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特點
李茵寫《永州舊事》是一種原生態、原記憶、原情感寫作。《永州舊事》好在一個“舊”字,李茵寫“舊”如“舊”,就像文物修繕修舊如舊一樣。舊永州、舊時代、舊社會、舊生活、舊民俗、舊人物、舊性情乃對舊氣息,一個“舊”字,散發著老酒老窖一樣的芳芬與魅力。李茵的文字不是從筆管里流出來的,而是從情感的血管里流出來的,不是從電腦里列印出來的,而是從記憶的色帶里吐出來的。她寫永州北門:“北門除了賣米的擔子,還有那些農村婦女挑一擔尿桶,上面籃子裡放些雞蛋或者幾條魚,有時是一些一把把的毛豆、飯豆。挑進城來賣了錢,再挑一擔小淤回去,或者還幫孩子買點波波糖,或者洋火回去。那些婦女少說也要走七、八、十來里路,挑一擔尿回去澆小菜用。有些是餵奶的女人,一上午要到吃中飯了才回去,奶脹得衣服都濕了。有時看見別人家的小孩(幾個月、歲把大的),就說幫她吃一些奶,有的孩子嚇得大哭不肯吃,她只好躲著擠在地上,挑著她的尿擔子,趕快走著回去,想著孩子在家哭壞了。”這樣的文字,讓我們噓唏不已。舊時永州婦女、中國婦女勤勞、聰慧、堅韌、善良的德性讓我們噓唏不已。俗話說,人都是娘養的。我們的娘永遠讓我們充滿敬意,充滿緬懷之情。
說李茵是原生態寫作,可以與當代文化散文、文人散人、專家散文、學者散文相比較。前者純樸、質樸,一切讓人與事自己說話,讓人與事生髮氤氳,就像讓米與高梁自己發酵釀酒一樣,讓讀者自己去感悟、品酩。後者善於辭采,善於引經據典,善於劈事鑿理,善於教導讀者,他們仿佛就是天下讀者的導師。前者的代表我認為是李茵,後者的代表我認為是余秋雨。文名暗淡的李茵與名滿天下的余秋雨都是當代中國最傑出的散文家。李茵是文化不高的老太太,余秋雨是才高八斗的大學者。大學者有造詣,老太太有性情。只要性情真,就能寫散文,而且能寫出很好、很美的散文。如果說《文化苦旅》是殫精竭慮、才氣浩蕩的深加工,那么,《永州舊事》則是自然天成、原汁原味的原生態。
李茵是寫“事情”的高手。《永州舊事》中的“事情”特別豐富,特別地道,也特別令人感慨。作者對外婆外公很有感情,在外婆外公家度過的日子像童話一樣美麗,甚至連外婆死亡這樣的事情都是美麗的:外婆越來越老了,外婆死了。屋裡鬧哄哄的,四個女崽哭,四個媳婦哭,還有孫女孫媳婦也哭。哭聲、鬧聲蓋過了一切。只有舅舅們忙著沒有工夫哭,舅舅們忙得不可開交。大舅舅到庵子去請和尚來為外婆念經“開路”。二舅舅打開外公在堂屋裡的穀倉,請人擔出一擔擔的穀子去推谷舂米。三舅舅帶了些光洋還帶了兩個幫手,去冷水灘鎮上採購錢紙、蠟燭和香,不要定做外婆住的紙屋。四舅舅留在家裡主持殺豬、殺雞,到塘里撈魚,到田裡挖芋頭,到園子裡割青菜等等。一場喪事在童年的記憶里留著熱鬧與溫馨,作者敘述得特別詳盡。然而,外公後來的喪事卻是另一番情景了: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是個大旱年,田裡的禾苗都快乾死了。村裡的人都在河邊架起水車,車水救禾苗。河裡的水也不多,為了搶水,勞力們一天到晚都不下水車的,家裡人送飯都送在水車上吃。車完水,四舅、四舅娘和二舅都累死了。過了不久,大舅舅也去世了,這等於李家連台柱子都倒了。家裡四個兒子一下子死了三個,外公又悲又急,突然腦溢血,也去世了。這時的李家,由原來的興旺發達變得一敗塗地了。外公去世時,四個女兒都回來了,二舅舅一個人主持喪事,也沒有請什麼客。外婆的喪事濃墨重彩,外公的喪事草草幾筆。家族的興衰,人世的變幻,全在兩場喪事的對比之中。李茵筆下的事情總是事催情,情催事,事與情、情與事相依相偎,蘊藉綿厚。李茵讓我們對“事情”這個常掛在嘴邊的生活詞語另眼相看,另情相待。
《永州舊事》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南方小城鎮一幅極其生動的風俗畫。這幅畫美不勝收,也醜不勝收。山水之秀,風情之美,民眾之窮,生靈之苦,時世之艱,都是這幅風俗畫的內容。而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性,則是這本書最絢麗奪目的看點,這又其中體現在親戚們、街坊們身上。
親戚們、街坊們在作者的記憶里烙下了十分深刻、十分鮮活的印象,作者把這份深刻與鮮活寫得十分到位,十分細膩。她寫滿姑娘:“滿姑娘只比我大兩歲。我那年夏天跟著奶奶回鄉下收養老租。她看見我回去了,心裡好高興。她一個人跑到田洞裡去,扯了一大把絲毛草根,到泥水塘里洗乾淨,拿著送到奶奶屋裡把我吃。她一頭大汗,一身的泥巴,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從沒有吃過那種草根。她告訴我要放在嘴裡嚼,嚼出來水是甜的。我放在嘴裡嚼了好久,才感覺到有一點甜味。我對小姐姐說:‘有點甜。’她得意地笑了。奶奶給她兩根五香梗子糖,是永州帶來的,她嘗了一點兒,像寶貝一樣留著。”鄉下小女孩太窮,她只能用草根招待城裡來的堂妹。人說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這個源自草根階層的草根細節,足以讓我們對禮儀二字肅然起敬,盪氣迴腸了。李茵寫二伯娘:“二伯娘隨做什麼不但是能手,而且最發狠。她織布紡紗也是一把好手,鄉下沒有錢買煤油,她晚上紡紗只在紡車上插一根香,就能紡出又細又勻的好紗來,她紡紗總是要紡到半夜。”傳統農村婦女勤儉持家、克勤克儉、心靈手巧的偉大品德躍然紙上。
李茵寫人物比工筆更細緻,比水墨更寫意,比油彩更傳神。請看周三先生:周三先生是個非常挑剔的人,是個古怪的老中醫。一般的人都不敢找他看病的。如果病人問他:“醫生,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他就火了,說:“殺豬!殺牛吃呀!”病人嚇一跳。他又說:“病了當然只能吃些素菜,不能吃油葷的。”請看糰子姨娘:糰子姨娘長得醜,一個黑黑的大銅盤臉。眼睛小,嘴巴寬,頸根又太短,好像那腦殼是放在肩膀上似的,整個人圓圓鼓鼓,像一個用手捏出來的高梁糰子。糰子姨娘特別愛養豬,她對“我”母親說:“我每天看見那些乾乾淨淨、白白胖胖的豬,就像是我的滿姑娘一樣,好逗人愛,看了心裡好舒服。”請看妓女:瀟湘門外河街,那些從老古手上就有幾家低級的窯子行。一到晚上那些窯姐就跑到街上來拉客,尤其聽到過路人如果袋子裡有銅板或者花邊的哐當聲,那就不得了,拚命地追。直追得那男人無影無蹤才罷休。請看趙老娘:她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沒有什麼重量一樣。有時她走到你面前來了,都不知道的。請看蔣瞎子:他幫人理髮,憑的是觸覺,用手摸著,一刀一刀地刮,刮完了,把頭全部摸一遍,摸到哪裡有頭髮,又再刮幾刀。蔣瞎子夏天一雙赤腳,冬天一雙爛膠鞋。褲腳不管是冬夏總是卷得高高的。因為看不見,走路腳抬得很高。有時路不平,一些低洼的地方積了水,他一腳踩下去,髒水四處亂濺,但他褲腳總是乾乾的,還可以繼續走路。請看周老倌子:周老倌子住在瀟湘街5號,他家門口有一塊大石頭,他每天下午都要站在那裡看街。如果有漂亮女人路過,他從上街那女人來的地方,就把人盯住了,一直到那女人出了城門,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眼睛,口裡似乎還在吞口水,回味。街上的女人家都罵他老不死、老痞子。冬天他也出來看。從城門洞裡刮來的北風,正吹著他站的那個地方。他身上雖然穿著皮袍子,戴著瓜皮帽子,站在那門口也是很冷的。風經常把他的皮袍子吹得翻捲起來,他雙手籠在袖子裡,仍堅持站在那裡。請看蔣長文:紅軍那次砍大土豪劣紳蔣長文的時候,我去看了,那個大土豪是一個白頭髮、白鬍子的老倌子,抓起他來砍腦殼時,他還放肆講:“請槍斃!請槍斃!”沒有人理他,一個人手裡拿了一把大刀,把他的腦殼砍在地上,雪白的鬍子頭髮。
除永州本土人物外,李茵在下篇“自傳”部分還筆涉外域,寫她逃落上海時見到許廣平、田漢、郭沫若、傅雷等文化名人時的情景。她對這些文化名人的描寫也十分簡約而傳神。比如她寫在一家出版社成立儀式上見到的郭沫若與傅雷:郭沫若,他也是穿著一件灰色的袍子,不過外面又穿了一件外套,一頂很厚實的翻皮帽子,手上拿著一根拐杖。他一進來,屋子裡似乎一下子更顯得有生氣。他話多,講話像在朗誦詩,他那極富感情的話語是衝口而出的。他的夫人也來了,一個很富態的中年人。傅雷簽了名,就坐在沙發上抽菸,喝茶,從不主動地講什麼話,別人提到他,他只是淡淡地笑一下,或者嗯嗯兩聲,他總是默默地,他一生的心血在沉默中輸出,那些大部頭的書,一部又一部,一本又本本……一動一靜、一響一默之間,便把兩位文化大師的精、氣、神寫得活靈活現了,仿佛他們依然活著,活在我們中間,活在我們的文化里。
顯然,我的引用多了一點,其實這正是原書文本的魅力使然。當然,李茵寫人物的藝術成就與文學貢獻,並不只在於人物形象的生動性,更在於人物性格與人物命運的深度展示。如忠信仁義的外公,罵人最多只罵到“臭女人家”就打止的奶奶,錯愛一生的米貴,重情重義的豆腐西施妹崽婆,什麼惡魔都擋不住的羅寡婦與老單身漢陳漢美的真摯愛情,還有雷巧玉、皮老娘、蔡老闆、劉小姣等等人物,個個活色生香,個個感人動人。他們的命運,他們的遭際,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令我們深深地感應與嘆息。李茵寫他們,透著一股人性的溫暖與悲憫。《永州舊事》告訴我們:永州人、中國人原來曾那樣生活,人、人類原來曾那樣生存,時代、時尚原來曾那樣呈現,世事、世界原來曾那般模樣!
人物評價
李茵是當之無愧的文學語言大師,她把漢語的優美與永州口語、俗語、方言的優美,揉進《永州舊事》。她對散文語言的創新與造詣,非學養所能培育,非科班所能栽植。李茵語言的質料帶著生命與靈魂的本色,帶著鄉土與市井的韻味,帶著古老而時新的氣息。李茵老了,但她書中的語言永遠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