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複製(Technische Reproduzierbarkeit)
在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的時代,激進的左派和右派都把藝術當作政治宣傳的工具,許多藝術家和批評家為了政治而自願放棄了藝術追求。本雅明試圖提出一種有別於兩種極端思想的藝術觀點,尋求一條能夠兼顧藝術和政治不同要求的道路。他相信,技術是藝術問題的核心,藝術之所以重要的原因在於它具有物質性。新興文化工業所提供的技術產品突出了藝術的特性,使藝術能夠直接再現現實生活。1936年,他發表了關於藝術生產理論的核心論文《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聲稱他將引入不會被法西斯主義利用的藝術概念來服務於藝術自身的革命,這個關鍵性的概念就是機械複製。
本雅明通過對機械複製的分析強調了藝術的物質性和技術性因素,把藝術評價的標準從道德與政治意義轉移到了藝術製作和藝術接受上來。此外,本雅明以機械複製為核心的理論也是最早出現的對大眾文化和大眾傳媒的理論探討之一。從歷史上來看,藝術作品向來都能複製。然而,以機械手法來複製藝術品卻是個新近的現象。機械複製技術的發展在歷史上是持續躍進的,而且一次比一次強度更大。
19世紀以來,機械複製技術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石版印刷術、攝影術和聲音複製技術相繼產生。
20世紀,複製技術達到了一個新的水準,不僅能複製一切傳統的藝術作品,以極其深刻的方式改造其影響模式,而且這些複製技術本身也以面目一新的藝術形式出現在人們面前,藝術作品的複製和電影藝術就是這種典型。
機械複製對藝術的衝擊,一個重要的體現就是藝術作品的光暈喪失。即便最完美的複製品也總是缺少原作在即時即地形成的原真性,會喪失原作具有的那種光暈。現代以前,大多數藝術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然而,機械複製時代的來臨和現代感知媒介的變化,導致藝術傳統的大崩潰和光暈在當代社會的衰微。由於最早的藝術品起源於某種崇拜儀式,藝術作品具有光暈的存在方式從未完全與其儀式功能分開。可以說,正是藝術作品的可機械複製性在歷史上第一次把藝術品從對儀式的寄生狀態中解放了出來。然而,藝術創作的原真性標準一旦失靈,藝術的整個社會功能也隨之改變。
藝術的功能不再奠基於儀式,而是奠基於另一項實踐即政治。在對藝術作品的接受過程中,人們表現出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側重於藝術品的膜拜價值,另一種側重於藝術品的展示價值。藝術品從祭奠膜拜的功用中解放出來以後,展示的機會也隨之增多,各種複製技術極大地強化了藝術品的展示價值。展示價值的絕對優勢給作品帶來了全新的功能,同時使膜拜價值退居次要的地位。
在照相攝影中,膜拜價值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是人像。早期攝影以人像為中心決非偶然,影像的膜拜價值在此找到了最後的避難所。然而,當人像在照相攝影中消失之時,展示價值便首次超越了膜拜價值。由於藝術在機械複製時代失去了原有的膜拜基礎,藝術所具有的審美自主性也隨之消失,這使傳統美學陷入了困境。對觀眾來說,舞台演員的藝術成就是用自身形象來體現的,而電影演員所做出的藝術成就則是由機械體現的。對電影來說,關鍵之處在於演員是在機械面前自我表演,而不是在觀眾面前為人表演。由於攝影機取代了觀眾的地位,原先依附在演員及其所扮演的角色周圍的光暈也隨之消失。
可以說,人們在電影中第一次能夠展現他活生生的整個形象,但卻必須以放棄原有的光暈為條件。另一方面,電影對現實的表現,在現代人看來就是無與倫比地富有意義的表現,因為這種表現正是通過最強烈的機械手段,實現了現實中非機械的方面,而現代人有權要求藝術品展現現實中這種非機械的方面。電影所提出的特殊美學問題不僅是人如何面對攝影機去表演,還有如何藉助攝影機去表現客觀世界。與繪畫或劇場相比,電影所展示的成就具有更大的精確性和可分析性,因此便具有促進藝術和科學相互滲透的傾向。
科學與藝術往往各行其道,自從有了電影,我們可以說攝影的藝術發展與科學探索已結合為一體,這是電影的一大革命性功能。電影將我們周遭的事物用特寫放大,對準那些隱藏於熟悉事物中的細節。電影一方面讓我們更進一步了解支配我們生活的一切日常必需品,另一方面也開拓了我們意想不到的廣大活動空間。攝影機以無意識行為的空間取代了人自覺行動的空間,有史以來第一次為我們打開了無意識的經驗世界。銀幕上流動的影像與固定在畫布上的繪畫有著本質的不同:畫作邀人靜觀冥想,流動不居的影像則阻礙著觀眾心靈的任何聯想。繪畫藝術要求專注的人整個投入畫中,具有消遣特性的電影則因不斷變換的場景與道具而令人震驚、潛入大眾。
消遣性的感受之道在現今一切藝術領域愈來愈明顯,最終在電影中找到了最佳試驗場所,因為電影的震驚效果正符合這一感受方式。電影不僅擴大了人的認識領域,而且擴大了人的行動領域,它不僅是集體活動的產物,而且能夠造成集體性的接受。在電影中,導演、演員和攝影機都成為新的電影製作集合體中的成分之一,人類主體已經轉變為一種客體,這標誌著具有民主特徵的社會秩序的誕生。可以說,電影開創了一種新的人類認識方式,導致了以主客體二元論為代表的認識論的終結,同時轉變和重新結構了社會關係。電
影在我們身上培養了一種社會自我意識,使我們從制度化的社會自我中解放了出來,並且進入一個能夠自由創造新的混合體的自我形態之中。電影已然成為機械複製藝術最有力的載體。因此,機械複製藝術具有巨大的民主化潛能,可以並應該成為社會改造的特殊工具。
問題在於,只有真正的革命意識才能認識和發揮機械複製藝術的革命功能。 (曹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