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水,一個寓言
在古井裡打水,忽然看見許多春秋戰國時的星星,在水裡竊竊私語,交換著隱晦的眼神。孔夫子與我們相距多久呢?我剛打完水,那些星們剛剛從慌亂的水紋里回過神來,一眼就看見我的水桶掉下來。
河的源頭常常是一脈隱蔽在荒草亂石里的細流,有的則是一座雪嶺或一汪泉流,漸漸地就匯成長河激流。這些源頭又有更深的源頭。追溯下去,也許是無窮的過程。比如,山腰那汪泉水的源頭或許是山頂上那終年不散的雲霧、瀰漫、滲透,而成泉流。今天我飲的這捧泉水,也許是由唐朝的某黃昏的那片雲滴落滲透而來。而那個黃昏李白正在長安城笑傲王侯呢。這從霧中滴瀝瀝而來的水,穿過了多少苔蘚、岩石、化古、骸骨,才化為凜冽、澄清的泉水,來到我的手中,進入我的身體。由此可知造物的艱辛和神奇。一滴水,一片雲、一朵雪都是奇蹟,它們絕不是僅供我們使用的物,而是宇宙輪迴的密碼,時間饋贈給我們的最高禮物。由這樣的眼光看萬物,萬物無不具有不可思議的神性和詩性,萬物無不令我們敬畏。
起風了,水中的幻影消失了,水底的天空破碎了。水驟然間蒼老的。憤怒或煩躁的時候,事物總是顯出它的老相,顯出那亘古不散的迷茫、漂泊、虛無和對死滅的恐懼。水因風而怒的時個候,我在水裡看不見別的,我只看見水的老。
風停了,水安靜下來,水又變成了萬物的情人,它以深沉明淨的心胸接納天上的一切,也顯現心中的一切。雲朵、天空、天空深處若有若無的幻影,以及那一閃而過的飛翔的鳥,還有岸上那時而搖動尾巴的牛,都在水中一一呈現。這時候的水文靜得像一位少女,像一位年輕詩人:它以不染纖塵的澄明的心,博大的愛,捕捉著宇宙萬象的美,與它相遇的事物變成亦真亦幻的詩的意象。
一隻鳥永遠不知道水裡的那隻鳥是自己的影子。一群鳥也是如此。鳥永遠在水面上打撈那些沉淪的鳥,想與它們結伴飛翔。這幻象是美麗的,誘惑也是致命的。水永遠流淌,鳥永遠在打撈沉落於水中的幻影。這是一出偉大而虛幻的詩劇,在水面世代上演。
我當然知道水裡出現的那一位是我的倒影。水外面的我是有限的,是一個肉身的物。水裡我的幻影是無限的,不可測量的。從水中我的幻影我看見了我與宇宙萬物無限豐富的聯繫:水從大禹腳底漫來,從公元前就開始積雪的那座雪山上流來,為準備這面鏡子,造物者花費了千萬年的功夫;四周是青山的倒影,嶙峋著創世之初悲壯的遺蹟,玄武岩、花崗岩依然保持著蒼涼的表情;白鳥從遠方飛來,它投下的影子正好和我的影子疊合在一起,它變成我的一部分,我也變成它的一部分,要流逝多少歲月才會出現這樣一個瞬間?我要誕生多少次才會遇見這隻鳥?
水是創造神話的大師,在水裡一切都是神話。水裡的天空,就是一句創世的浩嘆。
從我手裡漏下去的水,千年後會被誰捧在手裡?月亮,永遠在水中輪迴,水流千轉,不變的是那顆宇宙的童心。
葬我於水中,千載以後,我會為你的倒影造像,我會為你修補不慎被子石頭劃破的天空。低下頭來找我吧,我小心地托著落花,托著你無意投下的影子…
作者
李漢榮(1958——),著名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筆名牧童、林中河,陝西勉縣人。多年來寫作詩歌約3000多首,散文2000多篇,中短小說30餘篇。1982年畢業於陝西漢中師範學院中文系。曾任略陽縣一中教師,調任略陽縣司法局副局長,自願辭官到略陽文化館當館員,後調至《漢中日報》社當編輯至今。曾任中學教師、司法局副局長、文化館副館長,陝西《漢中日報》高級編輯,陝西省政協委員,漢中市文聯副主席。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詩集《駛向星空》、《母親》、《想像李白》,散文集《與天地精神往來》等。獲各類獎項50餘次。作品入選一百多部選集。長詩《秦嶺,命運的巨型群雕》獲1988年陝西省優秀詩歌獎。詩集《駛向星空》獲陝西省作協505文學獎最佳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