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平
楊朔 的父親楊清泉是清末秀才。楊朔幼承家教,7歲入國小讀書,四 五年級時已寫得一手好文章,倍受師生讚賞。1927年去哈爾濱,在太古洋行作練習生、辦事員,業餘攻讀英語,並受業於李仲都門下,研習中國古典詩文,曾在《國際協報》、《五日畫報》發表舊體詩。他清高狂放,縱情詩酒,常與三位好友聚而豪飲,賦詩抒懷,號稱“四酒徒”。
“九·一八”事變的炮聲驚醒了他的詩人夢,“時常睡到半夜,忽然驚醒,耳邊上轟隆轟隆響著敵人的過路坦克”,就象“從胸口碾過”,“心都碾碎了”。於苦悶中,他貪婪地閱讀《鐵流》、《毀滅》等書籍,接觸中共地下黨員金伯陽,“春風”“透進精神里了”。他針對日軍建立偽滿洲國,侵略、分裂中國的陰謀,有計畫地選譯美國作家賽珍珠描寫中國的小說《大地》部分章節,登載於《大同日報》副刊,不久,被日軍新聞檢查機關勒令停載。1937年初,他被迫離開哈爾濱赴上海太古洋行工作,其間集資籌辦北雁出版社,出版郭沫若的《北伐》等進步書籍。
1937年“七·七”事變後,他毅然辭去太古洋行工作,投身於抗日救亡宣傳。同年9月去武漢,與友人合資籌辦文藝刊物《自由中國》和《光明周刊·戰時號外》副刊,“不為盈利,而為喚起民眾”。同年末,經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介紹赴延安。1938年春,奔赴山西抗戰前線。臨汾失陷前輾轉到廣州。1939年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組織的作家戰地訪問團,奔赴華北各抗日根據地,隨八路軍轉戰南北,寫下許多反映中國人民抗日鬥爭生活的優秀作品,中篇小說《帕米爾高原的流脈》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1942年春,楊朔奉命回延安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他從冀西出發,7月方至延安,會已開過,遂到延安文藝界協會,繼續從事創作,後進中央黨校學習。先後發表《月黑夜》、《大旗》、《霜天》、《麥子黃時》等短篇小說。194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年冬,到宣化龍煙鐵礦體驗生活,創作了反映礦工鬥爭與生活的中篇小說《紅石山》。
1946年秋,楊朔以新華社隨軍記者身份隨晉察冀野戰軍轉戰於華北各地,參加清風店、石家莊和平津戰役,於戎馬倥傯中寫下大量通訊報導和短篇小說,創作了反映華北解放戰爭的中篇小說《北線》。
建國初,楊朔調任中華全國總工會文藝部長,先後到東北和華南採訪,創作反映解放軍戰士、鐵路工人搶修鐵路事跡的中篇小說《北黑線》和《錦繡山河》。1950年12月,以《人民日報》特約記者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戰場,寫出大量戰地報導,創作了反映抗美援朝生活的長篇小說《三千里江山》,榮獲朝鮮人民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頒發的二級國旗勳章。1954年調中國作家協會,先後任外國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主任,到大西北及東南沿海等地採訪,發表《西北旅途散記》、《石油城》等散文、通訊。
1956年後,先後任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副秘書長、亞非團結委員會副主席、亞非人民理事會秘書處中國書記、亞非作家常設局聯絡委員、秘書長等職,當選為第三、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在外事工作異常繁忙的情況下,創作大量反映亞非國家風貌和人民爭取獨立、自由、解放的優秀散文作品,結集為《亞洲日出》、《東風第一枝》、《生命泉》等。
1959年楊朔於百忙中抽暇回故鄉訪問,應邀在蓬萊閣上為家鄉文化界人士作了講學報告。此後他又寫下了描寫家鄉勝景的《蓬萊仙境》、《海市》等散文,字裡行間洋溢著他對故鄉山水、故鄉人民的眷戀、熱愛之情。
“文革”開始後,楊朔被中國作協的造反派列為重點批鬥對象。
1968年7月底楊朔要求上書毛主席和要求與單位領導談話,均遭拒絕。絕望中於8月3日吞服安眠藥自殺。終年55歲。
創作風格
楊朔創造地繼承了中國傳統散文的長處,於托物寄情、物我交融之中達到詩的境界。他營造意境時,常在謀取“情”的新意上做文章,如借蜜蜂的勤勞創造而無所求的特點,來寄情社會主義建設者的高尚情操。
楊朔散文在寫人狀物時詩意濃厚。他寫人善於選取感情色彩豐富的片斷刻畫人物的神貌、內心;他的景物描寫,在寫出自然美的同時,也是創造意境,深化主題的重要手段。
楊朔散文的結構精巧,初看常有雲遮霧罩的迷惑,但峰迴路轉之後,曲徑通幽,豁然展現一片嶄新天地,而且結尾多寓意,耐人尋味。
楊文語言具有苦心錘鍊後的魅力,象詩一般精確、凝鍊、含意豐富又富音樂感,具有清新俊朗、婉轉蘊藉的風格。
主要作品
楊朔一生創作成就巨大,其散文最為突出。他的散文,充滿革命激情,結構嚴謹,語言精練、含蓄,極富詩意,為建國後人們公認的第一流散文作品。1978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楊朔散文選》,再版《三千里江山》;翌年出版《楊朔短篇小說集》。
《荔枝蜜》
花鳥草蟲,凡是上得畫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愛。蜜蜂是畫家的愛物,我卻總不大喜歡。說起來可笑。孩子時候,有一回上樹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點兒跌下來。大人告訴我說:蜜蜂不輕易螫人,準是誤以為你要傷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盡生命,也活不久了。我聽了,覺得那蜜蜂可憐,原諒它了。可是從此以後,每逢看見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總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廣東從化溫泉小住了幾天。四圍是山,懷裡抱著一潭春水,那又濃又翠的景色,簡直是一幅青綠山水畫。剛去的當晚,是個陰天,偶爾倚著樓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樓前憑空湧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斷。記得樓前是一片比較平坦的園林,不是山。這到底是什麼幻景呢?趕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滿野的荔枝樹,一棵連一棵,每棵的葉子都密得不透縫,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許是世上最鮮最美的水果。蘇東坡寫過這樣的詩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可見荔枝的妙處。偏偏我來的不是時候,滿樹剛開著淺黃色的小花,並不出眾。新發的嫩葉,顏色淡紅,比花倒還中看些。從開花到果子成熟,大約得三個月,看來我是等不及在從化溫泉吃鮮荔枝了。
吃鮮荔枝蜜,倒是時候。有人也許沒聽說這稀罕物兒吧?從化的荔枝樹多得像汪洋大海,開花時節,滿野嚶嚶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記早晚,有時趁著月色還採花釀蜜。荔枝蜜的特點是成色純,養分大。住在溫泉的人多半喜歡吃這種蜜,滋養精神。熱心腸的同志為我也弄到兩瓶。一開瓶子塞兒,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調上半杯一喝,甜香裡帶著股清氣,很有點鮮荔枝味兒。喝著這樣的好蜜,你會覺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覺動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歡的蜜蜂。
荔枝林深處,隱隱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溫泉公社的養蜂場,卻起了個有趣的名兒,叫“蜜蜂大廈”。正當十分春色,花開得正鬧。一走進“大廈”,只見成群結隊的蜜蜂出出進進,飛去飛來,那沸沸揚揚的情景,會使你想:說不定蜜蜂也在趕著建設什麼新生活呢。
養蜂員老梁領我走進“大廈”。叫他老梁,其實是個青年人,舉動很精細。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開一個木頭蜂箱,箱裡隔著一排板,每塊板上滿是蜜蜂,蠕蠕地爬著。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別細長,每隻蜜蜂都願意用采來的花精供養它。
老梁嘆息似的輕輕說:“你瞧這群小東西,多聽話。”
我就問道:“像這樣一窩蜂,一年能割多少蜜?”老梁說:“能割幾十斤。蜜蜂這物件,最愛勞動。廣東天氣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閒著。釀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給它們留一點點糖,夠它們吃的就行了。它們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麼,還是繼續勞動、繼續釀蜜,整日整月不辭辛苦……”
我又問道:“這樣好蜜,不怕什麼東西來糟害么?”
老梁說:“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蟲子爬進來,還是提防大黃蜂。大黃蜂這賊最惡,常常落在蜜蜂窩洞口。專幹壞事。”
我不覺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該怎么對付大黃蜂呢?”
老梁說:“趕!趕不走就打死它。要讓它待在那兒,會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可是呢,一隻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說:“蜂王可以活三年,一隻工蜂最多能活六個月“
我說:“原來壽命這樣短。你不是總得往蜂房外邊打掃死蜜蜂么?”
老梁搖一搖頭說:“從來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數,自己就悄悄死在外邊,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心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啊,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卻又多么高尚啊!
透過荔枝樹林,我沉吟地望著遠遠的田野,那兒正有農民立在水田裡,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們正用勞力建設自己的生活,實際也是在釀蜜——為自己,為別人,也為後世子孫釀造著生活的蜜。
這黑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蜜蜂。
《泰山極頂》
泰山極頂乍日出歷來被描繪成十分壯觀的奇景。有人說: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戲沒有戲眼,味兒終究有點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趕上個難得的好天,萬里長空,雲彩絲兒都不見,素常煙霧騰騰的山頭,顯得眉目分明。同伴們都喜地說:“明兒早晨準可以看見日出了。”我也是抱著這種想頭,爬上山去。 一路上從山腳往上爬,細看山景,我覺得掛在眼前的不是五嶽獨尊的泰山,卻像一幅規劃驚人的青綠山水畫,從下面倒展開來。最先露出在畫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築岱宗坊,慢慢地便現出王母池、斗母宮、經石峪。……山是一層比一層深,一疊比一疊奇,層層疊疊,不知還會有多深多奇。萬山叢中,時而點染著極其工期細的人物。王線池旁邊呂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著呂洞賓等一些人,姿態神情是那樣有生氣,你看了,不禁會脫口讚嘆說:“活啦。” 畫卷繼續展開,綠蔭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來到對松山。兩面奇峰對峙闃,滿山峰者是奇形怪狀的老松,年紀怕不有個千兒八百年,顏色竟那么濃,濃得好象要流下來似的。來到這兒你不妨權當一次畫裡的寫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對松亭里,看看山色,聽聽流水的松濤。也許你會民意乾隆題的“岱宗最佳處”的句子。且慢,不如繼續往上看的為是… 一時間,我又覺得自己不僅是在看畫卷,卻又象是在零零亂亂翻動著一卷歷史稿本。在山下岱廟裡,我曾經撫摸過秦朝李斯小篆的殘碑。上得山來,又在“孔子登臨處”立過腳,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過茶,還看過漢枚乘稱道的“泰山穿溜石”,相傳是晉朝王羲之或者陶淵明寫的斗大的楷書書金剛經的石刻。將要看見的唐代在大觀峰峭壁上
刻的《紀泰山銘》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歷代的遺蹟更象奇花異草一樣,到處點綴著這座名山。一恍惚,我覺得中國歷史的影子仿佛從我眼前飄忽而過。你如果想捉住點歷史的影子,盡可以在朝陽洞那家茶店裡挑選幾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還可以買到泰山出產的杏葉參、何首烏、黃精、紫草一類名貴藥材。我們在這裡泡了壺山茶喝,坐著歇乏,看見一堆孩子圍著群小雞,正餵螞蚱給小雞吃。小雞的毛色都發灰,不象平時看見的那樣。一問,賣茶的婦女搭言說:“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藥材,揀回來的一窩小山雞。”怪不得呢,有兩隻小山雞爭著飲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滿石板印著許多小小的“個”字,我覺望著深山裡這戶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鬧大集體,他們還過去時著這種單個的生活,未免太與世隔絕了吧?” 從朝陽洞再往上爬,漸漸接近十八盤,山路越來越險,累得人發喘。這時我既無心思看畫,又無心思翻歷史,只覺得象在登天。歷來人們也確實把爬泰山看做登天。不信你回頭看看來路,就有雲步橋、一天門、中天門一類上天的雲路。現時懸在我頭頂上的正是南天門。幸好還有石蹬造成的天梯。順著天梯慢慢爬,爬幾步,歇一歇,累的腰酸腿軟,渾身冒汗。忽然有一陣仙風從空中吹來,撲到臉上,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清爽異常。原來我已經爬上南天門,走上天街。 黃昏早已落到天街上,處處飄散著不知名兒的花草香味。風一吹,朵朵白雲從我身邊飄浮過去,眼前的景物漸漸都躲到夜色里去。我們在清帝宮尋到個宿處,早早睡下,但願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頭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霧,又濃又濕,悄悄擠進門縫來,落到枕頭上邊上,我還聽見零零星星的幾滴雨聲。我有點焦慮,一位同伴說
:“不要緊。山上的氣候一時晴,一時陰,變化大得很,說不定明兒早晨是個好天,你等著看日出吧。” 等到明兒早晨,山頭上的雲霧果然清澈,只是天空陰沉沉的,認知道會不會忽然間晴朗起來呢?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冒著早涼,一直爬到玉皇頂,這兒便是泰山的極頂。 一位須髯飄飄的老道人陪我們立在泰山極頂上,指點著遠近風景給我們看,最後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可惜天氣不佳,恐怕你們看不見日出了。” 我的心卻變得異常晴朗,一點也沒有惋惜的情緒,我沉思地望著極遠極遠的地方,我望見一幅無比壯麗的奇景。瞧那莽莽蒼蒼的齊魯大原野,多有氣魄。過去,農民各自擺弄著一塊地,弄得祖國的原野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小方塊堆積在一起。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聯到一起,就象公社農民聯的一樣密切。麥子剛剛熟,南風吹動處,麥流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綢緞一般的錦紋。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邊,揚起一帶煙塵。那不是什麼“齊煙九點”,同伴告訴我說那也許是煉鐵廠。鐵廠也好,鋼廠也好,或者是別的什麼工廠也好,反正那裡有千千萬萬隻精巧堅強的手,正配合著全國人民一致的節奏,用鋼鐵鑄造著祖國的江山。 你再瞧,那在天邊隱約閃亮的不就是黃河,那在山腳纏繞不斷的自然是汶河。那拱衛在泰山膝蓋下的無數小饅頭卻是徂徠山等許多著名的山嶺。那黃河和汶河又恰似兩條飄舞的彩綢,正有兩隻看不見的大手在耍著,那連綿不斷的大小山嶺卻又象許多條龍燈,一齊滾舞——整個山何都在歡騰著啊。 如果說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開的青綠山水畫,那么現在我才算出翻到我們民族真正宏偉的創業史。 我正在靜觀默想,那個老道人客氣地賠著不是,說是別的道士都下山割麥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顧不上燒水給我們喝。我問他給誰割麥子,老道人說:“公社啊。你別看山上東一戶,西一戶,也都組織到公社裡去了。”我記起自己對朝陽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覺有點內愧。 有的同伴認為沒能看見日出,始終有點美中不足。同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其實我們分明看見另一場更加輝煌的日出。這輪曉日從我們民族歷史的地平線上一躍而出,閃射著萬道紅光,照臨到這個世界上。 偉大而光明的祖國啊,願您永遠“如日之升”!
《香山紅葉》
早聽說香山紅葉是北京最濃最濃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樂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淨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湊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嚮導。這位老嚮導就住在西山腳下,早年做過四十年的嚮導,鬍子都白了,還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們先邀老嚮導到一家鄉村小飯館裡吃飯。幾盤野味,半杯麥酒,老人家的話來了,慢言慢語說:“香山這地方也沒別的好處,就是高,一進山門,門坎跟玉泉山頂一樣平。地勢一高,氣也清爽,人才愛來。春天人來踏青,夏天來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著問:“不知山上的紅葉紅了沒有?” 老嚮導說:“還不是正時候。南面一帶向陽,也該先有紅的了。” 於是用完酒飯,我們請老嚮導領我們順著南坡上山。好清靜的去處啊。沿著石砌的山路,兩旁滿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聽說三伏天走在樹蔭里,也不見汗。
老嚮導交疊著兩手搭在肚皮上,不緊不慢走在前面,總是那么慢言慢語說:“原先這地方什麼也沒有,後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財主雇了個做活的給他種地、養豬。豬食倒在一個破石槽里,可是倒進去一點食,豬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覺得有點怪,放進石槽里幾個銅錢,錢也拿不完,就知道這是個聚寶盆了。到算工帳的時候,做活的什麼也不要,單要這個石槽。一個破石槽能值幾個錢?財主樂得送個人情,就給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裡,就扛不動了,便挖個坑埋好,怕忘了地點,又拿一棵松樹和一棵柏樹插在上面做記號,自己回家去找人幫著抬。誰知返回來一看,滿山都是松柏樹,數也數不清。”談到這兒,老人又慨嘆說:“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脈,有脈就有苗,難怪人家說下面埋著聚寶盆。”
這當兒,老嚮導早帶我們走進一座挺幽雅的院子,裡邊有兩眼泉水。石壁上刻著“雙清”兩個字。老人圍著泉水轉了轉說:“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塊碑不見了?我記得碑上刻的是‘夢趕泉’。”接著又告訴我們一個故事,說是元朝有個皇帝來游山,倦了,睡在這兒,夢見身子坐在船上,腳下翻著波浪,醒來叫人一挖腳下,果然冒出股泉水,這就是“夢趕泉”的來歷。
老嚮導又笑笑說:“這都是些鄉村野話,我怎么聽來的,怎么說,你們也不必信。”
聽著這個白鬍子老人絮絮叨叨談些離奇的傳說,你會覺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話色彩。我們不會那么煞風景,偏要說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連一片紅葉也看不見?
老人說:“你先別急,一上半山亭,什麼都看見了。”
我們上了半山亭,朝東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莽莽蒼蒼的河北大平原就擺在眼前,煙樹深處,正藏著我們的北京城。也妙,本來也算有點氣魄的昆明湖,看起來只像一盆清水。萬壽山、佛香閣,不過是些點綴的盆景。我們都忘了看紅葉。紅葉就在高頭山坡上,滿眼都是,半黃半紅的,倒還有意思。可惜葉子傷了水,紅的又不透。要是紅透了,太陽一照,那顏色該有多濃。
我望著紅葉,問:“這是什麼樹?怎么不大像楓葉?”
老嚮導說:“本來不是楓葉嘛。這叫紅樹。”就指著路邊的樹,說:“你看看,就是那種樹。”
路邊的紅樹葉子還沒紅,所以我們都沒注意。我走過去摘下一片,葉子是圓的,只有葉脈上微微透出點紅意。
我不覺叫:“哎呀!還香呢。”把葉子送到鼻子上聞了聞,那葉子發出一股輕微的藥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老嚮導也慢慢說:“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嚮導,早先就沒聞見過?”
我的老大爺,我不十分清楚你過去的身世,但是從你臉上密密的紋路里,猜得出你是個久經風霜的人。你的心過去是苦的,你怎么能聞到紅葉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這么大年紀的一個老人,爬起山來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們可總是落在後邊,跟不上。有這樣輕鬆腳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該是輕鬆的,還能不聞見紅葉香?
老嚮導就在滿山的紅葉香里,領著我們看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廟,還有別的香山風景。下山的時候,將近黃昏。一仰臉望見東邊天上現出半輪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記起來,說:“今天是不是重陽?”一翻身邊帶的報紙,原來是重陽的第二日。我們這一次秋遊,倒應了重九登高的舊俗。
也有人覺得沒看見一片好紅葉,未免美中不足。我卻摘到一片更可貴的紅葉,藏到我心裡去。這不是一般的紅葉,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經過風吹雨打的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不用說,我指的是那位老嚮導。
《蓬萊仙境》
夜來落過一場小雨,一早晨,我帶著涼爽的清氣,坐車往一別二十多年的故鄉蓬萊去。
許多人往往把蓬萊稱做仙境。本來難怪,古書上記載的所謂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萊、方丈、瀛洲?民間流傳極廣的八仙過海的神話,據白鬍子老人家說,也出在這一帶。二十多年來,我有時懷念起故鄉,卻不是為的什麼仙鄉,而是為的那兒深埋著我童年的幻夢。這種懷念有時會帶點苦味兒。記得那還是韓戰的年月,一個深秋的傍晚,敵機空襲剛過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氣。四野漫著野菊花的藥香味,還有帶水氣的蓼花味兒。河堤旁邊,有兩個面黃肌瘦的朝鮮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個洞,正用乾樹枝燒著吃。看見這種情景,我不覺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兒時家鄉的雪夜,五更天,街頭上遠遠傳來的那種怪孤獨的更梆子聲;也想起深秋破曉,西北風嗚嗚撲著紙窗,城頭上吹起的那種慘烈的軍號聲音。最難忘記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歲比我大得多,自小無父無母,常到我家來玩,領著我跳繩、撲蝴蝶,有時也到海沿上去撿貝殼。沙灘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會捏一根草棍插進去,順著草棍扒沙子。扒著扒著,一隻小螃蟹露出來,兩眼機靈靈地直豎著,跟火柴棍一樣,忽然飛也似的橫跑起來,惹得我們笑著追趕。後來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們家來了。我常盼著她,終於有一天盼來,她卻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見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裡很納悶,背後悄悄問母親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親說:“你婀娜姐姐定了親事,過不幾個月就該出閣啦,得學點規矩,還能老瘋瘋癲癲的,跟你們一起鬧。”
婀娜姐姐出嫁時,我正上學,沒能去。聽說她嫁的丈夫是個商店的學徒,相貌性情都不錯,就是婆婆厲害,常給她氣受。又過幾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見炕上坐著個青年婦女,穿著一身白,衣服邊是毛的,顯然正帶著熱孝。她臉色焦黃,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懷裡緊緊摟著一個吃奶的男孩子。我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先前愛笑愛鬧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紅紅的,告訴我說婀娜姐姐的丈夫給商店記賬,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得吐血,不能做事,被老闆辭掉。他的病原不輕,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臉埋在孩子的頭髮里,嗚嗚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著老淚說:“都是命啊!往後可怎么過呢!”
再往後,我離開家鄉,一連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鄉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運究竟怎樣了。
這許多帶點苦味的舊事,不知怎的,一看見那兩個受著戰爭折磨的朝鮮小孩,忽然一齊涌到我的腦子裡來。我想:故鄉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的生活該過得挺不錯吧?可是在朝鮮,在世界別的角落,還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淚里啊!趕幾時,我們才能消滅戰爭,我可以回到祖國,回到故鄉,懷著完全舒暢的心情,重新看看家鄉那像朝鮮一樣親切可愛的山水人物呢?一時間,我是那樣地想念家鄉,想念得心都有點發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開時,我終於回到久別的故鄉。車子沿著海山飛奔,一路上,我聞見一股極熟悉的海腥氣,聽見路兩邊飛進車來的那種極親切的鄉音,我的心激盪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軟又熱。路兩旁的山海田野,處處都覺得十分熟悉,
想不到這就是我的故鄉。在我的記憶當中,蓬萊是個古老的小城,街道狹窄,市面冷落,現時竟這樣繁華,我怎能認識它呢?它也根本不認識我。我走在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是誰。本來嘛,一去二十多年,當年的舊人老了,死了,年輕的一代長起來,哪裡會認識我?家裡也沒什麼人了,只剩一個出嫁的老姐姐,應該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們都用陌生的眼神望著我。我的心情有點發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運究竟怎樣。
老姐姐竟不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迎出屋來,緊端量我,又盤問我是誰,最後才噢噢兩聲說:“原來是二舅啊。俺媽到街上買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陣,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走進屋來,輕輕放下籃子,挺溫柔地盯著我說:“你是二兄弟么?我才在街上看見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這可是個外來人’,就走過去了——想不到是你。”
剛才我也沒能認出她來。她的眼窩塌下去,頭髮有點花白,一點不像年輕時候的模樣。性情卻沒變,還是那么厚道,說話慢言慢語的。她告訴我自己有三個閨女,兩個大的在人民公社裡參加農業勞動,剛拔完麥子,正忙著在地里種豆子,栽花生;剛才那個是最小的,在民辦中學念書,暑假空閒,就在家裡給煙臺手工藝合作社繡花。我們談著些家常話,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縣委機關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飯。我怕她糧食不富裕,不想來。她說:“來嘛!怕什麼?”便指一指大笸籮里晾的麥子笑著說:“你看,這都是新分的,還不夠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錯,今年小麥的收成比往年更強,你還能吃窮我?”
我只得答應。原以為是一頓家常便飯,不想第二天一去,這位老姐姐竟拿我當什麼貴客,擺出家鄉最講究的四個盤兒:一盤子紅燒加級魚,一盤子炒雞蛋,一盤子炒土豆絲,一盤子涼拌粉皮。最後吃麵,滷子里還有新曬的大蝦乾。
我不禁說:“你們的生活不錯啊。”
老姐姐漫不經心一笑說:“是不錯嘛,你要什麼有什麼。”
我們一面吃著飯菜,喝著梨酒,一面談著這些年別後的情況,也談著舊日的親戚朋友,誰死了,誰還活著。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問道:“可是啊,咱們那個表姐還好吧?”
老姐姐問道:“哪個表姐?”
我說:“婀娜姐姐呀。年輕輕的就守寡,拉著個孩子,孩子早該長大成人啦。”
老姐姐說:“你問的是她呀。你沒見她那孩子,後來長的可壯啦,幾棒子也打不倒。那孩子也真孝順,長到十幾歲就去當學徒的,掙錢養活他媽媽。都說:‘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來了!’——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我睜大眼問:“怎么又死了?”
老姐姐輕輕嘆口氣說:“嗐!還用問,反正不會是好死。聽說是打日本那時候,漢奸隊抓兵,追的那孩子沒處跑,叫漢奸隊開槍打死,屍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我急著問道:“後來婀娜姐姐怎么樣啦?”
老姐姐說:“她呀,孩子一死,丟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像痴子似的,一個人坐在大海邊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後說:‘兒啊,你慢走一步,等著你娘!’就拿襖襟一蒙臉,一頭碰到大海里了。”
我聽了,心裡好慘,半天說不出話。
老姐姐又輕輕嘆口氣說:“嗐!她從小命苦,一輩子受折磨,死的實在可憐。”
這時候,我那最小的外甥女瞟我一眼說:“媽!你怎么老認命?我才不信呢。要是婀娜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會不會落得這樣慘?”
說的對,好姑娘。命運並非有什麼神靈在冥冥中主宰著,注定難移。命運是可以戰勝的。命運要不是捏在各色各樣吃人妖精的手心裡,拿著人民當泥團搓弄,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裡,人民便能夠創造新的生活,新的歷史,新的命運。且看看故鄉人民是怎樣在催動著千軍萬馬,創造自己金光閃閃的事業吧。
他們能在一片荒沙的海灘上到處開闢出碧綠無邊的大果園,種著千萬棵葡萄和蘋果。葡萄當中有玫瑰香,蘋果裡邊有青香蕉、紅香蕉,都是極珍貴的品種。雜果也不少:紫櫻桃、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海上風硬,冬天北風一吹,果樹苗會凍死半截,到春天又發芽,再一經冬,又會死半截。人民便繞著果園外邊的界線造起防風林,栽上最耐寒的片松、黑松和馬尾松,以及生長最潑的刺槐和紫穗槐,差不多一直把樹栽到海里去。於是公社的社員便叫先前的荒灘是金沙灘,每棵果木樹都叫搖錢樹。……
他們還能把先前荒山禿嶺的窮山溝,變成林木蒼翠的花果山。蓬萊城西南萊山腳下的七甲公社便是這樣的奇蹟之一。原先農民都嫌這裡沒出息:要山山不好,要地地不好,要道道不好——有什麼指望?水又缺,種莊稼也會瘦死。萊山下有個村莊叫郭家村,多年流傳著四句歌謠:
有姑娘不給郭家村
抬水抬到萊山根
去時穿著繡花鞋
回來露著腳後跟
可見吃水有多難。不過這都是舊事了。目前你要去看看,漫坡漫嶺都是柿子、核桃、山楂、杜梨一類山果木。風一搖,綠雲一樣的樹葉翻起來,葉底下露出嬌黃新鮮的大水杏,正在大熟。順著山勢,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庫,儲存山水,留著澆地,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澆地的水渠正穿過那個村莊,家家門前都是流水。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娘盤著腿坐在蒲墊子上,就著門前流水洗衣裳,身旁邊跑著個小孫女,拿著一棵青蒿子捕蜻蜓。說不定為吃水,這位老大娘當年曾經磨破過自己出嫁的繡花鞋。我拿著一朵紅石榴花要給那小女孩。老大娘望著小孫女笑著說:“花!花!”自己卻伸手接過去,歪著頭斜插到後鬢上,還對水影照了照。也許她又照見自己當年那俊俏的面影了吧。
頂振奮人心的要算去年動工修築的王屋水庫,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庫還要大,卻由一個縣的力量單獨負擔著。山地歷來缺雨,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床子赤身露體,河兩岸的青草都幹了。人民便選好離縣城西南七十多里一個叫王屋的地方,開鑿山嵐,攔住來自棲霞縣境蠶山的黃水河,造成一片茫茫蕩蕩的大湖。我去參觀時,千千萬萬農民正在挖溢洪道。水庫李政委是個熱情能幹的軍人,領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點著遠山近水,告訴我將來哪兒修發電站,哪兒開稻田;哪兒栽菱角荷花,哪兒餵雞子養魚。說到熱烈處,他的話好像流水,滔滔不絕。結尾說:“再住幾年你回家來,就可以吃到湖邊上栽的蘋果,湖裡養的魚和水鴨子蛋,還可以在水庫發電站發出的電燈光下寫寫你的故鄉呢——不過頂好是在那湖心的小島子上寫,那時候準有療養所。”
說著,李政委便指著遠處一塊翠綠色的高地給我看。原是個村兒,於今圍在湖水當中。我問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噴泉一樣說:“叫常倫莊,為的是紀念抗日戰爭時期一個英雄。那英雄叫任常倫,就出在那個村兒。任常倫對黨對人民,真是赤膽忠心,毫無保留。後來在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掃蕩’膠東抗日根據地,任常倫抱著挺機槍,事先埋伏在棲霞一個山頭上堵住敵人,打死許多鬼子,末尾跟鬼子拚了刺刀,自己也犧牲了。人民懷念他的忠烈,還在當地替他鑄了座銅像呢。”
我聽著這些話,遠遠望著那山圍水繞的常倫莊,心裡說不出的激盪。這個人,以及前前後後許多像他同樣的人,為著掀掉壓在人民頭上的險惡大山,實現一個遠大的理想,曾經付出多么高貴的代價,戰鬥到死。他們死了,他們的理想卻活著。請看,任常倫家鄉的人民不是正抱著跟他同樣的信念,大膽創造著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在這個溫暖的黃昏里,我和老姐姐經過二十多年的亂離闊別,又能歡歡喜喜聚在一起,難道是容易的么?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會羨慕老姐姐的生活命運的。
那小外甥女吃完飯,借著天黑前的一點暗亮,又去埋著頭繡花。我一時覺得,故鄉的人民在不同的勞動建設中,仿佛正在抽針引線,共同繡著一幅五色彩畫。不對。其實是全中國人民正用祖國的大地當素絹,精心密意,共同繡著一幅偉大的傑作。繡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人民千百年夢想著的“蓬萊仙境”。
《茶花賦》
久在異國他鄉,有時難免要懷念祖國的。懷念極了,我也曾想:要能畫一幅畫兒,畫出祖國的面貌特色,時刻掛在眼前,有多好。我把這心思去跟一位擅長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畫。她說:“這可是個難題,畫什麼呢?畫點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說,顏色也難調。你就是調盡五顏六色,又怎么畫得出祖國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擱下這樁心思。
今年二月,我從海外回來,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論季節,北方也許正是攪天風雪,水瘦山寒,雲南的春天卻腳步兒勤,來得快,到處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動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處數著西山華庭寺。不到寺門,遠遠就聞見一股細細的清香,直滲進人的心肺。這是梅花,有紅梅、白梅、綠梅,還有硃砂梅,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樹詩。白玉蘭花略微有點兒殘,嬌黃的迎春卻正當時,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來不知還要深多少倍。
究其實這還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請看那一樹,齊著華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綠的樹葉中間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樣紅艷,每朵花都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焰。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見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這句詩的妙處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時候。我游過華庭寺,又冒著星星點點細雨遊了一次黑龍潭,這都是看茶花的名勝地方。原以為茶花一定很少見,不想在遊歷當中,時時望見竹籬茅屋旁邊會閃出一枝猩紅的花來。聽朋友說:“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戶戶都養茶花。花期一到,各樣品種的花兒爭奇鬥豔,那才美呢。”
我不覺對著茶花沉吟起來。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勞動創造的。是誰白天黑夜,積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澆著花,像撫育自己兒女一樣撫育著花秧,終於培養出這樣絕色的好花?應該感謝那為我們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這樣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邊上會到他。翠湖的茶花多,開得也好,紅通通的一大片,簡直就是那一段彩雲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領我穿著茶花走,指點著告訴我這叫大瑪瑙,那叫雪獅子;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後來他攀著一棵茶樹的小乾枝說:“這叫童子面,花期遲,剛打骨朵,開起來顏色深紅,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問:“古語說:看花容易栽花難——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難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難,也不容易。茶花這東西有點特性,水壤氣候,事事都得細心。又怕風,又怕曬,最喜歡半陰半陽。頂討厭的是蟲子。有一種鑽心蟲,鑽進一條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問道:“一棵茶花活不長吧?”
普之仁說:“活的可長啦。華庭寺有棵松子鱗,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開花,能開一千多朵。”
我不覺噢了一聲:想不到華庭寺見的那棵茶花來歷這樣大。
普之仁誤會我的意思,趕緊說:“你不信么?大理地面還有一棵更老的呢,聽老人講,上千年了,開起花來,滿樹數不清數,都叫萬朵茶。樹幹子那樣粗,幾個人都摟不過來。”說著他伸出兩臂,做個摟抱的姿勢。
我熱切地望著他的手,那雙手滿是繭子,沾著新鮮的泥土。我又望著他的臉,他的眼角刻著很深的皺紋,不必多問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個曾經憂患的中年人。如果他離開你,走進人叢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尋到他——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勞動者。然而正是這樣的人,整月整年,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著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美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正在這時,恰巧有一群小孩也來看茶花,一個個仰著鮮紅的小臉,甜蜜蜜地笑著,唧唧喳喳叫個不休。
我說:“童子麵茶花開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時省悟過來,笑著說:“真的呢,再沒有比這種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個念頭忽然跳進我的腦子,我得到一幅畫的構思。如果用最濃最艷的朱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麵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徵著祖國的面貌?我把這個簡單的構思記下來,寄給遠在國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許她肯再斟酌一番,為我畫一幅畫兒吧。
《鐵騎兵》
一
一過雁門關,氣候顯然不同了,重陽前後,天就飄起大雪來。就在一個落雪的夜晚,一連活動在左雲附近的八路軍騎兵冒著風雪,朝南轉移,想轉到比較安定的地區休息些時候。通過一條公路時,不想日本兵得到漢奸的報告,忽然開來幾輛裝甲車,把隊伍切斷,打起機關槍來。
隔斷在公路北的只有一班人。他們想衝過來,可是敵人火力太緊,只好像一群脫離軌道的流星,離開大隊,單獨活動去了。
二
星星脫離軌道,一定要隕落,八路軍掉隊了,卻能主動地打游擊。班長是個矮漢子,左臉腮有一條刀傷,彎彎的,像是月牙。他帶著這一班人怪巧妙地甩開了追擊的敵人,東沖西撞,想再追上大隊。不巧敵人這時開始了秋冬“掃蕩”,到處出動,他們只好朝北開去,接連十幾天,走的全是不熟悉的地方。
這天晚上,他們跑到二更天,跳出敵人的合擊圈,正想尋個宿營地睡覺,班長忽然聽見遠遠的有一片吵叫聲,再仔細一聽,才辨出是河水的聲音。
他們來到河邊,星光底下,看見河面不過半里來寬,隔河有幾點火光,像是村落。班長毫不遲疑,第一個鞭著馬走下河去,其餘的騎兵也跟下去。夜不十分冷,河水沒凍,可是很急,而且越走越深,最後沒到馬肚子。
班長心裡想:“這是什麼河,好深!”就勒轉馬頭,退到岸上,沿著河朝上走,要找個淺些的地方過河。上流的水更急,總過不去。他們便順著另一條路,跑到半夜,不見人家,最後爬上一個山頭。在山頂上,他們全都驚住了。原來山下模模糊糊地顯出一座城,到處亮著電燈,好像星星。
班長的臉頰抽動著,月牙形的刀傷也像活了似的動起來。嘴裡罵道:“龜兒子!咱們闖到什麼地方了?”總是敵人的地方。他靈機一動,吩咐騎兵朝著城裡放了一排馬槍。這一下子不要緊,竟惹起城裡的騷亂,步槍、機關槍、擲彈筒、過山炮,一時從城裡響起來,亂放一頓。騎兵們卻悄悄地退下山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雞叫時,他們終於來到一個村子,敲開莊戶人家的門,不弄飯吃,也不要睡覺,開口先問:“老鄉,你們這裡是什麼地界?”
農民熱情地招呼他們說:“這是包頭啊。圍城就在那邊山腳下……聽聽,炮響呢,不知日本鬼子又搗什麼鬼?”
騎兵們都不覺呀了一聲,緊接著又問:“那么前邊是什麼河?”老鄉說:“是黃河,水才急呢,一根鵝毛掉下去,也會鏇到水底下去。”
騎兵們一齊驚得瞪著眼,隨後不覺大笑起來。
三
第二天,包頭的百姓紛紛傳說八路軍有一團人來攻城,差一點把城攻破。城裡的日本兵大半調到雁北進行“掃蕩”去了,竟以為八路軍轉到外線,要搗毀他們的老巢,嚇得急忙退回包頭,“掃蕩”便停止了。十天以後,那班騎兵也平平安安地轉回根據地,尋到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