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攝山棲霞寺記

餘興發,不可遏[6]。 質明起[7],遂取所向道。 [1]留都:指南京。

游攝山棲霞寺記·(明)王世貞
游攝山棲霞寺記·(明)王世貞 余將以三月朔赴留都[1],而二月之廿六日抵京口,其明日荊侍御邀登北固山[2],又明日從京口陸行且百里,佹及龍潭驛[3]。大雨,肩輿出沒於危峰峭壁之址[4],與江相樛帶而行[5],如是者凡二十里。雨益甚,江山之勝顧益奇,秀色在眉睫間,應接不暇,欣然忘其衫屨之淋漉也。抵驛,與兒子騏及張生元春小飲。呼驛宰,問以攝山道,甚難之。謂:“徑險而受雨則濘,可無往也。” 餘興發,不可遏[6]。質明起[7],遂取所向道。時曉色熹微[8],與霽色接,溪流暴漲,不絕聲。然所過諸嶺多童[9],至中凹處,忽得蒼松古柏之屬,是為攝山。趨馳道數百武[10],得寺曰棲霞。右方有穹碑,唐高宗所撰,以傳明隱君僧紹者。隱君故棲此山矣,舍宅為寺,人主賢而志之。碑陰“棲霞”二大字,雄麗飛動,疑即唐人筆也。 稍東,拾級而上曰山門[11],江總持一碑臥於地[12],拂而讀之。復前為門,四天王所託宇焉[13]。拾級復上,傑殿新構,工可十之八,而前庭頗側[14]。僧曰:“未已也,是將廣之,移四天王宇于山門,而加偉殿。”後拾級復上,為方丈。僧供起麵餅、茵蔯[15],菌而甘[16],啖之至飽。飯已,與元春、兒騏由殿後啟左竇而出,探所謂千佛岩者。其陽為石塔,塔不甚高,而壁金剛力士像於四周,頗巧致。此塔隋文皇所建,以藏舍利者也[17]。文皇遇異尼,得舍利數百顆,分樹塔以藏之,凡八十三州,所遣僧及守臣爭侈言光怪靈異以媚上。而蔣州其一也,蓋其時建業以蔣子文故降從蔣雲[18]。 塔左圓池,一泉泓然滿其中,石蓮花蹙沸而起。僧雛鹹資汲焉,曰品外泉。茲泉陸羽所未品也[19]。千佛岩獨隱君子仲璋所鐫無量壽佛像可耳,觀音大勢至已不逮其他,若文惠太子、豫章、竟陵王千像,皆刓損天趣[20],以就人巧,使斗拔奇峭之態,泯沒不復可跡。且所謂佛者,一而已,何千之有?循千佛岩沿澗而進,迤邐不可窮,時旭日漸融,草樹被之,蔥蘢菴藹[21],有光澤。澗水受雨,爭道下迸,勢如散珠,聲若戛玉。僧雛以酒茗從,興至輒酒,足疲輒茗。 已,由中峰澗至白乳泉,探蠡酌之,盡一器。乃踸踔過嶺[22],其直如截者曰天開岩。中僅通一線徑,雖不甚高,而孤險齧足可畏。將自此問絕頂,而力不勝矣。其西則層疊浪嶺,直下亂石錯之。若海波萬沸,洶湧灝溔[23]。熟視之,審其名之稱也。 可二里許,一蘭若承之[24],曰觀音庵,方有事於土木,其壯麗幾與寺垺[25]。主僧某者,福德人也,言簡而精,與之小酬酢而別。還,復飯方丈。兒子興未已,復呼元春登絕頂。返則日下舂矣[26]。欲驕余以所不及見。余謂:“若所見非大江耶?業已自北固、龍潭飽之矣。”二子不能對,乃就寢。 今天下名山大剎,處處有之,然不能兩相得。而其最著而最古者,獨茲寺與濟南之靈岩、天台之國清、荊州之玉泉而已。靈岩於三十年前一游之,忽忽若夢境耳。今者垂暮,而復與觀棲霞之勝,獨老且衰,不能守三尺蒲團地[27],而黽勉一出[28],遠愧僧紹,然猶能自為計,庶幾異日不至作總持哉[29]?
注釋: [1]留都:指南京。明成祖遷都北京後,以舊都南京為留都。 [2]荊侍御:此人不詳。侍御,官名。 [3]佹(guī):庶幾,似乎。龍潭:地名。在江蘇句容北,瀕臨長江,居南京、鎮江之間。明初於此設巡司,兼設龍潭水馬驛。 [4]肩輿:用人力抬扛的代步工具,如轎之類。 [5]樛(jiū)帶:曲折。 [6]遏:阻止。 [7]質明:天剛亮的時候。 [8]熹微:微明貌。 [9]童:山無草木。 [10]馳道:馳馬所行之道。特指皇帝御道。武:古人以六尺為步,半步為武。 [11]拾(shè)級:逐步登階。 [12]江總持:指江總。江總,字總持。歷仕南朝梁、陳及隋三朝。陳時官至尚書令。南朝陳文學家。 [13]四天王:佛經稱帝釋的外將,住須彌山四邊,各護一方,因此也叫護世四天王。 [14]偪(bī)側:迫近。 [15]茵蔯(chén):草木植物。有香氣,可入藥。 [16]菌:鬱結的樣子。 [17]舍利:梵文音譯,意譯“身骨”。指死者火葬後的殘餘骨燼。通常指釋迦的遺骨為佛舍利。 [18]蔣子文:東漢廣陵人。晉乾寶《搜神記》卷五載:“常自謂骨清,死當為神。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鐘山下,賊擊傷額,因解綬縛之,有頃遂死。”至三國吳孫權封子文為中都侯,為立廟堂,“轉號鐘山不蔣山,今建康東北蔣山是也。自是災厲止息,百姓遂大事之”。至南朝齊進號為蔣帝。 [19]陸羽:唐朝人。字鴻漸。以嗜茶出名,著《茶經》,為我國關於茶的最早著作,後世民間祀為茶神。 [20]刓(wán)損:磨損。 [21]菴(yǎn)藹:茂盛的樣子。 [22]踸踔(chěn chuō):跛行貌。 [23]灝溔(hào yǎo):水無邊際貌。 [24]蘭若(rě):指寺院。梵語“阿蘭若”的省稱,意為寂靜、無苦惱煩亂之處。 [25]垺(liè):等同。 [26]下舂:太陽落山。 [27]蒲團:用蒲編織成的圓墊,為僧人坐禪及跪拜時所用。 [28]黽(mǐn)勉:盡力,努力。 [29]總持:江總。見注[12]。江總任尚書令,不理政務,日與孔范等陪侍陳後主游宴後宮,製作艷詩,時號狎客。
本文選自《弇州山人續稿》卷六十三,這是王世貞遊覽攝山棲霞寺的一篇遊記。寫於萬曆十六年(1588),時年六十三歲。棲霞山,一稱攝山。在江蘇南京東北約二十公里。山有棲霞寺,建於南齊,為佛教四大叢林之一。
譯文:
我於三月初一前往南京,從京口出發由陸路行走,走了將近一百里路,才到達龍潭驛。天下著大雨,我在山峰高聳、崖壁陡峭的山腳下穿行,緊貼著長江向前行進。在這樣的道路上一共走了二十里。雨越下越大,長江和山峰的美景看起來就更覺得奇秀,美麗的景色不斷呈現在眼前,讓人應接不暇。喜悅自得,竟然忘卻了衣衫鞋襪全被雨浸濕,水直往下滴。到達驛站時,同我的兒子王騏以及一個叫張元春的書生一起飲了一會兒酒。我叫來了驛站的主管官吏,向他探問前往攝山的道路,他認為路很難行,說:“道路艱險,而且下雨之後變得泥濘,還是不要去了吧。”但我的遊興大發,什麼困難也不能阻擋我。
天亮時我們就起來,順著昨天打聽到的路逕行走。這時,天剛破曉,天色微明,同雨過天晴後清新的山色相連,山間的小溪一夜之間水流暴漲,嘩嘩的流水聲不絕於耳。但是所經過的山嶺大多是光禿禿的,來到中間的山凹里,忽然發現許多蒼松古柏之類的樹木,這裡就是攝山。沿大道走了幾百步遠,發現一座名叫棲霞的佛寺。寺院的右邊有一座高大的石碑,碑文是唐高宗撰寫的,石碑的背面鐫刻著“棲霞”兩個大字,筆法雄健清麗,筆力飛動,想來是唐朝人的手筆。稍稍向東,踏著石階一級一級向上走,就到了寺院的山門,一塊石碑躺倒在地上,拂去了碑上的灰塵讀了讀碑文。再踏著石階向上,同元春、騏兒一道,從大殿的後面打開左邊的門走了出去,去探尋人們所說的千佛岩。千佛岩的南面是一座石塔,塔不太高,但四壁上所雕刻的金剛力士像,頗為精巧別致。石塔的左邊是一個圓形的池子,一股泉水溢滿池中,像一朵石蓮花一樣噴湧出來,寺院裡的和尚都依靠這個泉池取水飲用,泉名叫品外泉。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泉水是陸羽不曾品評過的。
順著千佛岩,沿著一條山澗向前走,山路蜿蜒曲折沒有盡頭,這時太陽已經升起,山間霧氣漸漸消散,野草樹木在陽光下顯得蒼翠蔥蘢、光亮潤澤;大雨過後澗水猛漲,爭搶著水道向下奔瀉,那形狀如同散亂的珍珠,那聲音就像敲擊玉石鏗鏘悅耳。寺院裡的和尚帶著酒和茶跟隨我們,我們遊興極濃時就飲酒,走路疲倦了就品茶。不久,從中峰澗越過一座山嶺,那兩邊的山崖陡直如同用刀截開的切口,叫做天開岩。兩崖之間僅僅只一線寬,路雖然不算很高,但陡峭危險,站不住腳,十分可怕。本想要從這裡登上頂峰,但再也沒有力氣了。天開岩的西側,重重疊疊的山嶺像起伏的浪濤直衝而下,散亂的山石交錯地雜陳於其間,看上去就像大海波濤洶湧澎湃。我的兒子遊興還很濃,又拉著張元春一道去攀登棲霞山的頂峰。他們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他們想要用我未能到山頂親眼目睹的景致在我面前引為驕傲。我對他們說:“你們所看到的不就是長江嗎?我在龍潭驛時,就已經飽覽長江風光了。”兩個年輕人無言以對,只好去睡了。
如今普天下名山和宏大的寺廟,到處都有,但是名山和寺廟兩者不能相得益彰。而其中最著名又最古老的,只有這座棲霞寺和濟南的靈岩寺、天台的國清寺、荊州的玉泉寺而已。靈岩寺我在三十年前就去遊覽過一次,現在還像在夢境之中。如今我已到了垂暮之年,卻又得以觀賞了棲霞寺的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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