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稱
內容
豐臣秀吉者,尾張那古野人也,幼名日吉丸。父木下彌右衛門,本尾張卒,傷殘,早死。日吉依母而活。家貧不能自給,其母遂挈之而嫁於鄰翁竹阿彌。日吉貌寢,頗類猿,語言多不遜,素不為竹阿彌所喜。及稍長,暴侵辱之,日吉怒,竊錢數文,奔,其母卒不敢問。
日吉既出,年幼不能勞作,販針而活。每奔波於道路,數游食於豪帥蜂須賀氏之門。蜂須賀小六與之語,大奇之,遂待之如賓。年稍長,耕傭於三河吏松下之綱門下。松下之綱憐之,厚饋,而眾仆妒之,數構日吉奸利事於前。日吉恥之,徑去。
時織田信長領尾張,治,日吉遂還清州,資乏,日乞食於市。信長出巡,日吉徑叩之,馬驚,幾撅信長。信長怒,以刀加其頸,而日吉熟視之,求傭於門下。信長問曰:“汝何能?”對曰:“無能也。”曰:“何好?”對曰:“無好也。”信長勃然怒,叱曰:“無能無好,寧素餐乎?”日吉從容指其心,曰:“仆所有者無它,惟真心耳。”於是信長笑而壯之,共載歸,以木下為氏,更其名曰藤吉郎,令掌靴履。
居良久。一日,信長出,著履,溫,以為藤吉郎墊於尻下之故,因怒笞之。藤吉郎終無一言辯之。後,乃察其入履懷中以溫之,始知其冤,因命為薪炭司。是冬寒,清州炭少,而藤吉郎竭力維持之,卒不至用乏,信長以為能,益器之,乃命其修築城牆。藤吉郎欲顯其能,身負坂築,不三日而畢。信長喜,親任之為末將。
信長之破今川義元,藤吉郎與力焉,歸,娶淺野氏女寧子。是夜歡宴,親迎其母,因拔異父弟小一郎於麾下。小一郎者,即秀長,秀吉股肱也。月余,信長來松平元康於清州,盟。
信長既盟元康,更欲用兵於美濃。美濃邊地曰墨俁,夾墨股、木曾二川而為澤,春則澇,秋則濘。信長以為險地,欲城之,乃遣將軍佐久間信盛往築之,不旬月,齊藤氏襲之,敗還;復遣驍將柴田勝家往,復遇襲敗;信長怒,遣從兄織田勘解往,勘解三日死於是。於是家臣震怖,皆以為墨俁不可城也。信長怒,叱曰:“一城之不能為,何以將汝等而政天下?”藤吉郎起拜,請之,信長問曰:“猿所欲將者幾何?”對曰:“吾騁智慧型為事,不費主公一卒也。”信長壯之,允。眾臣皆以為妄,多哂笑之。
於是藤吉郎謁蜂須賀小六所,曰:“眾將所以不能城墨俁者,患洪水與虜兵也。夫墨俁,近美濃而遠尾張。若強城之,木石未至而吾屬皆為敵虜矣。今吾因洪水而浮木材,卿將部曲而周鏇虜兵,則功名可立待也。”小六奮然曰:“誠如君語,願為前驅!”於是,藤吉郎至墨俁,城,一夜而竣。美濃將方於蜂須賀戰,卒見城,驚而北引。信長聞之,喜可知也。眾臣自是多折藤吉郎之能,惟柴田勝家終不直之。
是時美濃內亂,有竹中重治者,智士也,而齊藤氏不能用。重治怨,乃以部曲十一人陰襲稻葉山城,縛齊藤龍興,於座上數而釋之,鏇辭官隱。信長聞之,欲致之,乃遣藤吉郎往說。藤吉郎效先生故事,說重治于山中,凡三往,重治服。與歸織田氏,自請為木下門客。信長雖不悅,亦無奈何。重治因請招美濃將安藤守就,為手書。安藤守就者,重治之舅也,書至而因城降。美濃將稻葉一鐵、氏家卜全者自恐,亦降藤吉郎。美濃自是弱,不能復為尾張害。永祿八年,信長攻稻葉山城,以藤吉郎部曲崛尾吉睛為別將,間入內應。遂破城,吞美濃。
永祿十年,信長攻伊勢高岡,遣藤吉郎說其將山路彈正。彈正置鼎,怒而召藤吉郎。藤吉郎從容為之說天下勢,步於鼎右。彈正服,面縛而降。信長遂定伊勢。
永祿十一年,信長入京都,立將軍義昭,號令皆由己出。乃命藤吉郎守備京都,凡三年,京都整肅,奸盜豪傑皆匿不肯出,大治。
元龜元年,信長矯詔而伐越前朝倉氏,藤吉郎將部曲從。金崎既下,乃覺近江淺井氏叛,甬道絕。信長命藤吉郎將兵殿,自將軍走險阻而還。當是時也,朝倉軍眾,甬道絕,殿軍者危如累卵。藤吉郎勵部曲以必死,因朝倉陣,迅奮擊之。朝倉軍皆無備,卒戰,壞,還走入壁,以為信長計,不敢復出。藤吉郎急棄輜重而退,還。信長親斟酒勞之,藤吉郎飲;再斟之,舞拜,飲;三斟之,因潑酒於藤吉郎之面,叱曰:“猿!寧據此以為功乎?”藤吉郎栗然而拜,曰:“不敢!”
淺井既滅,長政誅,信長因隳其都城小谷,以其故地封藤吉郎。藤吉郎因改名曰羽柴秀吉。羽柴者,合織田名將丹羽、柴田氏而為一也。秀吉就國,以小谷廢棄,乃因琵琶湖而為新城,名之長濱,盡遷宗族子弟而居之。
天正三年,信長合諸侯破武田勝賴於長筱,秀吉將部曲從,無功。還,信長封秀吉為筑前守,假節鉞。秀吉以宗族弱,乃收壯少年而養,教以兵法武藝,欲強其宗。
天正四年,上杉謙信將軍出能登,越前太守柴田勝家往攻之,秀吉將軍與會。軍議,語數不合,秀吉怒而將軍還。柴田獨戰,遂敗。蓋勝家、秀吉素不睦也。信長聞,怒,幾欲斬秀吉者三,秀吉友前田利家者苦諫之,免。
近畿定,信長乃命秀吉西遷播磨,居姬路城而策西國。行前,召見於安土。信長問曰:“西國勢大,非須臾可以平之。若孤死於是間,國入於人手者,猿將如何處之?”秀吉從容對曰:“倘如是,願奪西國而報睢焉。”曰:“若不可得,將如何?”對曰:“渡海入九州,因王焉。”曰:“九州之不得,將如何?”對曰:“男兒志在四方,大明朝鮮無處不可王也。”信長大笑,賜以南蠻地圖之扇。
既入播磨,治,四方豪傑無不附之。有智士黑田孝高者,豪族也,因門而謁。秀吉與之語,大器之,乃用為參謀。豪傑別所長治素輕秀吉,恥為之下,乃因三木城而叛。秀吉攻圍之,不能下,乃留竹中重治守,自還。不旬月,重治病死。秀吉親為之發喪。因屠三木。
西國有鳥取者,天下堅城也。毛利氏逐其土豪,遣宗族吉川經家守之以扼秀吉。秀吉乃用孝高謀,以重金盡購鳥取糧,鏇而圍之。鳥取食乏,官兵炊骨易子而食。經家雖豪勇,無所用之,乃自剖。遂下鳥取。
備中高松城者,西國之咽喉也,秀吉悉起大軍往圍攻之。高松將清水宗治,素慷慨,能得眾,因城相據之。秀吉攻之者三,不能下。夫高松者,鄰山傍水之地也。秀吉登高而觀之,悟,乃命孝高決七川之水以灌城。城大壞,人皆巢木而居,旦夕可下。宗治乃約平明自剖而降,秀吉壯而許之。
夜,秀吉置酒會賓客。孝高執一間入,搜得明智光秀付毛利氏書,觀,大驚。蓋言光秀叛殺信長於本能寺者也。秀吉乃擲觴起,欲還軍。孝高躡其足。悟,因從容與賓客宴飲,蓋恐亂軍心耳。
旦,觀清水宗治自剖於湖上,鏇還軍,兼道而行,日可百里。既入姬路,白衣左袒,數光秀罪狀,誓。盡壞姬路房屋,散資財於士卒,示無歸也。於是三軍用命,樂為之死。
軍至攝津,合信長次子信孝軍,鏇奪其眾。丹羽、池田、高山、中川皆以部曲從。十三日,戰明智軍於天王山。明智將齋藤、阿閉急攻高山重友,重友退;羽柴將恆興、秀長張左右翼,縱,明智軍崩,退。是夜,光秀敗死於小栗棲。
逆臣既誅,秀吉因以挾威而正天下。丹羽、池田者,信長故臣也,鹹折服秀吉之能;瀧川一益新敗失勢,不足道;惟越前侯柴田勝家不直秀吉,欲扶信長次子信孝與抗衡之。遂息兵會於清州,議信長嫡。柴田舉信孝,丹羽、池田皆不語,而秀吉哂之;柴田怒曰:“然則汝所欲舉者,寧三法師乎!”秀吉笑曰:“誠如君侯言,非三法師而誰何?”柴田語結,顧丹羽,丹羽、池田皆是秀吉。遂奉織田三法師為信長嫡。蓋三法師者,信長嫡孫也,方三歲,秀吉舉之,是欲虛奉之而攝其政也。
柴田怒,陰謂信孝曰:“夫秀吉者,天下奸雄也。今奉孺子,是欲將織田而自王也。某雖不敏,願奉殿下以討之。”信孝然其說,遂質三法師而自立。時秀吉方脯,卒聞之,投著而起,履及於庭,胄及於馬上,部曲及於城外。合軍以攻信孝,降之。
於是柴田勝家怒,曰:“夫信孝者,某所立也,而秀吉廢之,是輕我也。”遂引諸侯部曲而南。秀吉素知勝家之勇,乃悉移部眾往要之。壁,峙於賤岳。時信孝復叛、柴田將瀧川一益亦游擊於美濃,秀吉患之,乃命弟秀長將其眾,自將別軍往討美濃。
柴田先鋒佐久間盛政者,輕猛之將也,素輕秀吉。不用勝家令。夜將其騎凌秀吉壁,中川清秀死。盛政笑曰:“賊虜易與耳。”遂遣使謁勝家,請益其兵。勝家恐失之,乃盡移其軍往攻秀吉壁。時秀吉業鏇軍,奮擊破佐久間盛政;復當勝家,不下。佐和山侯丹羽長秀將兩千人絕湖,蹈勝家翼,勝家別將前田利家、金森長近、不破光治者皆走,勝家軍遂崩。秀吉乘之,斬首萬餘級。勝家嫡子權六、佐久間盛政皆戰死。
前田利家者,越前府中太守也,知秀吉於布衣時,遇之如兄弟。秀吉不忍害之,乃身縱騎徘徊於其城下,呼其別名曰:“又左。”利家遂率其子弟降。
次日,秀吉將軍圍越前都城北之莊。勝家自度不能勝,乃出其子女,盛裝縱酒,歌《敦盛》之章;其妻市,信長妹也,擊節和之。夜,酣,自燒殺於天守閣。信孝聞之,亦自剖。秀吉遂定越前。
近畿既定,諸侯皆朝。秀吉乃收黔首兵革,隳國內城池,以安領內;築巨城大坂于海濱,以鎮諸侯。天皇聞之,乃命之為關白以適其意。秀吉因自請賜“豐臣”為己氏,允之。
德川家康者,故信長之盟友也。信長既死,家康謀奪其故土,已而明智誅滅,乃罷。信長子信雄不直秀吉,乃寄書與家康,約以攻分其地。家康利其無備,乃起六萬眾而北出。秀吉素患家康,乃身將八萬眾以御,峙於小牧山。家康素知兵,因川列壁其軍,勒不許出。秀吉觀之,良久乃曰:“此誠名將也,烏得以御策之!”峙良久,秀吉食乏,乃命其甥豐臣秀次將別軍抄出家康後,欲合圍之。家康覺,乃遣勁旅要之,因大破。殺其名將池田恆興、森長可者數人。秀吉聞之而笑,盡拔其軍,乘夜而去。家康覺之,亦還。
秀吉既還,陰遣人說信雄,卑辭許以厚利,信雄欣然而降。家康聞之,亦遣使石川數正來聘。秀吉因以說和,願質其母於三河。卒來家康於大坂,曉以名利,家康悅服,盟。月余,嫁其妹與家康。後三年,降毛利、上杉、宇喜多諸豪族,皆賜顯爵,令與德川、前田同列。
九州島津氏不朝,數擊之而立新王,遂定九州。
關東北條氏,因八州而雄據,不朝不貢,秀吉乃悉征日本之兵往征之,凡八十餘萬;三月而下之,誅其首虜。秀吉以關東富庶,非賢者不能鎮之,乃徙家康於江戶,環封八州之地。家康欣然而從,自是事秀吉愈謹。還,道聞松下之綱鰥居於野,乃召見之,以為藩侯。
秀吉性好奢華,城池輒飾以黃金。築聚樂第於京都,取天下寶貨而充之,召天皇以觀;複比睿山殿舍,厚饋以收僧俗心。桃山時代遂始,於是日本略定。
秀吉威名播於日本,諸侯無不服者,而秀吉弗以為足,日思揚名於天下;西國諸侯利大明朝鮮之富庶,數言秀吉以侵海外事。於是秀吉以甥秀次為關白,自為太閤,築名護屋城于海濱,日夜謀侵朝鮮事。秀吉自手書與朝鮮,欲令朝鮮為之前驅而犯大明,朝鮮王以為妄,竟置之。秀吉以為輕己,勃然而怒,會其幼子亦夭,遂治舟師,大征諸侯之卒,嚴約期會於名護屋,欲先用事於朝鮮。家康、利家數諫,弗聽。家康鏇以病辭軍旅,身從於名護屋。茶人千休利諷諫之,誅。
文祿七年,日將小西行長將舟師攻朝鮮釜山,下之,殺朝鮮將鄭拔;復下東萊府,殺其守宋象賢;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等皆披靡;攻忠州,下之,斬朝鮮名將申立;下晉州,屠之,平民馘首者以萬記;旬月而下漢城、京城、平壤,皆焚略,囊財貨日輸其國;不三月,朝鮮步騎皆廢,獨伏波將軍李舜臣將舟師周鏇于海道,數破日本水師。
大明朝廷聞之,怒其不遜,乃起遼東卒往救朝鮮。初戰,不利;再戰,明將李如松大破小西行長於平壤。行長懾明軍之威,曳旗而走。清正、長政亦遁還。如松追擊,中伏,不利。既還,遣別將燒其日軍積粟。日軍食乏。秀吉亦懼,而強令之戰。會大明遣使來議,日軍方得喘息。
自是始和談,秀吉摸稜其說,而陰令行長、清正聚粟修備。夏,秀賴生,秀吉喜,徑返京都。乃命諸侯皆出囊蓄,築伏見城以居秀賴。於是諸侯黔首皆怨恨秀吉。
良久,大明使者乃至,奉皇帝詔而封秀吉。秀吉諸臣盡著唐裝,舞拜。詔封秀吉為朝鮮國王,秀吉怒,奪詔扯之,罵曰:“日本之事,余願王則王,何待明虜之封也!”遂逐大明使者,複議侵朝鮮事。
秀吉欲自將軍渡朝鮮,家康、利家數諫之,乃止。命其將將二十萬卒會於朝鮮南原。既圍,下之,軍民無老幼皆屠戮;大明震怒,發名將大軍以討。日軍復潰,奔。明軍因討,盡驅日軍于海濱。圍,不利。兩軍遂相持之。時朝鮮將李舜臣亦出擊,殺名將來島、得居數輩,盡破日本舟師。時聞大明遣將軍童元鎮治舟師,旦夕襲日本,秀吉膽寒,遂憂成疾。
居頃之,關白秀次殺人於途,秀吉急命有司治其獄,吏阿秀吉意,論當謀反,乃盡族秀次親戚,無遺類。
慶長三年,設醍醐花會,秀吉往觀之,歌數章。夏,秀吉病篤,召家康、利家諸輩於伏見城,因牽幼子秀賴而囑諸侯曰:“孺子可憐,惟望殿下盡力輔之。托諸君!托諸君!”言迄,涕下數行。家康、利家等皆拜伏,曰:“惟命!敢不效以死!”血書而誓。秀吉熟視之,撫幼子,謂然而嘆。良久,乃作歌,曰:“如露之臨,如露之逝。吾身往事,宛若夢中之夢。”歌迄而崩。眾臣因立其子秀賴,悉詔日軍還,卒葬秀吉於京都。
贊曰:太閤起於寒微,長於亂世,終能致有瀛洲,揚名聲於史籍,固一世之雄也。觀其能也,文無章句之學,武無投殳之力,恂恂如鄙人,卒能橫行日本而披靡,諸侯無不服者,是其知人善任也。淮陰之謂高祖善將將,量太閤亦如是。然其一朝得意而忘身,而思逞大欲於中國,此亦井蛙吞天之妄也。獨夫一擲,天下洶洶,卒至生靈塗炭,若敖飢餒。宗廟滅於家臣之手者,亦其讖越之報也。