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貞觀初,有上書請去佞臣者,太宗謂曰:“朕之所任,皆以為賢,卿知佞者誰耶?”對曰:“臣居草澤,不的知佞者,請陛下佯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謂封德彝曰:“流水清濁,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猶水,君自為詐,欲臣下行直,是猶源濁而望水清。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深鄙其為人,如此,豈可堪為教令?”謂上書人曰:“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
貞觀十年,魏徵上疏曰:“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之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君臣父子,不可斯須而廢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德,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之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昔貞觀之始,乃聞善驚嘆,暨八九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道信之為道大矣。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私佞,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治,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覽疏嘆曰:“若不遇公,何由得聞此語!”
太宗嘗謂長孫無忌等曰:“朕即位之初,有上書者非一,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任,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惟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此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凡此等事,皆魏徵之力也。朕任用豈不得人?”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傳》稱‘去食存信’,孔子曰:‘民無信不立。’昔項羽既入鹹陽,已制天下,向能力行仁信,誰奪耶?”房玄齡對曰:“仁、義、禮、智、信,謂之五常,廢一不可。能勤行之,甚有裨益。殷紂狎侮五常,武王奪之;項氏以無信為漢高祖所奪,誠如聖旨。”
注釋
的知:的確知道。
封德彝:人名,太宗身邊的大臣。
人庶:人臣庶民。
魏武帝:指曹操。
教令:教化,命令。
永錫祚胤:錫,賜。祚,皇位。胤,子孫後代。意思即把帝位長久傳下去。
訓:教誨,教導
資:憑藉,依靠
斯須:片刻,一會兒
善善:褒揚善行
翻譯
貞觀初年,有人上書請求清除皇帝身邊那些佞邪的臣子,唐太宗對上書的人說:“我任用的人,都認為他是賢臣,你知道哪個是奸佞的臣子嗎?”那人回答說:“我住在荒野民間,不能確切知道誰是佞臣。請陛下假裝發怒,來試一試身邊的大臣們,如果誰不怕雷霆之怒,直言進諫,那就是正直的人。如果誰一味依順陛下迎合皇上的意見,那就是佞邪的人。”唐太宗對封德彝說:“流水是否清濁,關鍵在於源頭。君主是施政的源頭,臣子百姓就好比流水,君主自行欺詐妄為,卻要求臣下行為忠直,這就好像水源渾濁而希望流水清澈一樣,這在道理上是講不通的。我常常認為魏武帝曹操為人詭詐,所以特別鄙視他的為人,現在如果讓我也這么做,還怎么可以去制定教規和法令呢?”於是,唐太宗又對上書的人說:“我想使大的誠信在天下實行,不想用偽詐的方法去引導風俗,你的話雖然很好,但我不能採納。”
貞觀十年,魏徵上疏說:“臣聽說治理國家的基礎,在於道德和禮教;國君地位的保障,只在於誠實信用。誠實信用樹立以後,臣子對國君就沒有二心,德行禮義形成後,邊遠的人民就會前來歸順。由此可見,德行、禮義、誠實、信用是國家的綱領,貫穿在君臣、父子關係中,一刻也不能廢棄。不被實行的言語,沒有誠意的法令,對國君來說會敗壞道德名聲,對百姓來說會招致殺身的危險。即使在顛沛流離的環境中,有德有才的君子也不會那樣做。自從陛下登基,實行王道,盛世清明,已有十多年了,神威遍及四方,各國使者前來朝拜,國家糧倉日益充實,國土日益寬廣。但是道德卻沒有更加深厚,仁義卻沒有更加廣博,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陛下對侍臣子和百姓還沒有達到誠實信用,雖然陛下在貞觀初期勤於政務,有一個好的開頭,但卻沒能做到善始善終。貞觀初年,陛下聽到好的意見就驚喜讚嘆,隨後八九年間,仍然樂於接受意見。但從那之後,陛下您漸漸討厭直言,有時即使勉強接受,也不像早年那般豁達大度了。國君能對臣子盡到禮義,臣子就會為國君竭盡忠誠,關鍵在於內外無私,君臣之間互相信任。國君不信任臣子就無法驅使臣子,臣子不信任國君就不能服侍國君,可見誠信這條原則是多么重要!要想讓君子小人是非分明,必須用仁德來安撫他們,用誠信來對待他們,用仁義來勸勉他們,用禮儀來節制他們。然後表揚善行,摒除劣跡,謹慎處罰,明白賞賜。如果這樣做,小人就會無法施展他們的邪佞,君子才能自強不息,無為而治的局面哪裡還會遙遠呢?如果表揚善行卻不能發揚善行,摒棄劣跡卻不能杜絕惡行,有罪過的人得不到懲罰,有功勞的人得不到獎賞,那么國家危亡之期,也許保不久就要到來,永遠使子孫後代享受昌盛國運、永享太平,還有什麼指望呢?唐太宗看了奏疏,感嘆道:“如果不遇到魏徵,我怎么可能聽到這樣的話呢?”
唐太宗曾經對長孫無忌等大臣說:“我剛剛即位的時候,有許多人上書建議,有的要我獨攬大權,不能委任給臣下;有的要我加強兵力,以使四方少數民族威懾臣服。只有魏徵勸我‘停止戰爭,振興文教,廣施道德仁義,中原得到了安定,遠方異族自然會來臣服’。我聽從了他的建議,天下得到大治,邊遠地區異族的首領都前來朝貢,少數民族經過多重翻譯來朝貢,相望於道。這一切都是魏徵的功勞。我難道不是用人有道嗎?”
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身邊的大臣們說:“《左轉》上說:‘寧可不要糧食也要保持百姓對國家的信任’,孔子說:‘人沒有誠信就無法安身立命’。從前項羽攻入鹹陽之後,已經控制了天下,如果他當時能夠努力推行仁信政策,誰還能奪取他的天下呢?”房玄齡回答說:“仁、義、禮、智、信,稱為五常,廢棄任何一項都不行。如果能夠勤懇地推行這五常,對國家是大有益處的。殷紂王輕慢侮弄五常,周武王就討伐他,項羽因為沒有仁信就被漢高祖奪了天下,確實像陛下所講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