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居聽書

明湖居聽書

本文作者名叫劉鶚(1857~1909),字鐵雲,清丹徒(今江蘇鎮江)人。 本文節選自《老殘遊記》第二回,《老殘遊記》主要講的是江湖醫生老殘四處行醫時的經歷。

作者

劉鶚(1857年10月18日—1909年8月23日)清末小說家。譜名震遠,原名孟鵬,字鐵雲。後更名鶚,字鐵雲,又字公約。筆名“洪都百鍊生”。號老殘。署名“鴻都百鍊生”。漢族,江蘇丹徒(今鎮江市)人,寄籍山陽(今淮安楚州)。劉鶚自青年時期拜從太谷學派李光(龍川)之後,終生主張以“教養”為大綱,發展經濟生產,富而後教,養民為本的太谷學說。他一生從事實業,投資教育,為的就是能夠實現太谷學派“教養天下”的目的。而他之所以能屢敗屢戰、堅韌不拔,太谷學派的思想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支柱。

出身及家學

劉鶚出身官僚家庭,但不喜科場文字。他承襲家學,致力於數學、醫學、水利、音樂、算學等實際學問,並縱覽百家,喜歡收集書畫碑帖、金石甲骨。其《鐵雲藏龜》一書,最早將甲骨卜辭公之於世,“甲骨四堂”中的二堂(羅振玉號雪堂、王國維號觀堂),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劉鶚的影響。而劉鶚所刊刻研究三代文字的《鐵雲藏龜》等書,更是其拓印、系統研究古文字及其演變過程的代表作。

人物生平

早年科場不利,曾行醫和經商。光緒十四年(1888)至二十一年,先後入河南巡撫吳大澄、山東巡撫張曜幕府,幫辦治黃工程,成績顯著,被保薦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知府任用。光緒二十三年(1897),應外商福公司之聘,任籌采山西礦產經理。後又曾參與擬訂河南礦務機關豫豐公司章程,並為福公司擘劃開採四川麻哈金礦、浙江衢嚴溫處四府煤鐵礦,成為外商之買辦與經紀人。二十六年(1900)義和團事起,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劉鶚向聯軍處購得太倉儲粟,設平糶局以賑北京飢困。三十四年(1908)清廷以“私售倉粟”罪把他充軍新疆,次年死於烏魯木齊。

社會關係

即便如此“謗滿天下”,劉鶚在當時還是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在政治上,他依靠父親劉成忠和王文韶,李鴻藻的“年誼”關係,和李鴻章,張曜的同僚關係,以及自己和李鴻章之子李經方(季皋),李經邁(少穆),王文韶之子王稚夔,王鈞叔等人的關係,走通蕭王善耆,慶王奕勖的門劉鶚故居路,和一時號稱清流的官吏如端方,徐琪,趙子衡,宗室的溥佟,以及梁啓超等維新派人士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社會活動也極其活躍,除了太谷學派同學之外,他和宋伯魯,汪康年,方藥雨,沉藎,狄楚青,大刀王五等人也是至交,先後參加了東文學社,農學會,保國會,救濟會等社會團體。對外方面,因福公司的關係,和英國,義大利商人關係密切。同時,和日本駐華公使也有交往。自己在北方掌握了天津“日日新聞”一張報紙,在南方則和上海的多家報紙均有緊密聯繫,足以左右一些輿論。有著這樣複雜的國內外的背景,劉鶚雖僅有候補知府銜,卻無形中具有一定的社會勢力,因而遭人所忌,被誣流放。

治河業績

劉鶚的父親劉成忠善於河工算學,熱衷於西方新興的科學技術。劉鶚秉承家學,結合他一八八八年在河南,山東等地治理黃河的實踐經驗,寫有“治河五說“,”三省黃河全圖“,”歷代黃河變遷圖考“,”河工稟稿“。其中,”治河五說“,”三省黃河全圖“和”歷代黃河變遷圖考“,再加上算學著作“弧角三術”,“勾股天元草”,在劉鶚生前即有刊本。這五部著作,使劉鶚的治河業績被統治者初步認可,並因“學術淵源,通曉洋務“被推薦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考驗,”以知府用“。

愛好擅長

早年學醫的劉鶚,在揚州一度懸壺濟世,寫有“溫病條辨歌訣”和“要藥分劑補正”。《老殘遊記》中那個搖串鈴走四方的郎中老殘,就是他自己的寫照。

劉鶚精通樂律,是廣陵琴派的傳人,曾為其琴師張瑞珊先生刊刻了“十一弦館琴譜”,還刻有“抱殘守缺齋手抄琴譜”(現存殘稿),並喜歡收藏古琴。他所藏的唐琴“九霄環佩”,琴面有黃庭堅題記,後來歸入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近世四大名琴之中。

在繁忙實業之餘,劉鶚還熱衷於收藏古物碑帖,研究三代文字。他的“抱殘守缺齋珍藏碑帖”,“抱殘守缺齋中頭等碑帖”(殘頁),“抱殘守缺齋書畫碑帖目”,以及近人鮑鼎所輯的“抱殘守缺齋藏器目”,雖非他藏品的全部,也足見其收藏的廣博精深。

他早年即與羅振玉結識於淮安,延羅為西席,之後更是結為兒女親家。羅振玉和最早接觸甲骨文字的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接觸殷墟甲骨,便是得見劉鶚收藏。受羅振玉影響很大,後與羅結為姻親的王國維,與劉鶚四子劉大紳友情深厚,同隨羅振玉遊學東瀛。所以可以這么說,“甲骨四堂''中的二堂,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劉鶚的影響。而劉鶚所刊刻研究三代文字的“鐵雲藏龜”,“鐵雲藏貨”,“鐵雲藏印”和“鐵雲藏陶” ,更是其拓印,系統研究古文字及其演變過程的代表作。

理念主張

劉鶚生當封建王朝統治即將徹底滅亡的前夕,一方面反對革命,同時也對清末殘敗的政治局勢感到不安和悲憤。他認為當時“國之大病,在民失其養。各國以盤剝為宗,朝廷以□削為事,民不堪矣。民困則思亂”(給黃葆年的信)。他要求澄清吏治,反對“苛政擾民”,以緩和階級矛盾。在西方文明潮水般湧入的情況下,他開出的“扶衰振敝”的藥方是,借用外國資本興辦實業,築路開礦,使民眾擺脫貧困,國家逐步走向富強。他在給羅振玉的信中說:“晉礦開則民得養,而國可富也。國無素蓄,不如任歐人開之,我嚴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但在帝國主義對中國加緊侵略步伐並大肆進行經濟掠奪的情況下,劉鶚對外商又多所遷就,其所定之制往往有損於國家主權和人民利益,因此“世俗交謫,目為漢奸”。

學派

劉鶚信奉太谷學派,為太谷學派創始人周太谷弟子李光炘的得意門生之一。他曾在給黃葆年的信中說,“一事不合龍川(李光炘')之法”,“輒怏怏終夜不寐,改之而後安於心”。又在《老殘遊記》中借璵姑與黃龍子之口宣揚他所承襲和發揮的太谷學派精義,以為宋儒理學的理、欲之分不近人情;在處世接物上倡導以人情為根據,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義”。同時認為儒、釋、道三教殊途同歸,其根本都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他又在給黃葆年的信中說,該派的“聖功大綱,不外教養兩途”,推黃“以教天下為己任”,而自承“以養天下為己任”。太谷學派之精神對劉鶚一生思想、行事及小說創作都有深刻的影響。

原文

第一回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只好閉著眼睛,聽他怎樣。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了底了。只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自從那日起,又過了幾天,老殘向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當晚設酒餞行;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了。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著串鈴滿街蜇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雇了一隻小船,盪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止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著“杜工部句”,下寫著“道州何紹基韋”。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么意思。復行下船,向西盪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個鐵鉉。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裡面,仿佛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正在嘆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裡,顯得明明白白,那樓台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沸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老殘心裡想道:“如此佳景,為何沒有甚么遊人?”看了一會兒,迴轉身來,看那大門裡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進了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繞著曲折的迴廊,到了荷他東面,就是個圓門。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船穿藕花”。過了水仙祠,仍舊上了船,盪到歷下亭的後面。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繃到船窗裡面來。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一面吃著,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

到了鵲華橋,才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藍呢轎子的。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拚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著頭跑。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只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問了半天,才帶哭說了一句道:“抬矯子的!”他母親抬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那婦人牽了孩子,嘴裡不住咭咭咕咕的罵著,就回去了。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頭,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居中寫著“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紙還未十分乾,心知是方才貼的,只不知道這是甚么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一路走著,一路盤算,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裡櫃檯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裡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為甚一紙招貼,侵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升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麼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他說鼓書是個甚么頑意兒,何以驚動這么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同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自從王家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妹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裡看戲,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么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仗著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崑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裡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才不過十點鐘時候。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台前有一百多張桌子。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裡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著“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只好袖子裡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裡坐下。看那戲台上,只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裡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台上。偌大的個戲台,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園子裡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帶著家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寓談闊論,說笑自如。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裡說閒話。因為人大多了,所以說的甚么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第二回

《明湖居聽書》節選自《老殘遊記》第二回。作者清末劉鶚,筆名洪都百鍊生。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台上,從後台帘子裡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仿佛風乾福橘皮似的,甚為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出得台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將三弦子取來,隨便和了和弦,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麼牌子。只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裡彈似的。這時台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了數分鐘時,帘子裡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裡,便丁了噹噹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其一人道:“不是。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她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她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她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你想,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她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裡的姑娘,也人人都學。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她十分里的一分的。”說著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這時滿園子裡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賣瓜子、落花生、山里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著賣,滿園子裡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後台里,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只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著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煞是奇怪:只是兩片頑鐵,到她手裡,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將鼓棰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抬起頭來,向台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裡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裡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里,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乾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鏇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菸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台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空中構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樑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里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好極了!‘於我心有戚戚焉’!”

說著,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驚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了。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白香山詩云:“大珠小珠落玉盤。”可以盡之。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仿佛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這是他的獨到,然比著前一段卻未免遜了一籌了。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關於此書

《明湖居聽書》節選自《老殘遊記》第二回,原題為“歷山山下古帝遺蹤,明湖湖邊美人絕調”。作者清末劉鶚,(1857~1909)筆名鴻都百鍊生。《老殘遊記》借一個不願做官、奔走江湖行醫的名士老殘,在遊歷途中的所見所聞,揭露了當時官吏昏庸殘暴的行徑,反映了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的痛苦,也表現出作者支持革命運動,主張維新圖強、科學救國的政治態度。這部小說刻畫人物、描寫自然景物比較生動形象,在語言運用和表現手法上頗具特色。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論這部作品:“敘景狀物,時有可觀。”《明湖居聽書》便是“可觀”的一節。記敘文中縱使記述靜物,有時也要加入動態的敘述,以增加情趣。《明湖居聽書》是很典型的例子。

“明湖居聽書”故事緣由是這樣的:老殘來到濟南府(今山東濟南),在高升店住下。第二天上街遊玩,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居中寫著“說古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不知是什麼事情。路上聽得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日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了,來聽書吧。”又聽得鋪子裡板台上有人說到:“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去的,明兒書應該我去了。”一路行來,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中很詫異。回到店裡向茶房打聽這件事,茶房介紹說:這說鼓書,用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一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什麼稀奇,自從王家出了白妞、黑妞兩姐妹就不同了。這白妞名叫王小玉,是天生的出奇人物,十二三歲就學會了說書的本事。她有一副好嗓子,又吸收了京腔、崑腔小調種種腔調,運用到大鼓書的調兒里,經過二三年工夫,創造出了梨花打鼓的新調,“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她的說書,無不神魂顛倒”。明兒上午一點鐘開唱,如上午十點鐘去,便沒有了座位,要聽還要早去。老殘聽了茶房的話,也不甚相信,次日九點鐘便去明湖居聽書。可以說,在節選的這部分文字之前,作者已為白妞說書作了渲染鋪墊,那屬“耳聞”;進入課文之後,則屬“目睹”了。

《老殘遊記》(劉鶚)、《官場現形記》(李伯元)、《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吳趼人)、曾樸的《孽海花》。並稱晚清四大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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