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朱竹君先生,名筠,大興[1]人,字美叔,又字竹君,與其弟石君珪[2],少皆以經能文有名。先生中乾隆十九年進士,授編修[3],進至日講起居注官[4]翰林院侍讀學士[5],督安徽學政[6],以過降級,復為編修。
先生初為諸城劉正分[7]所知,以為疏俊奇士。及在安徽,會上下詔求遺書,先生奏言翰林院貯有《永樂大典》[8],內多有古書世未見者,請開局使尋閱,且言搜輯之道甚備。時文正在軍機處[9],顧不喜,謂非政之要而徒為煩[10],欲議寢[11]之,而金壇於文襄公[12]獨善先生奏,與文正固爭執,卒用先生說上之,四庫全書[13]館自是啟矣。先生入京師,居館中,纂修《日下舊聞》[14]。未幾,文正卒,文襄總裁館事,尤重先生。先生顧不造謁,又時以持館中事與意迕,文襄默不得發,先生以是獲安,其後督福建學政,逾年,上使其弟珪代之,歸數月,遂卒。
先生為人,內友於[15]兄弟,而外好交遊。稱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過,輒復掩之。後進之士多因以得名。室中自晨至夕未嘗無客,與客飲酒談笑窮日夜,而博學強識[16]不衰,時於其間屬文。其文才氣奇絕色,於義理、事物、形態無不備,所欲言者無不盡。尤喜國小[17],為學政時,遇諸生[18]賢者,與言論若同輩,勸人為學先識字,語意諄勤,去而人愛思之。所欲著書皆未就,有詩文集合若干卷。
姚鼐曰:余始識竹君先生,因昌平陳伯思[19]。是時皆年二十餘,相聚慷慨論事,摩厲[20]講學,其志誠偉矣,豈第欲為文士已哉!先生與伯思,皆高才耽酒。伯思中年致酒疾,不能極其才。先生以文名海內,豪逸過伯思,而伯思持論稍中焉。先生暮年,賓客轉盛,入其門者,皆與交密,然亦勞矣。余南歸數年,聞伯思亦衰病,而先生歿年才逾五十,惜哉!當其安徽、福建,每攜賓客飲酒同上詩,游山水,幽險皆至。余間至山中岩谷,輒遇先生題名,為想見之矣。[1]
作品注釋
[1]大興:縣名,今屬北京市。
[2]石君珪:朱珪,字石君,號南崖,晚號盤陀老人,朱筠之弟。1748年(乾隆十三年)進士,官至工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卒諡文正。
[3]編修:為翰林院屬官,位次於修撰,掌修國史。
[4]日講起居注官:日講是為帝王講解經史之官,起居注是記述帝王言行之官。清康熙時以日講官兼攝起居注官,雍正以後遂以日講起居注官系銜為定製,屬翰林院。
[5]侍讀學士:給帝王講學之官,清屬翰林院及內閣。
[6]學政:為提督學政之簡稱,掌管一省學校生員考課升降之事。
[7]劉文正公:劉統勛,字延清,號爾純,諸城(今屬山東)人。雍正進士,官至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卒諡文正。
[8]《永樂大典》:明成祖永樂年間命解縉等人編輯的一部類書,有二萬二千九百餘卷,蒐集了大量宋元以來的佚文秘典,今多散失。
[9]軍機處:清雍正時設,綜理內外要務,是清代中期最重要的官署。
[10]煩:“煩”下疑脫“費”字。
[11]寢:平息,停止。
[12]於文襄公:于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金壇(今屬江蘇)人。乾隆進士,官至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領閣事,卒諡文襄。
[13]四庫全書:1772年(清乾隆三十七年)開館纂修,十年始成,凡七萬九千餘卷,分經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庫。
[14]《日下舊聞》:清朱彝尊撰,凡四十二卷,記載北京掌故史跡。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令朱筠等人繼此書纂成《日下舊聞考》一百二十卷。
[15]友於:指兄弟之間的親愛。語出《尚書君陳》:“惟孝,友於兄弟。”
[16]強識([zhì志):強於記憶。識,記。
[17]國小:漢代起,以國小作文為文字訓詁學的專稱。
[18]諸生:明清時經省各級考試錄取入府、州、縣生員有增生、附生、稟生、例生等名目,統稱諸生。
[19]陳伯思:陳本忠,字伯思,昌平(今屬北京)人。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進士,歷戶部郎中,提督貴州學政。
[20]摩厲:磨練,切磋。《國語越語上》:“其達士,絜其居,美其服,飲其食,而摩厲之於義。”
作品翻譯
朱竹君先生,名筠,大興人,字美叔,又字竹君,和他的弟弟石君珪,年少時都以會寫文章而出名。先生乾隆十九年中進士,授官編修,後升至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學士,督安徽學政,因過降級,又重為編修。
先生起初受到諸城劉文正公賞識,被認為是疏朗俊偉奇特之士。後來到安徽,遇到皇上下詔搜求散佚的書籍,先生上奏說翰林院儲存有《永樂大典》,裡面有很多當世見不著的古書,請成立一個專門機構來搜尋校閱,並且陳述的蒐集方法也十分完備。當時劉文正在軍機處,卻不高興,認為不是緊要的政事而徒增煩惱,打算建議讓這事停下來,而唯獨金壇文襄公認為先生的奏議很好,跟劉文正堅決爭執,最終採用先生的意見上奏給了皇上,四庫全書館從此啟動了。先生進入京城,住在館中,纂修《日下舊聞》。不久,文正去世,文襄任四庫館事務總裁,特別看重先生。先生卻不去拜訪,還不時因主持館中事跟他的意見牴觸,文襄感到十分遺憾。一天見到皇上,談及先生,皇上便稱許朱筠學問文章遠超別人,文襄默然不能發話,先生因此而安然無事。其後督理福建學政,過了一年,皇上派他弟弟珪接替他,回來幾個月,就去世了。
先生為人,在家與兄弟友善,而在外喜好交遊。稱讚別人的好處,唯恐沒有說到極致;若有過錯,就總是掩飾。後進之士多因他的稱許而得名。先生房中從早到晚不曾沒有客人,整日整夜跟客人飲酒談笑,博學強記卻不衰減,還時常在這期間寫文章。他的文章才氣新奇豪放,對於義理、事務、情態,無不具備,想要說的話無不窮盡,尤其喜愛國小(文字音韻訓詁之學),當學政時,遇到賢能的生員,跟他們說話談論就好像同輩人一樣,勸別人為學要先從識字開始,語意誠懇殷勤,離去之後人們都愛戴思念他。他想要寫的書都沒有寫成,有詩文集合若干卷。
姚鼐說:我開始認識竹君先生,是靠了昌平陳伯思的關係。當時都二十幾歲,聚在一起慷慨激揚縱論時事,相互磨練探討學問,志向實在偉大啊,哪裡只是要作一個文人學士而已呢!先生與伯思,都是卓越人才而沉溺飲酒。伯思中年因酒致病,不能完全發揮他的才華。先生以文章名揚海內,豪放俊逸超過伯思,而伯思持論稍微中和一些。先生晚年,來訪賓客更為繁盛,入了他門的,都跟他密切交往,這樣也就很勞累了。我回到南方這幾年,聽說伯思也衰老病重了,而先生去世時年紀才過五十,令人痛惜啊!他在安徽、福建任上時,常常帶領賓客飲酒賦詩,遊玩山水,幽深險要處都到過。我間或來到山中崖谷,便遇見先生題名,是可推想而知的啊。……
作品鑑賞
朱筠是清代乾隆年間著名的士大夫,以好獎掖後學,主持一代風會而聞名於世。當時不少著名學者、詩人如汪中、戴震、王念孫、章學誠、黃景仁等,或出其門,或入其幕。朱筠於姚鼐為師友,姚鼐也正是由於清廷採納朱筠等人的提議開四庫全書館,而於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被薦入館充纂修官,在館將近兩年,與朱筠交往頗深。該文就是姚鼐為朱筠撰寫的一篇傳記文。 文章分兩部分。第一部分依傳記文體例敘述傳主的生平事跡這一部分又可分為三段。第一段介紹朱筠的生平,包括他的名字、籍貫和仕歷。寥寥七十餘字,行文非常簡潔。第二段敘述朱筠建議開四庫全書館以及在館中的事跡。這是朱筠的生平大事,姚鼐對此卻並不濃墨重彩地加以鋪敘,而是選擇典型事例,寫他和劉文正公(統勛)、於文襄公(敏中)兩人的交往,從而體現出他的性格特點。劉文正公是當朝大官,朱筠早年又得其賞識,按理說朱筠對劉應該是言聽計從、唯馬首是瞻的;然而,當劉反對朱筠開四庫館的建議時,朱筠並不畏縮退讓,而是據理力爭,在於文襄公等的支持下,終於使清廷採納了自己的建議。於文襄公是朱筠的上司,又支持過朱筠,對朱筠很器重。按理說朱筠對他應該是充滿感激之情的;然而,朱筠並不像一般俗吏那樣奉承上司,不但不去拜訪晉見,還時常以公事與於公相頂撞,面使於公“大憾”。行文至此,插進乾隆皇帝“稱許朱筠學問文章殊過人”一事,並言朱筠“以是獲安”。這是文中頗有深意的一筆,由此可以想見朱筠與於公在館中相頂撞之激烈程度。通過朱筠這兩件迥異於官場俗吏的行事,寫出了一位不阿私情的耿介之士的形象。在混濁的封建官場中,這樣的耿介之士是很難得的。這一段是寫朱筠在朝為宦的事跡,緊接一段則寫他與親朋友生的交往。作者以敬仰的筆觸,敘寫出朱筠誠懇待友、提攜後進的品格特點:“稱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過輒復掩之。後進之士多因以得名”。而“室中自晨至夕未嘗無客,與客飲酒談笑窮日夜”;“為學政時,遇諸生賢者,與言論若同輩,勸人為學先識字,語意諄勤”幾句,更是描繪出了一位忠厚長者的形象。這兩段,以對照的手法,一寫外,一寫內,充分表現出人物外剛內柔的個性。如果說,文章的第一部分偏於客觀敘述,那么第二部分作者的回憶,則充滿了主觀感情色彩。作者回憶起自己和朱筠初相識的情景:“是時皆年二十餘,相聚慷慨論事,摩厲講學,其志誠偉矣,豈第欲為文士已哉!”少年好功名,慷慨論時事,不屑於為區區文人的豪情躍然紙上。接著筆鋒一轉:“余初識竹君先生,因昌平陳伯思”,引出陳伯思來作映襯。陳伯思也是一個才華橫溢而不隨流俗之人,與朱筠一樣“皆高才耽酒”。在這裡,寫朱筠處處以陳伯思來陪說,寫伯思即是在襯托朱筠,互動映發,隨後以痛惜的心情,為伯思衰病、朱筠五十而逝而感嘆。至此,筆鋒又一轉,回想起朱筠當年“使安徽、福建,每攜賓客飲酒賦詩,游山水,幽險皆至”的情景,而自己“間至山中崖谷,輒遇先生師名,為想見之矣”。題我雖在而哲人已萎,怎不令人無限感傷惆悵!全文於此戛然而止,意韻無窮,充分體現出作者對朱筠的緬懷之情。
姚鼐的傳記文,繼承了桐城派奠基人方苞所謂“常事不書”(《漢書〈漢書霍光傳〉後》)的原則,在寫人物時時往主取其平生大節要事;同時也注意到日常瑣細之事對增加文章情趣韻味的作用,因而文風顯得紆徐深婉,一唱三嘆,耐人尋味。前人稱“惜包先生文以神韻為宗”(方宗誠《桐城文錄》序)。這篇傳記,結構謹嚴,敘事簡潔,不僅勾勒出傳主的生平事跡,而且刻畫出傳主的性格特點,從中正可領略到其文的“神韻”所在。
作者介紹
姚鼐(nài)(1732~1815),中國清代散文家。字姬傳,一字夢偲,室名惜抱軒,人稱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進士,曾任刑部郎中,充山東、湖南鄉試考官,會試同考官。主持梅花、紫陽諸書院講席共40年。姚鼐繼承方苞、劉大櫆、姚范的古文之學,成為桐城派散文的集大成者。
他繼承方苞的義法論和劉大櫆的聲氣論,在理論上又有所發展。①提倡義理、考證、文章三者的合一以“相濟”。②總結文章的“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為八大要素。③概括文章的陽剛、陰柔兩大類的風格,認為兩者不能偏廢。姚鼐的文章與歐陽修、曾鞏相近,簡潔清淡,紆徐要渺,雍容和易,一如其人,在桐城派諸家中,最富有情韻。實際上是偏於“陰柔”之美。他的議論文如《伍子胥論》、《李斯論》,序跋如《老子章義序》、《海愚詩抄序》,書信如《答翁學士書》,記傳如《登泰山記》,都可看出他的風格。其缺點是氣力不能健舉,規模不夠闊大,缺少現實內容。他的詩清拔淡遠,尤工近體,但為文名所掩。著有《惜抱軒全集》88卷,所輯文總集《古文辭類纂》,世以為精當,流傳很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