的嬋娟秀黛。
遊人們齊說:‘去來,去來。’
我也道:‘去來,去來。’
雙槳打呀打的,
打不破這弱淺漪瀾;
劃兒動啊動的,
支不住這銷魂重載,
儀態萬方的春光晨光,
備具於一瞬眼的樓頭望。
只有和諧,
只有變換,
只有飽滿。
創世者精靈的團凝,
又何用咱們的讚嘆。”
讚頌不當,繼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頭讚頌一番:這正是鼯鼠技窮的實況。強自解嘲地說,以湖山別無超感覺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見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異而幻現其色相,至於億萬千千無窮的蕃變。它可又不像《西遊記》上孫猴子的金箍棒,“以一化千千化萬”的叫聲“變”,回頭還是一根。如捏著本體這意念,則它非一非多,將無所在;如解釋得圓融些,它即一即多,無所不在。佛陀的經典上每每說,“作如是觀”,實在是句頂聰明的話語。你不當問我及他,“我將看見什麼?”你應當問你自己,“我要怎樣看法?”你一得了這個方便,從污泥中可以挺蓮花,從豬圈裡可以見淨土;(自然,我沒有勸你閉著眼去否認事實,千萬不可纏夾了。)何況以西湖的清嘉,時留稠疊的嬌蒨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裡的呢?
從右看去,葛嶺兀然南向。點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黃的異彩,儼如一塊織錦屏風。樓閣數重停峙山半。絕頂上停停當當立著一座怪俏皮,怪玲瓏,怪端正的初陽台,仿佛是件小擺設,只消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挑得起來的。嶺麓西迄於西冷。迤西及北,門巷人家繁密整齊。橋上臥著黃絳色的坦平馳道。道傍有幾叢芳草,芊綿地綠。走著的,踱著的,徘徊著的,笑語著的,成群搭淘的燒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蓮毛藍的布衫,項下掛的大半是深紅老黃的布袋。橋堍以外,見蘇堤六橋之第六名日跨虹,作雙曲線的弧拱。第五橋亦可望見。這兒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遠了,只見成為一桁,蟻似的往來。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還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條橋,總傷於過朴過黯。但借著堤旁的綠的草黃的菜花,看它橫陳在碧波心窩裡,真是不多不少,一條一頭寬一頭窄,黃綠蒙茸的腰帶。新綠片段地挽接著,以堤盡而亦盡,已極我目了。草色入目,越遠便越清新,越嬌俏,越耐看的。從前人曾說什麼“芳草天涯”,到身歷此境,方信這絕非浪飾浮詞,恰好能寫出他在當年所感。“更行更遠還生”。滿眼的春光盡數寄在憑闌人的一望了。
從粗疏的輪廓固可窺見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畢竟還全在丰神;丰神自無離容姿而獨在之理,但包皮外相畢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無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卻總歸不是肉的,人間的,我們的。它美極了,卻和我有什麼相干呢?故論西湖的美.,單說湖山,不如說湖光山色,更不如說寒暄陰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說你我他在寒暄陰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廣,山的遠近,堤的寬窄,屋的多少,……快則百十年,遲則千萬年而一變。變遷之後,尚有記載可以稽考,有圖畫可以追尋。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謂“大同”。或早或晚,或陰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見歡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的濃淡,情感的緊弛,形成億萬重疊的差別相,竟沒有同時同地同感這么一回事。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謂“小異。“同”究竟是不是大,“異”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異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實如果指的是不重現而言;那么,作者一日逼近了片段的真實的時候,(即使程度極其些微)自能夠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夠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確成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奪。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飽滿,何等的諧整。現在卻畸零地東岔一言,西湊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這不知有多傻!若說新生一境絕非重現,豈不將與造化同功?此可行於天才,萬不可施之我輩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續。我只得大著膽再往下寫。曹魏時的子建寫“洛靈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這樣八個字。即此一端,才思恐決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贈西湖,則連一釐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許的。同是一句話,初說是新聞,再說是贅語了。(從前報登科的,二報三報,不嫌其多,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們進來以後,此法久已失傳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見,非硬抄他不可,實因西湖那種神情,除此以外實難於形容。你先記住,我遇它時是在春晨,是在雨後的春晨,是在宿雲未散,朝霧猶濃,微陽耀著的春晨。陰陽晴雨的異態在某一瞬間瀰漫地動,在某一點上斷續地變;因此湖上所具諸形相的光輝黯淡,明畫朦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蕩無休。在這種對象之下,你逼我作靜物描寫,這不是要我作文,簡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乾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輕生。
但是一剎那,一地方的寫生,我不好意思說不會。就是我好意思說,您也未必肯信的。只望你老別頂真,對付瞧著就得。湖光眩媚極了,絕非一味平鋪的綠。(一見鉤勒著的水,便拿大綠往上一抹,這總是不很高明的方法。)西湖的綠已被雲收去了,已被霧籠住了,已被朝陽蒸散了。近處的水,暗藍雜黃,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纈射雲日的銀光;遠處亂皴著老紫的條紋。山色恰與湖相稱,近山帶紫,雜染黃紅,遠則漸青,太遠則現俏藍了。處處更縈拂以銀乳的朝雲,為山靈添妝。面前連山作障,腰間共同搭著一綹素練的雲光,下披及水面,濛濛與朝霧相融。頂上亦有雲氣盤旋,時開時合,峰尖隨之而隱顯。南峰獨高,坳里橫一團魚狀的白雲。峰頂廟牆,(前年曾登過的)豁然不遮。遠山亭亭,在近山缺處,孤峭而小,俏藍中雜粉,想遠在錢唐江邊了。
雲霧正密摟著,朝陽忽然在其間半露它嬌黃的臉,自然要被它們狠狠的瞪著眼。這個情急已欲出,它兩個死賴還不走,而輕清的風便是撥亂其間的小丑。陰晴本是風的意思,但今兒它老人家一點主意也沒有,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它特地為著送給我以庭院中的雞啼,樹林中的鳥語,大路上的邪許擔子聲音而來的;又好像故意愛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兒小划子在湖心裡,只見挪移而不見動盪。它毫不著力的自吹。春風的心力已軟媚到入骨三分,無怪雲霧朝陽都是這般妖嬈弄姿,亦無怪乍醒的人憑到闌乾,便痴然小立了。
四,九。
四 日本櫻花
記得往年到東京,揮汗游上野公園,只見櫻樹的嫩綠,不見櫻花的嬌緋。這追想起來,自有來遲之恨。但當時在櫻樹林下,亦未嘗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詩人的樣子。於此見回憶竟是冤人的,又見因襲的癖趣必與外緣和會方才猖獗的。每當曼吟低嘆時,我咒詛以往詩娼文丐的潮熱潛沸在我待冷的血脈中。
回憶每有很鶻突的,而這次卻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頂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側,朝陽的明輝里,清切拜見一樹少壯的,正開著櫻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傷遲暮的它的成年眷屬來。我在湖上看櫻花,此非初次;但獨獨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靚妝,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條之與老乾,含苞之與落英,未始不姿態萬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圓的,如春水方漪淪著的所謂“盛年”,畢竟最可貴哩!畢竟最可愛哩!嬰兒和遲暮,在人間所鉤惹的情懷無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悵罷了,終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愛和貴。恕我譬喻得這樣俗陋,淺緋深絳即妖冶極了,堂皇富麗總歸要讓還大紅的。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我又何敢。只是今晨所見,春山之頂,清泉之旁,朝陽光影中這一株日本緋櫻,樹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雖不知所以讚嘆,我亦惟有讚嘆了。我於此體驗到完全的美,愛和貴重是個什麼樣子的;頓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來,一心瑟瑟的顫著,微微的欹著,輕輕的躑躅著,在洞徹圓明,嬌繁盛滿的緋赤光氣之中央。
其時文泉之側,除一樹櫻花一個我以外,只見有園丁在花下掃著疏落的殘紅,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無不閒適;可證他才真是伴花愛花的人,像我這般竟無殊於強暴了。我驀地如有所驚覺,在低徊中悵然自去。
也還有一樁要供訴的事。同在泉旁,距櫻花西五七尺許,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紅的小瓣,紫色的繁須,前幾天曾賣弄過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醜了。我瞟了它一眼,絕不愛惜它。盛年之可貴如此!至少在強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貴有如此!
四,十三。
五 西泠橋 上賣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說:“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這每令我悠然神往於負著歷史重載的石頭城。雖然,南京也去過三兩次,所謂煙花金粉的本地風光已大半銷沉於無何有了。幸而後湖的新荷,台城的蕪綠,秦淮的槳聲燈影以及其餘的.尚可仿佛惝怳地仰尋六代的流風遺韻。繁華雖隨著年光雲散煙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與它曾相映發的湖山之美,畢竟留得幾分,以新來游屐的因緣而隱躍躍悄沉沉地一頁一頁的重現了。至於說到人物的風流,我敢明證杜十七先生的話真是冤我們的——至少,今非昔比。他們的狡詐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裡的人合用過一個模子的,一點看不出什麼叫做“六朝煙水氣”。從煤渣里掏換出鑽石,世間即有人會幹;但決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這一次西泠橋上所見雖說不上什麼“六代風流”,但總使人覺得身在江南。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氣很晴朗,我們攜著姑蘇,從我們的那座小樓向岳墳走去。紫沙鋪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響著。略行幾十步便轉了一個灣,身上微覺燥熱起來。坦坦平平的橋陂迤邐向北偏西,這是西泠了。橋頂,西石欄旁放著一擔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還有一隻水碗,一把帚是備灑水用的。最惹目的,擔子旁不見挑擔的人,僅有一條小板凳,一個稺嫩的小女孩坐著。——賣甘蔗?
看她光景不過五六歲;臉皮黃黃兒的。臉盤圓圓兒的,蓬鬆細髮結垂著小辮。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羅哆”的,一點沒有衣架子,倒活像個老員外。淡藍條子的布襖,青蓮條子的坎肩,半新舊且很有些兒髒。下邊還繫著開襠褲呢。她端端正正的坐著。右手捏一節蔗根放在嘴邊使勁的咬,咬下了一塊仍然捏著——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粘的。左手執一枝尺許高,醉楊妃色的野桃,花開得有十分了。因為左手沒得空,右手更不得勁,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覺其費力了。
你曾見野桃花嗎?(想你沒有不看見過的。)它雖不是群芳中的華貴,但當芳年,也是一時之秀。花瓣如暈脂的靨,綠葉如插鬢的翠釵,絳須又如釵上的流蘇墜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規規矩矩的,倒學會一種嬌憨了。
至她並執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處相逢?何時拋棄?……這些是我們所能揣知的嗎?你只看她那翦水雙瞳,不離不著,乍注即釋,痴慧躁靜了無所見,即證此感鄰於渾然,斷斷容不得多少迴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罷。
我們想走過去買根甘蔗,看她怎樣做買賣。後一轉念,這是心理學者在試驗室中對付猴鼠的態度,豈是我們應當對她的嗎?我們也分明攜抱著個小孩呢。所以儘管姑蘇的眼睛,巴巴地直釘著這一擔甘蔗,我們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橋。
在岳墳溜達了一盪,有半點來鍾。時已近午,我們循原路回走,從西堍上橋,只見道旁有被拋擲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個小女孩已過西冷南堍,傍孤山之陰,蹣跚地獨自摸回家去。背影越遠越小,我痴望著。……
走過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她的哥?——輕輕把被擲的桃花又撿起來,耍了一回,帶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時作障的群青,成羅的一綠,都不言語了。他見沒有應聲,便隨手一揚。一枝輕盈婀娜剛開到十分的桃花頓然飛墮於石闌乾外。
我似醒了。正午驕陽下,悄峙著蔥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懶懶的自走回去。一路閒閒的聽自己鞋底擦沙的聲響,又閒閒的想:“賣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十四。
作品賞析
《春晨》一則,記述作者入居湖樓後的第一個早晨的觀感。作者的耳際再不聞沉厲的廠笛和慌忙的校鍾,唯有聒碎妙閒的鳥聲一片,剎那間一種精神上的解脫、一種得到寬餘的感覺油然而生。夜來一場春雨,山上原先猶滿綴絳紫色小蕊的桃花,便變成“半株緋赤的繁英了”。在日常忙迫的生活中,人們往往不會明顯地感到春天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身邊,什麼時候又匆匆地走了過去,只有身心都感到完全自由的情況下,才會發現自然界萬物的變化。“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是宋朝詩人陸游62歲時受皇帝召見在臨安所作《臨安春雨初霽》中的兩句,它以清亮的音韻,流轉的筆致,極為生動地寫出春雨初晴的明媚風光,詩句充滿動感,使人浮想聯翩。此處引用,十分得當,一樣的寫春天的杭州,一樣的寫小樓聽雨,相似的場所和情景,產生相似的情懷,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但是陸游的那首詩主要是抒發一個久客京華的遊子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同時又深含著對官場的厭倦和對統治當局失望的心情。俞平伯當時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員,沒有陸游那種宦海浮沉的感慨,他只是從桃花雨後驟開的情景中,看到大好春光不僅去也匆匆,來也是匆匆。歷代文人墨客總是從落紅成陣的景象中,抒發傷春惜春的悵惘之情,俞平伯不落前人窠臼,面對“翩翩而集”的春光,他感到大自然變化之快,因而惜春之情油然而生,他寫道:“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悵惜緋紅的妖冶盡成虛擲了呢?”真正珍惜春天,珍惜時光,就要從早開始,如果到了落花委地沾泥方始帳惜春光易逝,那就晚矣。這裡顯示了他的積極進取精神,與舊文人那種傷春悲嘆的異趣。
第二則《緋桃花下的輕陰》,作者用重彩濃墨,描述了桃花和輕陰這“湖上春來時的雙美”,“桃花仿佛茜紅色的嫁衣裳,輕陰仿佛碾珠作塵的柔冪”,既細膩地描繪了西湖春來的美景,同時又委婉地吐露了自己惜春的情懷。正是這種獨特的創作個性,使得俞平伯的早期小品散文,與周作人的雋永、徐志摩的艷麗、冰心的飄逸、朱自清的真摯清幽不同,顯示出一種綿密的風致。
“春歸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陰挽著姐妹們的苹紅的手重來湖上,你們可不是今年的你們了,它們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們了。一切全都是新的。”表面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但從發展的眼光看,從革命的眼光看,“一切全都是新的”,作者在這裡把愛惜時光、珍重人生的思想,提高到關於自然、關於人類發展的一個革命性的哲學命題。它衝破了封建時代“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僵死的傳統觀念,煥發著“五四”新文化工作者發展變革的思想光彩。
但是這則短文的最後兩句“唯我的心一味的怯怯無歸,垂垂的待老了”,文氣陡轉,顯得有點突兀,因為它與前面那些春光美好和珍惜人生的抒寫有些不協調。俞平伯這年剛剛25歲,正是屬於風華正茂的年歲,但是他卻稱自己的心“垂垂的待老了”,這就顯得有些難以理解。解開這個疙瘩的途徑有兩個,一是從俞平伯個人的經歷上來找。他18歲結婚,到寫作此篇散文的1924年時,已是3個兒女的父親,從傳統觀念來看,一個人既為人父,可以稱老;二是從作者當時深層的思想上來考察,作為“五四”新文學陣營中的一員,俞平伯曾經發表過一些發揚踔厲、勇猛進攻的議論文字,顯示了戰士的風采。但是從他思想深處看,他身上還是保留著比較濃的古代名士的氣質。再加上此時正是“五四”落潮時期,新文化統一戰線分化,彷徨消沉之氣瀰漫,這種社會思想環境,更加深了他思想深處的矛盾。因而未老嘆老,也就不足為奇了。
西湖美景,書不盡書。此文的前面兩則,作者只從自己感受最深的兩處作了一些點染,並沒有展開細緻的描繪。而在第三則《樓頭一瞬》中,則採用鳥瞰的方式,比較從容地歌吟、描繪了西湖的山水之美。
西湖山水不僅自然風光絕勝,更因為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等歷代文人墨客的吟詠,更增加了它的人文歷史的重量,蘇軾的《頌湖上初晴後雨》詩說:“水光瀲艷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它寫盡了西湖山水之美,後人要寫西湖,需要有一份勇氣才行。
俞平伯作文講究要有“知識和趣味”,因而他喜歡採用夾敘夾議的方式,議論多,趣味濃,是他散文的一個特色。在這一則中,作者在描繪西湖山水之前,首先強調:“湖山別無超感覺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見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異而幻現其色相,至於億萬千千無窮的蕃變。”俞平伯一方面概述了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大同”,同時又特彆強調了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小異”,認為“同中求異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作品“光景常新”。這些議論,都富有創新精神。
文中具體描繪西湖山水的地方有三處。從“從右看去,葛嶺兀然南向”,是登高遠眺,主要描寫西湖周圍的山嶺,蘇堤上的橋,各色行人,特別是多處描寫到道傍、橋邊綠色的芳草,“更行更遠還生”,用古典詩詞一點染,“芳草天涯”邈遠的意境就表現出來了。從“湖光眩媚極了,絕非一味平鋪的綠”開始,是專門描寫西湖的湖光山色的,而在這段之前,文章先稱引曹植寫洛水的“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認為非此八個字實難形容西湖的神情,但作者又不甘心在前人的描寫前止步,他引用此句,一是增加了文章的趣味和知識,二是使人感到超越的難度。這一段寫湖水和山色,均是由近而遠,寫它們各不相同的顏色和形狀,最後寫雲,文字古樸簡潔,描寫層次分明,色彩紛呈。最後一段更是神采之筆,把朝陽破霧而出的情景,進行擬人化的表現,語言也顯得活潑俏皮,情趣盎然,把陶醉在湖光山色中的作者的痴情表現出來了。
第四則《日本櫻花》記述清晨在孤山頂上見到一樹盛開著的櫻花時的觀感。開頭一段,先說往年在東京時見櫻樹的情景,說明不是因襲舊的文人傳統,用一個固定的模式,見落花流淚,睹流水傷心,而是要根據當時的具體情景,根據真實的心情來敘寫。作者在朝陽的光輝里看到一株盛開的櫻花,為它的“盛年”的美所陶醉。文章並沒有具體描繪這株櫻花的容姿,而是闡述作者的一種美學見解,認為“柔條之與老乾,含苞之與落英”,雖則也是姿態萬千,各具美質,但最能感動他的,卻是繁花似錦的光景,因為此時作者能體驗到“完全的美,愛和貴重”。作者描述自己受感動的樣子是那樣的細膩真切:“頓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來,一心瑟瑟的顫著,微微的欹著,輕輕的躑躅著。”
文章的最後兩小段,又來了一個轉折。一個在掃著疏落殘紅的園丁,“俯仰自如,心眼手足無不閒適”,與一般觀花人的那種或“低眉凝注”,或“昂首痴瞻”,完全是兩種心境,兩種審美情趣。由此作者憬悟到,園丁才“真是伴花愛花的人”,而他那種執著痴迷,無異於強暴了。
第五則《西泠橋上賣甘蔗》,先從《儒林外史》上杜慎卿的一句話講起,說明當時的南京人已沒有什麼“六朝煙水氣”,他們的狡詐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裡的人一樣,然後再引出杭州西泠橋上賣甘蔗的小女孩,不僅有反襯作用,而且平添幾分情趣。
西湖西泠橋頂放著一擔甘蔗,不見挑擔的人,小板凳上坐著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右手捏著一節蔗根放在嘴邊咬,左手執一枝尺許高的醉楊妃色野桃,與其說她是在賣甘蔗,還不如說她已經融進西湖的美景中去了。人間的勢利狡詐與她無乾,她是純淨的、天真無邪的。作品描述了一種美麗渾然之境,文人學士的揣摩、感嘆、問難,都顯得多餘而可笑。
作者簡介
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學研究家,紅學家、詩人、作家。浙江德清人。清代樸學大師俞樾曾孫。與胡適並稱“新紅學派”的創始人。他出身名門,早年以新詩人、散文家享譽文壇。他積極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精研中國古典文學,執教於著名學府,是一位熱忱的愛國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識分子。191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先後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多年。1952年起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作品有:紅學研究著作《紅樓夢研究》,詩集《冬夜》、《古槐書屋間》,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等。在古典詩詞研究方面,著有《讀詞偶得》、《清真詞釋》、《讀詩札記》等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