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余性疏脫,不耐羈鎖,不幸犯東坡、半山之癖,每杜門一日,舉身如坐熱爐。以故雖霜天黑月,紛龐冗雜,意未嘗一刻不在賓客山水。余既病痊,居錫城,門絕履跡,盡日惟以讀書為事。然書淺易者,既不足觀,艱深者觀之復不快人。其他如《史記》、杜詩、《水滸傳》、元人雜劇暢心之書,又皆素所屬厭,且病餘之人,精神眼力幾何,焉能兀兀長手一編?鄰有朱叟者,善說書,與俗說絕異,聽之令人脾健。每看書之暇, 則令朱叟登堂,娓二萬言不絕,然久聽亦易厭。
余語方子公,此時天氣稍暖,登臨最佳,而此地去惠山最近。因呼小舟,載兒子開與俱行。茶鐺未熱,已至山下。山中僧房極精邃,周回曲折,窈若深洞,秋聲閣遠眺尤佳。眼目之昏聵,心脾之困結,一時譴盡,流連閣中,信宿始去。始知真愈病者,無逾山水,西湖之興,至是益勃勃矣。
譯文:
我天性疏放不拘,忍受不了羈絆與束縛,不幸又有著與東坡和半山一樣的嗜好。每當閉門在家呆一天,就會覺得像坐在火爐上一樣全身不自在。所以,即使是在霜天黑月這樣的天氣里,面對紛亂龐雜的事務時,我的心也是無時無刻地做客于山水之間。自從我病癒之後,住在無錫,幾乎沒有客人來訪,讀書成了每天惟一所做的事。然而,淺易好懂的不值得看,艱深難解的又不能使人心意爽快。其他如《史記》、杜詩、《水滸傳》、元雜劇等令人心意暢快的書,又已經再熟悉不過而不想讀了,再說大病初癒之人,能有多少精神和眼力去認真勤勉地長久握著一部書?鄰居朱生,是個擅長說書的人,他說書和世俗的說法很不一樣,聽了令人心脾健旺,精神大增。所以,看書之餘,我就會請朱生來做客,他總是娓娓道來,一副連續不倦的樣子,聽久了也覺得厭倦。
我對方子公說,現在天氣暖和,是登臨山水的最佳時節,而此處離惠山又最近。於是,找來一葉小舟,帶著我的兒子開一起出發了。溫茶的器具還沒熱,我們已經到了山下。山中的僧房構造精緻,迂迴曲折,幽遠像深洞。遠望山頂的秋聲閣,景色極佳。昏沉的精神、鬱結的心情,一時間都煙消雲散了。流連於閣中,住了兩夜才回去。現在才知道使病痊癒的最好方法莫過於山水之游。於是遊覽西湖的興致,愈發強烈了。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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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文章前半部分著墨較多,通過對比的手法,為下文寫山水之游的樂趣作了鋪墊,更突出了作者喜愛山水的情懷。
袁中郎與惠山
惠山,邑中名勝,自古名人騷客多所趨集。略檢元人王仁甫纂《無錫縣誌》,及明成化年間邵寶手定《惠山記》,於惠山之題詠可謂洋洋大觀矣,其中不乏顧況、李紳、陸羽、倪瓚、沈周等名動一時的人物。若去游錫惠名勝景區時稍加留意,歷代碑刻即是見證。
到了明萬曆年間,“公安三袁”的橫空出世,直比宋代“三蘇”,其勢亦如錢江之潮,蕩滌了當時“摹擬塗澤”的沉疴文風,令世人耳目為之一新。三袁之中,又以袁中郎宏道影響為最大,成就亦最高,他的“真心說”與李贄所倡“童心說”一脈相承。
自然,若有機緣,“一生好入名山游”的中郎斷不會對惠山視若無睹的,惠山集萬千寵愛,亦不能單單遺了中郎。萬曆二十二年十月,中郎赴京候吏部選。十二月,出任吳縣縣令。當時是怎樣的一個世道呢?《明史·本紀第二十》是這樣記述的:“各省災傷,山東、河南、徐、淮尤甚;盜賊四起,朝廷詔令不行。”雖然,他在翌年三月上任後的不滿兩年間,“聽斷敏決,公庭鮮事”,但中郎對於那個“豪傑不樂為用”的時代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況且與生俱來的書生意氣,率性不群,注定了他不可能長久地戮力仕途,江湖山澤方是他安放心靈的居所。所以,中郎赴任後不久即感嘆“甚煩苦,殊不如田舍翁飲酒下棋之樂也”,亦確非矯情之辭。
萬曆二十五年,中郎在兩次“乞歸”後,終於辭去吳縣縣令,這一年他三十歲。中郎辭官後曾寄居無錫友人家,《游惠山記》當是他第一次游惠山後有感而發的山水小品佳構。其時“天氣稍暖”,應是初春光景,每日杜門養病的中郎“舉身如坐熱爐”,讀書亦厭,聽鄰人朱叟說書亦厭,“性本愛丘山”,終於是耐不住山水的召喚,呼小舟攜兒俱行。“茶鐺為熱,已至山下”,想來友人寓所離惠山頗近,且有河道相通。實在描摹惠山景物雖止淡淡兩句——“山中僧房極精邃,周回曲折,窈若深洞。秋聲閣遠眺尤佳,眼目之昏聵,心脾之困結,一時遣盡,流連閣中,信宿始去”,但中郎與惠山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讓他連宿了兩夜,可見中郎對之是如何的一見傾心。這般的傾心方能生出這般的感嘆:“始知真愈病者,無逾山水。”
中郎關於惠山的記游還有一篇,多述惠山泉烹茶事。自唐陸羽評定惠山泉為天下第二後,歷來文人雅士僧侶貴胄多以此泉點茶為樂事。中郎多次蒞惠山,必然得其真趣,以致“時瓶壇盞未能斯須去身”。他的朋友曾問他辭官後有什麼打算,中郎說:“願得惠山為湯沐······余輩披緇衣老焉。”我以為,二泉旁是應該將中郎這篇刻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