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的夜哭

有的是露天的空曠, 你是我們的牧人, 你是我們夢裡的英雄呵,

作品原文

一 
西山上落了太陽,
朝鮮人失去了他們的君主。
太陽臉邊的苦笑,
永遠留在他們怯怯的心上。
太陽落時千萬道霞光,
如今只剩了朦朧的遠山一桁
群鴉遍天匝地的飛繞,
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他們力竭聲嘶地哀唱。
天何為而蒼蒼,
海何為而浪浪,
紅塵充塞乎兩間,又何為而茫茫?
太倉的稊米呵,
滄海的細流呵,
這朝鮮半島老在風濤里簸蕩
有的是長林豐草
有的是古木荒場,
仿佛幾千萬年來沒個人兒來往。
只鴉聲像半夜的急雨,
只暮色像連天的大洋,
這朝鮮半島還在風濤里簸蕩!
縷縷的是晚煙搖漾
星星的是燈火昏煌;
風在樹林裡長嘯,
天上更沒有半星兒光芒。
風聲掠過魚鱗般的屋瓦,
屋裡人都危坐著一聲兒不響。
他們低頭合掌,
聽著自己的淚珠兒r滴上寬大的衣裳。
滿屋裡迷濛的霧氣,
掩沒了他們憔悴的面龐:
眼珠兒像枯了的水井,
手指頭像幹了的臘腸——
他們魂兒已在半天裡彷徨。
他們能灰的心已灰盡,
能說的話已說完:
他們已不能嘆息,已不用感傷。
但今天呵,今天呵,他們重新覺得了
那帶了已多年的鐵鎖郎當;
大家要痛痛快快哭一哭君王!
他們覺得白天的神兒太旺,
自己的屋子是小而骯髒;
有的是露天的空曠,
他們要乘夜之未央,趁夜之未央去痛苦一場!

時光如線如絲的過去,
好難挨的,這夜的迢迢!
忽聽得街頭的柝聲猛敲,
門開處,你牽著我,我牽著你,
上了那寂寞幽涼的古道。
這是一個披了黑衣裳的春宵,
閃閃的街燈是鬼的嚮導。
沉默的行列像千年的僵石
又像秋深白楊的蕭蕭。
來了,來了,這兒的人們是死之海的怒潮!
先只是細如髮的嗚咽,
像明月下密林中的洞簫。
忽然間起了大風暴,
洶洶湧涌的那一片號啕!
那祭天時熊熊燒著的柴燎
是千軍萬馬的騰踔
是東海與黃海同聲狂嘯?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你是我們的牧人,
我們好比是你的羊羔。
朝鮮雖早失了白馬銀刀,
我們還在成日成夜的夢魂兒縈繞!
你是我們夢裡的英雄呵,
老年人靠你保持他風中的殘焰,
少年人靠你增長他膽氣的粗豪!
女人們托她們的愛於你,
孩子們也在你面前跳躍!
有你呵,還有我們小小的世界,
沒有你,看啊,天下的滔滔!
大星頓然從日月邊沒落,
天地已成了白髮蒼蒼,皤然二老。
我們各有千萬種心腸,
蒼蒼莽莽里,向誰祝禱?
我們能有多少脂膏,
禁得住日復一日的煎熬!
我主呵,你的手在何方?
我主呵,你的額在何方?
任我們嘮叨,任我們號啕,你的影兒怎不見分毫!
倒是風聲這樣的鳴哮,野獸這樣的鳴嗥
樹葉不住的震顫,
驚鴉們連聲的啼叫;
天為我們而沉沉欲墮,
海為我們而掀起波濤!
好吧!讓我們用眼淚來澆,
澆呀,澆呀,索性澆沒了這朝鮮半島!

號啕正與中夜潮聲應和,
大風起了,如瘋漢之狂歌,
急雨又傾盆而下,如涕泗之滂沱。
他們用寬大的衣袖遮掩,
一邊哭一邊找地方暫時藏躲。
遠遠的突然有了狡獪的燈光;
近了,近了,聽得見鐵騎吆喝!
一個個人凝神靜聽,
這滿山滿野的啼聲,天啊,來得這兒多!
老太太第一個哆嗦,
暗地裡禱祝在天的君主,
他只說他有兒子一個!
少婦也索索地顫抖,
她說道一班兒女全仗他個人兒張羅!
年輕的姑娘早貼向情人的懷裡。
是一家人都手攙了手,
要受折磨同受折磨!
只有老年人低聲嘆息,
只有孤單的少年揎拳掠袖,要打他們那一夥!
少年們可真是太孤單,
沙沙沙沙的啼聲早已來如猛火!
也不管你妙齡的好女,
也不管你年老的婆婆,
他們一列一列的賓士而過!
哀號起於馬蹄之下,
呻吟起於馬蹄之下,
只求“爺爺們饒了我!”
“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
這時候風如吼,雨如河!
誰都料不定鐵騎們的蹤跡,
只踉踉蹌蹌,提心弔膽,三步兩步的延俄
這時候一家人早已撒了手,
便是情人呵,也只落得東西相左!
戰戰兢兢,零零丁丁,風雨中都念著家山破!
你箕子的子孫呀!你要記著——
記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的李王呀!你要聽著——
聽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風還是捲地的吹,
雨還是漫天的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1926年6月14日

作品鑑賞

1926年4月25日,朝鮮李朝最後一個國王純宗死去。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朝鮮人民,國王的死,更觸動了他們的亡國之痛,和對殖民地悲慘生活的強烈不滿,於是聚集在漢城附近的山中,整夜號哭不已;6月9日,又利用舉行國葬的機會,進行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爭取民族解放的鬥爭,遭到了殘酷的鎮壓。這首長詩,就是為此而作。
詩的第一章,第1、2句用比興的手法寫出國王的死,和國王臨死前後給人民帶來的心理壓力——怯怯的。第3句寫國王死後,人民感到一片淒涼冷清和孤寂。第4、5、6句以群鴉象徵失去國王的人民,用比興的手法詠嘆朝鮮人民的哀怨,反覆詠嘆朝鮮人民面對國家民族淪喪和滅亡的局面,所產生的無家可歸的淒涼感。第7、8、9、10句,又換了一個視角,詠嘆朝鮮半島的危亡處境,第11、12句,則從另一角度,寫殖民者統治下的朝鮮一片蕭索和黑暗。第13—18句,寫悲哀傳到每一戶人家,他們哭泣、彷徨、心已灰盡,他們從嘆息和傷感中覺醒,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君王,而且要走出小屋,去露天曠野中去哭,乘夜之未央,痛哭一場。
這一章就國王之死,反覆詠嘆朝鮮人民的悲哀和整個朝鮮半島正面臨覆滅的關鍵時刻。
第二章寫人民聽到柝聲,紛紛走出家門,上了寂寞幽涼的古道。他們要乘為國王舉行國葬的機會,上街遊行示威。詩中以街燈閃閃如鬼火,行列沉默如僵石,白楊蕭蕭等,渲染出一種陰森肅煞氣氛,襯托出朝鮮人民的憤怒已到了誓死如歸去反抗的程度。在鋪陳游行示威中,仍在反覆詠嘆朝鮮人民的悲傷:嗚咽如洞簫,號啕似風暴;祭天的柴燎熊熊,如萬馬騰踔,如大海狂嘯;嘮叨和號啕感動著萬物:風咆哮,獸鳴嗥,樹葉震顫,驚鴉啼叫,天沉沉欲墜,海掀起波濤;悲痛的眼淚也澆不盡對殖民者的仇恨,索性就澆沒了這朝鮮半島罷!
第三章控訴日本帝國主義者對朝鮮人民殘酷鎮壓的罪行。聲聲悽厲,句句血淚,充滿著詩人對朝鮮人民的深切的同情。
這個題材,本是敘事詩的題材,可詩人卻把它寫成抒情長詩。這一方面,是因為詩人沒有親歷過這場壯烈的鬥爭,無法描述細節敘述其全過程;另方面,是這場壯烈的鬥爭深深地激動著他,憤怒的激情,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直瀉,在他心底發出巨大的轟鳴。於是詩人以抒情長詩傾瀉它們。
這首詩以它震撼人們心弦的激情,給人以強烈的藝術感染。讀這首詩,你會感到句句洋溢著詩人飽滿的感情,詩人愛朝鮮人民之所愛,恨朝鮮人民之所恨的真摯情感,對朝鮮人民的國家淪喪民族滅亡的深深同情,對朝鮮人民的不幸命運的悲切和關注,對朝鮮人民為失去象徵一個民族存在的國王而萬分悲痛的理解,仿佛詩人同朝鮮人民一起哀哭那象徵國家完整民族獨立的國王的去世。於是,在詩外出現了一個與朝鮮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思朝鮮人民之所思、想朝鮮人民之所想的異民族的人道主義者形象,而這個形象卻不是用單純的文字直描出來的,而是靠熾熱的情感色彩繪出來的。
這個異民族的人道主義者形象,無疑有詩人的影子,但他卻不完全是詩人自己。他是集同情弱小、嫉惡如仇、溫厚善良、不屈凌辱、積極反抗強暴、崇高平等自由等品格於一身,並寄寓著詩人美好理想的一個形象。
在這首詩中,詩人通過意象群,不僅營造了一個給人以感受和體驗的藝術空間,而且以濃烈的感情和色彩、渲染出一個能激盪人們靈魂的藝術氛圍。我想,這應是一首好詩所必該具備的藝術魅力,即它不僅能給人以藝術的感受和藝術的體驗,而且能給人以藝術的激盪。
夜哭和遊行示威遭鎮壓,本是發生在不同時空的兩件事,詩人抓住它們之間的內在邏輯聯繫,把兩件事熔鑄到一首詩中。這樣既加大了詩的思想容量,又有充分抒發詩人深沉激情的餘地。而且這種深沉激情的抒發,又是水乳交融地滲透在敘事當中,讓人很難離析出哪些詩句是單純的敘事,哪些詩句是單純的抒情。我們絕不可能以尋章摘句的方法,來分析和理解詩的思想主旨,只能從全詩整體上的感受和體驗,去分析和理解全詩的思想主旨,對詩人這種精心巧妙的構思和這種藝術表現手法的高明之處,我們只有悉心琢磨,才能玩味出其中的奧妙來。

作者簡介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現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學者和民主戰士。朱自清祖籍浙江紹興,1898年11月22日誕生於江蘇海州(今東海),童年隨家遷來揚州。1916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次年考取該校哲學系。1919年,他參加了偉大的“五四”愛國運動,同時走上文學道路,開始從事新詩與散文的創作。大學畢業後,在揚州江蘇省立八中(揚州中學前身)、杭州浙江一師等學校執教。1925年起被聘為清華學校大學部國文教授。1931—1932年遊學西歐。回國後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任教,並致力於學術研究。抗戰勝利後,並毅然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和多種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宣言上籤名。1948年8月12日因貧病交加在北平逝世,時年5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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