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年生,福建永春人,因母親、妻子均為常州人,亦自稱江南人。曾在南京大學、廈門大學攻讀,畢業於台灣大學。在美國讀書、教書五年,並任台灣師範大學、政治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高雄中山大學教授。 對詩、散文、評論、翻譯均有貢獻,已出版專著五十種。近年在大陸各省出書已逾二十種。余氏寫詩、評詩、譯詩、教詩、編詩,對詩之貢獻堪稱全才。詩作如《鄉愁》、《當我死時》、《等你,在雨中》、《白玉苦瓜》等均傳誦一時。
內容簡介
本書論析的是詩、繪畫、翻譯、語言、文化地理,往往更涉及其間的關係。有不少段落如果當散文甚至美文來讀,也許更好。例如《邊緣,中心,跨界》的第四大段,或是《李白與愛倫坡的時差》和《捕光捉影緣底事》的全文,如果收入我的散文集中,該也不致顯得唐突。正常的論文照理不可以“感情用事”,應該做到cerebral ;我的評論不守幫規,時常出軌,演為figurative,但是後面仍是有知性支撐的,要說的道理還是傳過去了。另一項出軌,便是不列批註,不附書目,正文之後沒有“隨扈”,欠缺正式論文的格局。其實多加批註,詳列書目雖然是學術論文的“基本功”,並不是什麼難事。一篇評論真正可貴的是有洞見,與根據這些洞見得來的評斷甚至評價。
艾略特不但是二十世紀的大詩人,更是影響深遠的批評大家。他的許多評論文章都沒有這些批註或書目,但憑了他的高瞻遠矚,憑了他恢宏的文學史甚至文化史觀,憑了他清明的分析與暢達的文筆,他的見解往往深入淺出,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他雖然不用系統嚴密的理論,更少乞援於繁瑣的術語,但身為重要詩人,僅憑當行本色的創作經驗,說話自然就有權威,至少比一般純學者更有權利。十八世紀的約翰生博士也是如此,短短一段文章,比較朱艾敦與頗普的長短得失,字斟句酌,說理透徹,比喻鮮活,評價精準,一席話勝過百頁的論文。所以能夠如此,除了他博學深思之外,還因為他自己就是一位傑出的作家,在詩、散文、小說三方面都有貢獻,因此創作之道能窺其虛實,手既能高,眼必不低。何況一篇評論如果高明得能夠傳後,應該不愁沒有人來批註: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劉勰的《文心雕龍》,都是顯例。(序)
圖書目錄
舉杯向天笑
李白與愛倫坡的時差
捕光捉影緣底事
讀者,學者,作者
成語和格言
邊緣,中心,跨界
離心與向心:眾圓同心
論詩絕句的聯想
創作與翻譯
翻譯之教育與反教育
虛實之間見功夫
翻譯之為文體
文法與詩意
葉慈少作兩首
內容選讀
舉杯向天笑
——論中國詩之自作多情
1
詩人描寫的對象,不是人間世,便是大自然。即使所寫多為人事,其活動的背景也往往是天象地理、草木蟲魚,也就是大自然了。涉及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若只是寫實況,只是究道理,不帶感情,也無文采,那便是科學,不是文學了。詩則不然,無論直接或間接,萬事萬物總是帶有主觀,其中有個“我”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似乎是“無我”之境,其實是靜觀自得、剎那的忘我出神;“我”已經泯入萬物了。至於“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第一句還是純景,第二句就有“我”了。接下來的“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那個“我”就更確定了。
寫景出現在中國文學裡,一般認為是從魏晉以後,亦即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論者認為謝靈運不但是山水詩的大家,也是山水遊記的奠基人,而大謝以前,中國詩中也盡多寫景佳句。我們可以從曹操的《觀滄海》一路追溯到《九歌》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甚至《小雅》的“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大自然在中國詩中的形象多彩多姿,難以盡述。如以可畏與可親來區分,則出現在早期詩中的大自然頗有可畏的面目,尤以《楚辭》瀰漫巫風的祭祀篇章為甚。例如《招魂》、《大招》、《招隱士》等篇就極言四方異域如何蠻荒險惡,不可久留。《招隱士》是這樣結尾的:“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大招》警告亡魂:“東有大海,南有炎火,西有流沙,北有寒山。”《招魂》最為緊張,不但四方不可以止,連上下也很危險。巫陽把冥府稱為幽都,警告亡魂說:“魂兮歸來,君無下
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這話可以理解,但她竟說:“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就令人不解了,不知所謂“天國”究竟何處可寄託。天上有虎豹噬人的凶象,直到近代的龔自珍,還在《己亥雜詩》中用來影射君側。
李白的傑作《蜀道難》極言四川山嶽的險阻可畏,至於“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的地步,令人不禁想起三招的描寫。李白將樂府的《箜篌引》變調為《公無渡河》,最後幾句也駭目驚心:“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直到清初,苦命的才子吳漢槎坐科場弊案,遠放寧古塔二十餘年,吳梅村送行的《悲歌贈吳季子》仍出以相似的超自然風格:“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八月龍沙雪花飛,橐駝垂腰馬沒耳……前憂猛虎后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
2
不過中國古典詩中的大自然,仍以可親的形象為常態。《詩經》雖有“何草不黃”之嘆,也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詠,“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與“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浪漫柔情。只是《詩經》所詠,畢竟多為北方背景,不像南國溫暖而多水,草木茂密,風光明媚。所以丘遲那封流傳千古的招降書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名句,只能在南渡之後,從南朝才子的筆端繡出。
儒家早將大自然人文化,久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說。儒者而兼修道釋的柳宗元,以《永州八記》奠下中國山水遊記的基礎。他說西山“悠悠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柳宗元將西山提升到哲學與宗教的高度,成了具體而微的大自然:所謂“造物者”,就是大自然。柳宗元說自己上了西山,“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前一句是“忘我”,後一句是“入神”,正是人文與自然融合的最高境界。
面對天地,能夠“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是中國哲人最可貴的精神。但此情哲人往往心領神會,卻說不出來,或者說得不美,只好讓詩人說了。在中國最好的寫景詩中,大自然不但藹然可親,甚至能與詩人心心相應,彼此交感。西方詩學亦有“擬人格”(personification)之說,其中還包括一項修辭格,
讓詩人以第二人稱直呼不在現場的神、人、物,甚至像死亡、懦弱之類的抽象觀念,即所謂“徑呼法”(apostrophe)。儘管如此,西方詩中物我相忘之例雖多,天人互動之例卻罕見。在基督教的文化里,天人呼應幾乎不可能,因為物我之間,不,物我之上還有
一萬能之神,不容我擅自做主,能像狄金森那樣向上帝偶爾撒嬌,或像鄧約翰那樣向吾主冒昧訴苦,已經是到僭越的邊緣了。
李白《獨酌青溪江石上寄權昭夷》前八句說:“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更長几千尺。舉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永願坐此石,長垂嚴陵釣。”李白不愧是詩仙,醉中竟然舉杯笑邀西天共飲,西天竟然回落日之目、晚霞之臉報他一笑。帥呆了吧!更帥的是:晚霞滿天,還可以聯想成天也喝醉了,臉都紅了。
這樣的李白才寫得出“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的妙句,才能寫出“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妙詩。辛棄疾把此意借去,將本生息,寫成更得意的妙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厭”變成
“嫵媚”,更見自作多情。值得注意的是:辛棄疾《賀新郎》上半闋這兩句與下半闋的名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是正反相成的。舉目見青山,可喜;回首不見古人,可恨。足見青山長在,而人事多變。
辛棄疾之狂態古人見不到,卻幸有青山見證,更幸青山所見,不是狂態而是嫵媚,足見青山青睞,才真是詩人的知音。《賀新郎》要這樣讀,才有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