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生活
但如果回到2009年的浙江桐鄉,你將見證這個彼時13歲的初一女生“一夜成名”:當地媒體驚訝其“六年級寫成7萬字婚戀小說”,省外報紙贊她可能是“下一個張愛玲”,中央電視台也聞訊趕來。熱度持續到2013年,她高喊著“要么當作家、要么做乞丐”現身東方衛視,她的“未來”被嘉賓升級為或將成“下一個諾獎獲得者”,當這個學習成績不佳的高中生歪著頭說出“我要退學”時,嘉賓驚呼“她在戰鬥”。
楊玲玲最終並未退學,但她所在的桐鄉二中已然轟動。在一些教師看來,楊喜歡“表現”:會主動把文章給教師“提提意見”,曾想在學校辦專場講座,甚至高一就希望破格當文學社社長。
事實上,“破格”正是楊玲玲殺入這所高中的“秘籍”。
2012年,她的中考分數僅過職高線,可開學不久,這個“少女作家”直奔教育局,此後命運反轉。
那一年,韓寒已退學12載,並在兩年前登上美國《時代周刊》封面;蔣方舟剛拍完清華大學畢業照,準備赴任《新周刊》副主編;再過一年,《小時代》即將上映,迎接又一輪口水戰的郭敬明也步入而立之年。人們不自覺地將他們視為楊玲玲的成長參照。
故事的結局並非喜劇。楊玲玲沒有叱吒文壇,可依然“迷戀”著“破格”——兩度高考,她試圖憑文學特長申請讀本科,均止步大專;當被四川某“985”高校拒絕之後,她怒而網上籌款,欲提起訴訟,但應者寥寥。一些支持者也開始反對她。
寫婚戀題材的國小女生
2008年秋天,浙江一家都市報開始時不時接到一個國小六年級女生的電話。“她老告訴我們自己寫了一篇小說。”當年的采編人員趙小斌記憶猶新,女生寄來了鋼筆寫的文稿,可編輯部的判斷是,這算不上什麼新聞,“小學生寫小說不稀奇,那也不是什麼驚世之作。”
電話斷斷續續“糾纏”了報社一年,每次少則幾分鐘,多則兩小時。來電者是楊玲玲,起初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打久了,就感到此事在生活中必不可少。她尚不諳人情,未覺此事唐突,只認為“自己寫得不容易”,而“編輯阿姨很耐心”“像媽媽一樣”。
不過,當趙小斌看到小說時,確實多少有些意外。小說名為《星路》,全文7萬字,書中的女主角一路讀書、成年、成為明星,但在楊玲玲的設計里,她又遭遇潛規則,最終黯然死去。這個“乳臭未乾”的少女,寫生死,寫商戰,寫婚變,甚至叩問成人世界:“面臨離婚時,婚姻不再是避風港。此時,歲月只給了你兩個選擇,一是堅毅的退出,二是無謂的繼續。你選擇哪個?”
小學生寫婚戀題材?趙小斌提煉出了這個新聞點。這一訊息在2009年11月迅速“走紅”,各大門戶紛紛轉載,各媒體隨即找到了鄭淵潔及大學教授點評,並挖掘網友觀點,“幹得漂亮”“說不定就是下一個張愛玲”的評價紛至沓來。一月後,“‘楊玲玲現象’在全國教育界和文學界引起震動”直接成了大標題。
楊玲玲此時已讀初一,不善言辭。早前,為了迎接在她看來頗為“隆重”的採訪,她特地把小說手稿謄抄了一遍。
一夜成名無疑突然。見媒體屢提張愛玲,從未讀過其著作的楊玲玲翻起書來,並自認為兩人“命運相似”:張是晚清名臣後代,家道中落;楊生於農村,幼年家中經商失敗,父母被迫打工,而此前,她最受寵愛,老屋家具齊全,在她心裡“跟小洋樓似的”。
這個敏感的獨生女始終記得,小時候離家不遠有池荷塘,父母常帶她去玩。“後來爸媽再也不讓我去了。”她把手縮進袖口,仿佛在悼念一個“淪陷地”,“因為生意失敗後,那裡被別人承包了。”
家境起落被她視為作品早熟的理由。她瘋狂寫作,有時甚至寫到夜裡兩三點,並一度貧血。
母親周國英起初並不知道這些。她反覆叮囑女兒,家裡經濟條件不好,以後要找個正常的工作,至少得讀個本科。
平靜顯然被打破了,尤其是央視到來之後,熱鬧飆至頂點。從未謀面的幹部來了,親友之間相互打聽著,央視採訪當地媒體“如何發現楊玲玲的”,當地媒體也採訪央視“為何過來採訪”。央視編導透露,他們在討論“早熟少年”類的話題,剛採訪完彼時火遍全網的“少年演講帝”楊心龍。
當地網路論壇開始連載《星路》,那是楊玲玲有時放棄學習時間,跑到親戚家逐字敲打的。網友遺憾,作品並不完美,但又驚訝,小學生之作,已屬不易。
“女兒走上了邪路”
國中生楊玲玲的文學講座都辦進大學了,但在父親楊建明心裡,“女兒走上了邪路”。
即使是公開場合,這個48歲的鄉村修理工也不留情面。在一次電視節目上,主持人問他怎么看女兒寫作,他直言“很氣憤”,一臉陰沉。
思想傳統的楊建明告訴記者:“寫作是零食,學習才是主食。”他本不樂意上此節目,只是編導“殺”到他家取景,軟磨硬泡說“不去就白拍了”,他才就範,“我實話實說,不替她吹牛”。
這讓楊玲玲至今懊惱,在她看來,這本應是一期介紹“天才少女”的節目,卻拍成了“家庭矛盾調解”,她甚至在現場頂撞父親稱要退學、專門寫作。楊玲玲建議工作人員不要播這些,對方安慰她說“這樣效果挺好”。
退學並非氣話,楊玲玲這個想法萌生於初二。事實上,相比於在媒體密集露面,校園裡的楊玲玲略顯孤獨。在一些同學眼中,她內向、神秘,看似比同齡人成熟,好友極少,曾一度坐到教室最後一排、獨自一桌。連朋友也說,她在班上的存在感不是太強。
文學成果讓更多同學願意與她說話了,但她覺得,這不是“純真的友誼”。彼時,“瑪麗蘇”式言情最受熱捧,而商戰、婚變離校園太遠,許多接近者其實並無興趣。
楊建明對這份驕傲不以為然。在飯桌前,他一邊坦言從不夸女兒寫作,一邊澄清“真相”:女兒並不冒尖,媒體僅是獵奇“小小年紀寫成人題材”而已。只上過國中的他認為:“跟媒體打交道,沒好處,分心。有意義嗎?把學習搞好再說。”
的確,楊玲玲的成績在中游徘徊,數學“最慘”,好友回憶稱“基本是倒數,有時套用公式都不會”,語文雖好,“其實也就作文好一點”。在這裡,她沒有光環。
與中國大多數中學一樣,在那個由3所農村中學合併而成的國中,分數是整個校園的衡量標準。老師將中考掛在嘴邊,學生緊張備考,父母追問排名,“所有人好像都在告訴我,讀書才有前途”。
楊玲玲接受了這個“叢林法則”,中考前一個月,她走進副校長倪洪亮的辦公室求助:某次數學測試,她只考了36分,而滿分是150分。
“你一直是拿很多獎狀、榮譽證書的,不可能只這點分數啊。”在楊玲玲的回憶里,這名既教數學也分管德育的副校長,如此歡迎她的“投誠”。
此後每個周五,倪洪亮都會在辦公室見到她,對於數學問題,倪一一解答。中考時,楊玲玲的數學居然多了60來分。可這仍不足以扭轉敗局。
“我不如韓寒那樣叛逆。”楊玲玲發現,自己難以在搏殺中勝出,直至一則新聞讓她看到另一片戰場:從2010年起,四川某“985”高校開招“雙特生”,即3個方面的“奇才、偏才和怪才”——“在某一學科領域有特殊興趣、愛好和特殊專長、潛質的,在某一學科領域開始嶄露頭角或已取得一定成績的,對一些冷僻、人才稀缺的學科領域有一定程度深入了解、有一定獨到見解的”。
文學使她堅信自己未來可突破分數限制、躋身名校。在孤獨的中學裡,這被她視為出路。
推薦信“布局”
幸運之神沒再眷顧楊玲玲。她最終未躋身“破格讀本科”的極少數。
不過,她的手機通訊錄如今猶如小型“專家庫”,浙江作家、政府官員、大學教師、媒體記者。號碼大多是為爭取破格而找的。“說出數量,會不會引起爭議?”楊玲玲欲言又止,“50?不止。100?不止。200?差不多。”
在她的破格布局裡,這些人士無疑是利器之一。四川某“985”高校的“雙特生”報名需填寫個人陳述、專家推薦等。“個人陳述大家可能都差不多,能夠區分的還是專家推薦信怎么說。”她孤注一擲。
楊玲玲找到了時任桐鄉市文聯主席王士傑。很快,桐鄉市文聯作為“社會團體推薦”,出現在其“雙特生”報名表上。“如果她能夠走出去,是我們所期望的,所以我肯定全力支持。”王士傑說,他此前對楊玲玲早有耳聞,她也常給《桐鄉文藝》投稿。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王士傑試圖鼓勵她處理好學習與創作的關係。在他眼裡,楊玲玲文靜內向,比較稚嫩,“好像也不太懂待人接物”,但鑒於年紀還小,能夠諒解,且她對文學的追求“讓人比較感動、認可”。後來,王士傑為《樹葉與漂流》作了序。
雖然如此,但力挺楊玲玲創作的王士傑仍不忘“潑冷水”。他請一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閱讀楊玲玲的作品,大家感覺有的媒體“跑偏了”,“媒體主要追求新聞效應,報導桐鄉出了個‘少年作家’,怎么的,寫了多少字,也不管寫得好不好”,在他看來,“楊玲玲與同齡人相比,應該是寫得好的,但說她是怪才、奇才、跟韓寒一樣,那還差得遠”。
這個觀點也被浙江一些作家認可。一名縣級市散文學會會長拒絕為她推薦,他曾助楊玲玲進大學辦講座,“才華還是好的”,但是,“她要在創作上更加有成績,我才可以為她寫”,另一名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則直言“沒法兒寫”“沒覺得怎么樣”。
楊玲玲稱自己最終拿到了10封推薦信,按平常,只要一封就行了。
這個一路受熱捧的“少女作家”自信滿滿。但“意外”發生了,她在首輪初審即敗北。
此時已是2016年,她二度高考。此前一年,由於各種原因她錯過了“雙特生”報名,在考上一所大專並報到了之後,她選擇復讀。她的成績已入絕境:高中三年,期末考試數學從未過40分,英語從未過50分,臨近高考的3次模擬考,有兩次全部功課掛紅燈,還有一次只有語文及格。
她投入了一場更激烈的廝殺。在那所“985”高校,2010年首次“雙特生”招生錄取了3人,次年減少了1人,2015年全國僅42人通過初審、最後錄取4人。2016年也僅有7人勝出。
為了勝利,楊玲玲在個人陳述中歷數輝煌,其中稱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面對記者,她亦數次肯定獲此獎項。
然而,經過多次追問,楊玲玲在採訪的最後一天承認,這件事情是虛構的。
她給出了一個符合反抗者形象的解釋:聽說“雙特生”招生往年重視這個獎項,所以寫上了,想等錄取之後再作澄清,警示高校應該不拘一格。
遭反對的起訴計畫
推薦信依舊是她試圖挽回敗局的武器。初審落敗後,直到2016年6月9日,浙江省高考的最後一天,她還收到向一名學者“討”來的推薦:“(楊玲玲)在文學創作上嶄露頭角,對文學有強烈的興趣和可堪培養的潛質。如獲深造,將可成器。”
但這一切都不奏效。事實上,即使入圍“雙特生”,她的命運仍然堪憂:2016年,“雙特生”的分數至少須達一本線下30分以內,而此前,被該校認定為最高等級的“雙特生”無分數要求。
第一次,她來到大學門口,希望尋求解釋,但並未滿意。
一直被她視為救命稻草的大學,此後成為她質疑的對象。她登錄知乎、天涯、微博,痛陳經歷,在她看來,自己寫了數十萬字小說、出版過詩集、獲得好些徵文獎項、手握諸多專家推薦信,不可能連初審都沒通過。
2016年11月,她向教育部申請行政複議,目前未收到結果。在那前後,她在網上籌款,準備起訴這所高校。
“這么小的年紀想和學校打官司?又沒有經濟糾紛,頭腦發熱!我要是給錢了,就是助紂為虐,讓事情越搞越大!”父親楊建明嫌女兒不爭氣:女兒只到了專科線,最後去了杭州一所“民辦專科”,一年學費將近兩萬元,“本來努力一下,她也許可以上個本科”。
母親周國英也說並無這個經濟條件。其實,女兒申請破格錄取的大學不止一所,每次溝通,周國英都要請假同去,而家中每月打工收入不到5000元。
父母不再參加她的節目。高考之後,楊玲玲亮相甘肅電視台,節目裡“母親”已不是本人。楊玲玲稱,那是安排的演員。而眼見“起訴呼籲”日益增多,一些支持者也開始動搖。
“文學,你說是茅盾好,郭沫若好,還是魯迅好?誰也說不清楚。更何況誰能證明她是特殊人才?”王士傑強調“文無第一”,並且還需要機遇。另一名作家不耐煩了,“早知道她現在這樣,我當初才不寫推薦信”。更多的推薦者建議她應該努力寫作品證明自己,而非去起訴,“她現在的才華還是好的”。
在好友看來,楊玲玲的嘗試雖然“看起來有些傻”,“但其實,她真的做到了很多事。努力去做,整個宇宙都會合力完成你的願望。”
上述“985”大學的招生辦注意到了楊玲玲。十多天前,一名負責人給她打電話,轉達了專家意見:“認為所提供的材料說明你在文學創作方面有興趣,但還不能體現創作方面的特殊才能,我們學校的‘雙特生’選拔注重文史哲等方面的深度和廣度,從你提供的材料中看不出你具有學術研究方面的潛質,因此沒有通過初審。”
“這么多年了,你還沒有放下。”坐在辦公室,倪洪亮為她一邊泡茶,一邊小心翼翼地安慰她:“試過,不行就罷了。”而曾幫她破格上高中的教育局領導,對往事不願多提,只提醒記者“報導要謹慎”。
楊玲玲覺得自己回不去了。她有時在想,如果當初退學寫作,說不定境況會比現在好,“可是,我已經為了上大學付出很多代價,現在讓我放手,我做不到”。她還記得高考前夕去補習數學,要坐一小時公車,上課時,“感覺身邊的人都比我聰明”。
迷茫之下,她試圖去曾經就讀的中學,尋找這場破格戰爭的見證者。
那天,寒風凜冽,她撥打了校領導電話,但對方說在外辦事、下周才有時間;她致電另一名老師,對方稱自己不在學校。正當落寞之時,一名教師驅車準備進入校門,她一臉歡喜,認為他“知道點兒事情”“可以說一些”。
老師沒有認出她。車輛駛過之後,校門緩緩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